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脊梁】岳母(散文)
粉房在离家不远的河滩上,爷爷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堤,看着弯曲着流淌的河水,和挂在绳子上一排排白白的随风摆着的绿豆粉丝。为儿子娶了个媳妇,他好像解脱了许多。身体好的时候,他除了吃饭,基本上都呆在粉房里。
婆婆是大家的闺女,嫁到王家来,不会干活,也干不了活。婆婆对岳母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进家不久婆婆就把家里箱子柜和各个房门的钥匙交给了岳母,婆婆说她没本事当不了这个家,只能把这个家败了。岳母就自然当了王家的家。尽管在自己家时她只管干活,从没有动过这当家理财的脑筋。从此,她不得不盘算着一家人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冬天到了棉衣怎么办,春天买多少只鸡,鸡蛋卖多少钱一斤。
她开始筹划着怎样使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岳父有限的抚恤费怎样才能安排得更合理。她修了一个猪圈,买了头猪。
日子渐渐过得自然起来,岳母也逐渐适应了这寡淡的生活。
那时,南方需要干部,根据地大批的干部往南方输送。岳母有文化,长得漂亮。区里就有人动员岳母入干部学校,集训后去南方。岳母犹豫了半天,婆家需要她,丈夫需要她,娘家还有一个老母亲。最后,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后很长时间里,这件事一直是个结,常常地,她在想,当初如果真的去了,命运会怎么样呢?
时间不长,岳母的女儿降生了,是难产,大出血。正当爷爷一家束手无措的时候,姥姥却极为镇定。她说,亲家,你放心,救人要紧,这个钱我来出。就这样,岳母生生被救了过来。
活过来的岳母身体极为虚弱,吃不下饭,没有奶。姥姥用小米稀饭一边喂着孩子,一边劝着女儿也喝些。因为是个女孩,又因为王家是单传,女孩的降生并不讨人喜欢,岳母在一家人的冷淡中坐完了月子。那个月子乃至随后一段时间,岳母是伴随着眼泪过活的。
没想到我会活过来,那会我要活不下来,你就不会有亲妈了,你姥姥也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岳母对女儿这样说。
姥姥终生未嫁,一生的希望其实都在唯一的女儿身上。
我也常想,假若真的像岳母说得那样,结果会这样?
我不敢想下去。
三
那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长着杂草的青瓦覆盖着低矮斑驳的泥墙,不知何时栽种的杨树遮盖着半边院子,鸡笼与猪圈泛出阵阵味道。麻雀叫着,燕子飞着,街上响着大人们管教孩子的骂声……
妻子生在这里,儿子也生在这里。这也是我熟悉的院落,在这个院子里,我也生活过一段时间。
而岳母,则生活的时间更长,她把自己的青春、汗水,把自己的一生,连同自己的希冀一同融消在这个不足半亩地的农家小院里。
可以想象,那个时节的岳母在这个家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照顾岳父,照料孩子,伺奉老人,她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原本应该作为家里顶梁柱的岳父,为了国家失去了他应该尽义务的能力。原本该这个男人挑的生活上的担子,由这样一个二十岁的女人挑了起来。
这副担子实在不轻啊,压了岳母几十年。
每天,天还没亮,岳母便起了床,倒尿罐子、掏锅底灰,喂鸡和猪,唿哒唿哒拉风箱做好饭,照料孩子。最后给岳父穿衣服,扶他起床、解手、洗脸,收拾全家的饭。然后刷碗,收拾院子。日复一日地如此这般。
还要推磨,洗衣物,做衣服,纳鞋底,缝被子。还有地里的活,得空还要去地里帮爷爷一下,尤其是夏秋两季,是要靠上去的。
村里照顾她,让她参加了缝纫组,这样可以不用下地,也有空照顾岳父。岳母本来女红就会一些,到那里有些得心应手,一来挣些工分补贴家用。二来可以给家里做做针线活,就不用找旁人了。她开始学着做些衣服,做出来的衣服像模像样。常常地,就有人找上门来,让岳母给裁剪衣物。
将岳父一个人放家里岳母不放心,于是上班时就把岳父用车推到缝纫组,缝纫组也靠大街。岳父就在大街上跟老人们闲聊,到解手时就隔着窗户喊一声,岳母就把他推到屋里,拉上布帘给他接尿。听着尿壶里的响声,布帘这边的闺女媳妇就憋不住吃吃直笑。岳父也不在乎就说:“笑什么,想喝尿啊。”布帘这边就有人叫:“我们不想喝,留给嫂子喝吧。”岳母就骂:“扯不烂的破嘴。”屋里气氛就活跃了许多。有时候撒完尿,闺女、媳妇不放岳父走,就让他讲打仗的事。他就不客气,故事里自然添了些油啊醋的在里面,把这些妇女们听得有时都忘了手里的活。时间一长,缺少了岳父的说说笑笑,缝纫组的人就像缺少些什么似的。
正屋里三间房,东西两间有炕,老人住一间,岳父母带着孩子住一间。中间那间是灶屋,熏黑的屋顶下,有两个同样被熏黑了的灶台。那个灶台上留下了岳母数不清的的汗水与辛劳,也过活着一家人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煤油灯的光把岳母的人影印在了墙上,那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缝补衣衫活动着的剪影,手与针线拉开又合上,晃动着放大许多,恍惚且虚幻。针线蒲篓里,放着岳母随手使用的一应物品,剪子、卷尺、针线、顶针……一只壁虎倏忽爬到天棚边,一动不动地期待着什么,尾巴摇着,两只亮亮的眼睛里注视着熟悉的一切。
多么熟悉的一种场景,胶东农家,怕多数夜晚都是这般的。夜晚,对于农妇来说,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岳父只能躺在炕上指点着岳母,这样那样。除了那些抚恤款,他在这个家庭里的作用仅限于此。他不说话时等于是个废人,那颗炮弹片从他右颈穿过打进颈椎,将神经切断一半然后牢牢地卡在那个地方,其后的几十年里,竟没有任何一家医院敢于将其取出。还年轻的他很想为国家做些事情,他觉得这样被国家和百姓供养着是他的耻辱。于是他反复要求能够取出颈上的弹片,恢复身体机能。他曾挥着拐杖大声对医生骂过吵过,他甚至给内务部领导写信,给毛泽东主席写信,表达自己的决心,一名负伤了的年轻战士要求治疗,不给国家添负担的决心。
然而没有用。也许这件事放到现在并不是件难事。但在那会,医疗技术水平和设备条件不具备。再者,战争刚结束,此类的重伤员一定很多,国家也有自己的难处。
就这样,岳母成了保姆,成了医生护士,成了炊事员,也兼了管家。甚至用她自己的话说,长工。
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样。我想但凡有一点办法,她也不会这样的。
那一年的腊月里,岳母出门去集上买东西,公公婆婆都去粉坊了。岳父说,你去吧,我不要紧。自个当心,别出去啊,俺一会就回来。岳母叮嘱着。
等办好了年货,急急赶回家后,推开院门,就见岳父倒在院墙根底下,身子下一滩血,血已经把身子和身下的冻土凝到了一起。岳母赶紧出去叫人,将他抬到医院,头摔破了,幸好里面没事。
岳母抹着泪埋怨岳父,说让你不出去,怎么不听话?岳父像犯了错误,说想小便,又不想在屋里,觉得还行,就出去了。结果还是不行,石头上有雪,滑点。嘿嘿。
从此,岳母再也不敢把岳父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你就是我的拐棍。岳父说。你就是我的冤家,我前世欠了你的。岳母说。
四
正是春寒撩人之时,雪还没有化完,遍地里的枯黄夹杂着些许绿意。岳父和岳母带着孩子在春风中离开了村子。东西不多,一架毛驴车连人带行李都拉了。公公婆婆一直送到村口,婆婆身子骨弱,一双小脚急急地捣着地追着毛驴车。岳母喊,妈你回去吧。婆婆耳朵背听不见,仍然晃着往前走,岳母就不再作声,只看着风扬起婆婆那稀疏的白发,心里好不是滋味。
娘没来送他们,娘是个要强的人,不愿当着人面流眼泪。正想着,她听岳父说你娘在那里。她顺着岳父指的方向看,就见村北大土堆上站着一个人,正远远地望着他们,那正是娘。“娘!”她喊。隔得远,又是顶头风,声音被风撕碎飘走了。娘没听见,她就解下围巾一个劲瞧娘挥着,娘好像看见了,也举起手,就不再放下来,直到驴车走了好远,岳母还觉得娘的手在举着。
岳母有些心酸,娘跑5里路送她们,连家都没进,水也没喝一口。
岳父看岳母那样,就安慰说:“你用不着放心不下,有乡亲,还有政府呢。”岳母想想也是,可她还是放心不下。
那年秋后家里来了两个人,对岳父说,上头有通知,像你这样的荣誉军人,如果家里同意可以到疗养院治疗,爱人愿去也可以,一并去做陪护。
这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岳母没有思想准备。疗养院离家远,她去了不知能不能习惯。再说家里还有公公婆婆、娘,还有鸡啊猪啊,还有那些邻居们,缝纫组的姐妹们,她犹豫了。
岳父挺高兴,他觉得妻子既要照顾他又要操持家实在不容易,到疗养院可以省妻子一些事。另外,疗养院或许有他的战友,早就想见见面了。
公公一边用火柴抠着烟袋锅里的烟油,一边说:“咱是公家人,公家咋说就咋着,俺不能挡他。”公公又说:“那是公家的地方,能看病又能照看人,咱这农村哪能跟城里比。别放心不下俺们,家里活俺们都能干。”
岳母把这事和娘商量,娘说:“你在娘身边娘也没得你多少济,你还是走远点好,娘不见你心里还撩亮些。”
临离开家,岳母帮助两边的老人洗了又洗,涮了又涮,直到左看看右瞧瞧自己满意了为止。
疗养院设在风景秀美的泰山脚下,对当时正在恢复经济的新中国来说,能够把这些重伤员汇集起来一起康复治疗,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了。
很快地,岳父成了休养员当中的积极分子,学文化,办报、演出。
还年轻的他很想为国家做些事情,除了想取出颈上的弹片恢复身体机能以外,他还思量着要学习点啥。带着那块弹片,他开始了自己的长征。四肢受限制,但大脑是健全的,脑子可以用,知识并不会因为肢体残疾而规避你。
岳父锲而不舍,他有那种精神。一如未负伤时崴了脚依然随部队急行军不掉队的那股劲头。
开始时他想上学,但困难太大。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从课堂上得到知识,他便自学。订了刊物,买了书籍。哲学、心理学、动物学、植物学、历史地理。他还自学英语,半夜里让岳母帮助穿上衣服,收听英语广播,一本英语字典翻成了碎纸片。
岳父脑子特别好用,学过的东西一般不会忘。记得听他讲过故事,绘声绘色,极富感染力。
辛勤终于有了回报,他可以给省假肢工厂翻译资料,帮助院里查外语资料,给学生补习英语。常常地一些人会向他讨教一些问题。领导、大人仰或孩子。
岳母也成了疗养院的名人,因为年轻,又因为长得好看,常常引来人们注视的目光。那时节,疗养院业余生活很活跃,经常组织演出,岳母便成了节目主持人兼报幕员。那段时间里,岳母觉得格外得充实也格外得愉快。
在疗养院里,妻子上完了小学五年级。
3年自然灾害过去了,在国家特别困难的时候,1963年,中央号召残废军人分散供养。岳父是一等伤残军人,按政策是可以不必分散的。但当时很多人不愿意分散供养。在那种情况下,回农村,无论是医疗还是生活,都是个大问题,很多人抵触甚至公开反对。但此时岳父带了头,他积极拥护中央决定,向院里写了请求信,主动要求回老家,并且第一批就回去,这在疗养院引起了不小反响。
一年后岳父全家回到了老家,住到了自己的老屋里。
在土坯垒成的阴暗狭小的房子里,忍受着弹片带给他的诸多痛苦和不便,岳父长久地与药物,与自己的圈椅、书籍和收音机为伴,与疾病、与疼痛、与寂寞在做持久地搏斗。
和岳父一起与疾病、与生活搏斗抗争的自然还有岳母。不能想象,靠岳父一个人的力量,这一家人是怎样过活下去。
夏日里,赤着上身的岳父大口喘着气,以排出身上的热气,因为他的汗腺失去了排汗功能。岳母在一边用蒲扇起劲的扇着,力图用这样简单的方式给岳父降温。那时候还买不起电风扇。
脚已经没有了疼痛感觉,血液和神经的不通畅使得岳父的脚变得肿胀发紫。常常,岳母将岳父的脚泡在热水里,让血液有所循环。尽管这样做并不能有太大的改善,但岳母依然坚持着。
冬日里,北窗上的冰花糊住了窗外的光亮,使得小屋里愈加阴暗,煤炉上的水开了,冒着热气,热气的朦胧中岳父坐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家里经常有人来的,这是因为岳父岳母好客,待人热情。
夏日的傍晚,岳父门口总有那么一些人,早早坐在那里,大人小孩围成一圈,摇着蒲扇,听岳父讲“说岳全传”、“三国演义”。
除了用脑,岳父还练手,他学会了修理钟表。谁家钟表坏了,他乐意免费帮忙。坐在那里,用嘴、用下巴,一点一点把坏了的钟表拆开,修好,又重新组装起来。
街坊邻居来,总也带些家里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和粮食,他们觉得这一家人有情有义。每逢岳母有事相求,每逢岳父摔倒或是要到医院,总是有人帮忙,从没有一个人讲过代价。村里干部也经常来嘘寒问暖。每逢春节前,学校少先队员就敲锣打鼓来家里送对联和灯笼。这使得岳父岳母感到很温暖。
而就中华民族而言,就中华民族的社会特性而言,中国的女性是在是太伟大了,牺牲自我,节衣缩食,照料着一家老小。像岳母这样,47年不离不弃,照顾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伤残军人,则更是不易了。
所以我说,她们,也是中国这个有自己特色的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