【书屋同题.这个夏末】飞过沧海的蝴蝶
乔庆宝说:“二嫂……别看了,二哥走了,你快回家吧!”
福贞看了看这个外貌酷似丈夫的小叔子,咬了咬嘴唇,转身向院子里走去。
其实今天凌晨乔庆瑞一动身,福贞就发觉了,她背转身悄然落泪,不想让丈夫看见自己那哭的红肿的眼睛。丈夫一出门,她就悄悄跟着走了出来,她听到了丈夫交代小叔子的话,她强忍着没有走上前向丈夫道别,外人在,她只能强压住内心难舍的情感。
一转眼,八年过去了,抗日战争胜利的喜讯传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最兴奋的莫过于张福贞。
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这八年的。
乔庆瑞走的第二年春天,张福贞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在女儿出生的前一夜,福贞梦见了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进了自己的怀中,女儿出生后,福贞就给女儿取名叫蝶儿。
这几年里,福贞含辛茹苦照顾着日渐年老的公公婆婆,抚育着幼小的女儿。看着年轻的儿媳妇,挂念着生死未卜的二儿子,乔庆瑞的父母心似油煎,他们多次劝说福贞回娘家——这么长时间没有一点儿音信,儿子肯定是凶多吉少,儿媳妇还年轻,他们不想耽误她。
可是福贞的态度很坚决,她对公婆说,不见到庆瑞的尸体她不会改嫁!庆瑞说过要她等着他,他一定会回来!看到儿媳意志坚定,乔庆瑞的父母就不再劝说儿媳了。
在这战火连天的岁月里,即使是这偏远的山村也未能幸免日军的铁蹄践踏。为了躲避日军的扫荡,福贞曾数次携老带幼逃进村边的山林里;在颗粒无收的灾荒年,她带着女儿去外地讨过饭,给地主和富户们当过佣人,总算熬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虽然年过三十,可福贞还是那么美丽,曾有不少人给她做媒,都被她婉言相拒,她心里只有乔庆瑞,她深信,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回来的!
就在福贞渴盼丈夫回家时,战火再一次在中国大地燃起了,蒋介石背信弃义发动了国内战争,战争的硝烟再次摧毁了张福贞盼望丈夫归来的梦想。
又是几年过去了,乔庆瑞的父母相继离世,幸好有大哥一家帮忙照应,福贞才度过了这艰难的战争岁月。
一直在外求学的三弟乔庆宝经过这几年的历练成为一名进步青年,1946年他在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引荐下,告别正在就读的中西中学(现济宁一中前身),改名乔羽秘密进入晋冀鲁豫边区的北方大学就读,为他后来成为一名优秀的音乐家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国民党残部逃到了台湾。丈夫乔庆瑞依旧音信全无,张福贞始终不愿意接受所有的人都确信无疑的那个事实——丈夫乔庆瑞可能不在人世了。
乔庆宝参加工作后,多次回老家探望二嫂,他把二哥临走时交代给自己的话传达给二嫂:“二嫂,二哥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凶多吉少,你还年轻,该为自己做打算了。我们全家人都不怪你,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我们很感激……”
张福贞看着出落得花朵一般的女儿乔蝶儿,坚定地说:“三弟,我不相信你二哥不在了,我经常做梦能看到他。我不会再找别的男人了,我要和蝶儿一起等你二哥回来!”
乔庆宝看着嫂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门前的大槐树越来越粗,张福贞的腰杆越来越弯;树上的槐花开了又谢,张福贞的如花容颜也在慢慢老去,她的肌肤不再白皙细腻,脸上布满了岁月剥蚀的沟沟坎坎,乌黑的秀发沾染了时光的灰尘。在这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女儿渐渐长大了,上学,出嫁,有了自己的孩子,而那个曾让多少女人艳羡的美丽的婉君,变成了一个佝腰弯背的老太太。
一切都在变,昔日的小山村变成了繁华的小镇,身边熟悉的亲人都在慢慢老去,死去……让福贞骄傲的是,她的小叔子乔庆宝现在是国内著名的音乐家,虽然他很忙,但逢年过节总要回到家乡看望自己的二嫂。
1988年的中秋节前夕,福贞的女儿乔蝶儿托人给她捎信,说明天三叔要来看望她,这天夜里,张福贞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那一轮圆月,不由得思绪万千。她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丈夫乔庆瑞离开家乡的那个夜晚。唉,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这大半辈子就过完了……
不知不觉夜深了,清凉的秋风吹拂着张福贞那满头白发,吹来了一阵阵清幽的花香。是桂花香?还是村边那个荷塘里飘过来的荷花香?福贞有些疲倦了,她回到屋里,合衣躺在床上,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福贞回到了好多年前,她还是那么清秀美丽,她坐在屋子里织布,忽然从门外飞进来一只黄色的蝴蝶,绕着她的织布机振翅飞翔,福贞伸手想抓住那只美丽的蝴蝶,蝴蝶却飞出了屋外,福贞走下织布机,向门外走去,却和一个男人撞了一个满怀,她一看来人,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个英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等待了好久的丈夫乔庆瑞!他一身戎装,还是那么英武,福贞的身子刹那间软得像一根面条,她流着泪倒在了丈夫的怀中……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福贞想着梦中的场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丈夫经常出现在她的梦中,有时清晰有时朦胧,可昨天的梦太逼真了,就像真的那样,福贞看看自己的枕头,上面依稀还有泪痕。
吃过早饭,福贞颤颤巍巍地开始收拾房间,她还拧着小脚去菜园子里摘了一些新鲜的豆角和白菜,三弟虽然在大城市里,什么都不缺,但就是喜欢她做的手擀面,炒的家常菜。
和好面,福贞去门口看了好几遍,快十点了,三弟的车还不见踪影,女儿蝶儿也还没有来,这死妮子,以前逢年过节她老是一大早就过来帮她忙活了,这次不知道在家磨蹭什么,难道又是被她的几个孙子孙女绊住手脚了吗?
福贞望的脖子都酸了,五十多年前,庆瑞就是骑着马从这条路走出家门的,没想到一去不复返。
福贞有些困,她想去床上躺一会儿,反正三弟也不是外人,每次一进村就会鸣笛,她都熟悉三弟的汽车笛声了。
这一躺福贞不由得沉睡了过去,忽然一阵“嘀嘀嘀”的鸣笛声响起,福贞睁开眼睛,她听到了有个似曾熟识的声音在叫一个听起来似乎很遥远的名字,“婉君,婉君!”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呼吸也感到困难,福贞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她却突然感觉头昏脑涨,手脚也变得不听使唤了。
“婉君!婉君!”外面的那个声音依然在叫。
福贞知道是谁在叫她了!因为这个名字,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福贞用尽力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想快点走出去看看,可她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她努力向前迈了一步,却啪地倒在了地上。福贞跪在地上,慢慢爬了出来,她要马上见到他,这个自己等了大半辈子的人!
福贞爬到了屋门口,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屋前。
透过朦胧的泪光,福贞看到这个站在屋外的老年男子似曾相识,虽然老人已是满头华发,但那清瘦的面庞还透着数年前的刚毅和英武,是他!是他!福贞想叫出那个在梦里念了几十年的名字,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脸上淌着热泪,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呜呜声,谁也听不出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婉君,婉君!我是庆瑞啊,你的庆瑞回来了!”那个老人大声叫道。
福贞一时间感到有些晕眩,“庆瑞?他就是自己等了几十年的庆瑞?”老人那熟悉的目光让她相信他就是和自己生活了三天的丈夫乔庆瑞!张福贞猛然站了起来,她大叫了一声,像疯癫了似地,她想扑过去,可是腿却不听使唤,刚迈出门槛就“咕咚”一声倒在了乔庆瑞面前,骤然间,几十年有过的全部委屈、全部痛苦、全部折磨,一齐涌上心头,化作了满腔的泪水奔涌而出。乔庆瑞也呜咽着跪了下来,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身材略微发福的乔庆宝和他年过五旬的侄女乔蝶儿默默地站在他们身边,止不住地抹眼泪。
良久之后,两个人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在弟弟和女儿的搀扶下,两位老人拉着手进了屋。
从乔庆瑞的叙述中,福贞知道了这些年发生在他身上那坎坷的经历。
当年,乔庆瑞离开了家乡,回到了部队,就跟着部队开拔到了抗战第一线。几年间,他跟着部队转战南北,再也没机会回到家乡。抗战胜利后,乔庆瑞心想着总算可以回老家跟妻子和父母团聚了,谁料接连而来的内战又粉碎了他跟家人团圆的梦想。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前夕,乔庆瑞遵照上级指示,跟随国民党某兵团离开大陆前往台湾,赴台之前他曾想尽一切办法与家人取得联系都未成功。后来他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件,说自己的家乡被日本鬼子血洗一空,全村人无一幸免。从此,他万念俱灰,到台湾后娶妻生子,专注于军医事业,直至升任国民党三军总医院院长。
这些年来,乔庆宝以“乔羽”为笔名发表了很多音乐作品,他成为中国著名的音乐家,结识了很多爱好音乐的国内外人士。有一次,乔庆宝去美国参加音乐交流活动,认识了几个来自台湾的音乐人,在交谈中他们说组建了几个老兵寻亲团,帮助以前的国民党老兵回大陆寻亲。乔庆宝想起了自己的二哥,二哥当年是一名国民党军医,他会不会还在人世,也在台湾呢?乔庆宝把二哥的详细资料告诉了那几个朋友,让他们到了台湾以后帮忙寻找二哥,没想到过了几个月,好消息就传了过来,乔庆瑞真的就在台湾,而且是当地一个著名的军医院院长。
失散半个世纪的两兄弟终于在电话里听到了彼此的声音,那一刻兄弟二人都哽咽难言。当得知妻子为自己生了一个女儿守了五十多年活寡之后,乔庆瑞忍不住放声痛哭,他决定回老家看看自己的妻子婉君。
看着丈夫,张福贞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牵挂数十年的亲人还平安地活着,现在就坐在自己面前;悲的是他又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另一个妻子和儿女。虽然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天涯!这个自己盼了大半辈子的男人,今后再也不能跟自己生活在一起了!
吃着妻子擀的面条,炒的家常菜,乔庆瑞几次忍不住擦拭着眼角流出的泪水,这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往昔那艰辛的岁月。乔庆瑞对张福贞说,虽然他们今后不能以夫妻的名义再生活在一起,但张福贞还是他的亲人!他想把福贞接到台湾去住,福贞的身体不太好,而乔庆瑞在台湾生活条件比这儿好,还有好几家医院,可以让张福贞得到更好的疗养。张福贞笑着拒绝了乔庆瑞的好意,她说,自己已经老了,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她可不想把这把老骨头扔到外面!
乔庆瑞慨叹道:他何尝不想叶落归根呢?可是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台湾有自己的事业,妻子,儿女,自己就像一片飘零到孤岛上的蝴蝶,今生注定是飞不回家乡了。
在家呆了将近一个月,乔庆瑞要回去了。
在这一个月里,乔庆宝和乔蝶儿陪着乔庆瑞游历了家乡的山山水水,看着家乡的变化,乔庆瑞很欣慰,他一再叮嘱弟弟和女儿要好好照顾福贞,自己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福贞是他心中永远的牵挂……
乔庆瑞走的时候,给福贞留下了一幅画,上面画着隔海相望的一对青年男女,画上还题着一首诗歌: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这幅画,张福贞看懂了,那首诗,她也读懂了。
乔庆瑞走的那天,张福贞把他送到了大门外的那棵老槐树下,就像五十多年前的那个凌晨,目送着他再一次远去。张福贞看着乔庆瑞坐在车里向她不停地挥着手,她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纵横,笑容却灿烂得像一朵菊花……
这个场景,深深地印在了乔庆宝的心中,忽然,他想起了多年前一只无意之间飞进他的书房里徘徊在他身边不肯离去的蝴蝶,一股创作的灵感喷涌而出,回到家里,他飞速地在纸上写出了一段歌词: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作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
难道你又匆匆离去,
又把聚会当作一次分手……
这首歌后来被命名为《思念》,由谷建芬作曲,歌手毛阿敏在大年三十除夕之夜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演唱,很快红遍祖国大地,可谁也不知道这首歌蕴含着乔庆宝对二哥和二嫂的这段感人肺腑的世纪之恋的无限感慨。
张福贞至死也不知道的是,乔庆瑞已经在1997年先她而去了。
乔庆瑞从老家回到台湾后,家里人发现他变了很多,经常一个人望着窗外莫名其妙地叹息。妻子和儿女们问他,乔庆瑞却闭口不谈,家里人思忖他可能思念大陆的家乡,就不敢多问,怕触动他内心的乡情。可是他们不知道乔庆瑞牵挂的是那个和他生活了三天却等了他半个世纪的婉君。
几年后,乔庆瑞终于一病不起,他经常给三弟乔庆宝打电话,说想家,想死后埋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跟父母长眠在一起,可是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乔庆瑞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台湾岛,他不可能再回到家乡的青山秀水之中了。
此篇用蝴蝶作为作品主题的表达物象,让作品的感染力和主题展现别开生面,这是小说显得厚重耐读的原因之一。拜读学习!
画一棵树,如果每处小枝小叶纤毫毕现,会影响主体的效果。
时间跨度60多年,整个故事依然逻辑严谨,而且重现了当年的事件、人物、场景、事物,难得一篇感染力强的佳作。
借此祝淇水中秋快乐!再创佳作!
唯一不足就是开头关于垂死之人的描述,再真实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