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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捉迷藏 (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58.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98发表时间:2016-10-18 17:56:00


   最可怖的事发生在电影里,那种超越正常想象范畴的演绎,使现世的人惊悚异常。有部电影叫《当你熟睡》,嗯,你是连梦都被绑架了的。无预想和设防的捉迷藏游戏,随夜的加深而进入各自的角色分配位置。
   女人:推门,入,按下放音机的键,音乐响起,放下包和面具,脱掉外套,然后洗漱,蹦着上床,给男友打电话,然后入睡。
   潜入者:安静地躺在床下,屏着呼吸,等待,拿一面镜子确认,带上防护口罩,从床下爬出来,用沾了迷药的手绢捂住她的鼻息。
   她陷入更深的睡眠,他开始走动,像主人般自如。
   相似的节奏会使你不自觉地在心里喊出一、二、三,预备,开始。
   一夜循环着一夜,一夜重复着一夜。或许不是,只是黑夜的循环,而夜夜有夜夜不同的梦。
   一个在深睡中做梦,一个在抚摸和观望、下药和思虑中做梦。他们在梦中或许能遇见吧,即便隔着一张墙,或者一大片沙漠。当肉体沉睡,人的灵魂是清醒的。再变态的伎俩,都是正常的。只不过,路,你要走,仅此而已。
   另一部叫《刺猬的优雅》的电影中,丑陋,肥胖,满嘴臭气,刺猬一样冷酷的门房女人,她藏在她里面,既是藏起来的人,又是寻她的鬼,闹钟适时地充当了数数的道具。别人永远也不知道,这个推着垃圾桶,养着一只懒惰的大肥猫,开着电视机,趟在沙发上打酣的懒女人,会有一间整洁的书房。如果门永远被关上,你看到的便只有门外的乱相,可是,如果门开了呢?她紧闭的双唇之中隐约流露出的句子是关于生命和哲学的,莫扎特自马桶中响起,她的优雅来自吞面条时发出的响声。猜测她的茶是苦的,黑色的瓷壶,黑色的茶叶,被清水冲开,一点一点开,一点一点地散,缓慢,持久,幽香四溢。高贵者即平凡者。最猥琐失败的人,都有他值得敬佩之处。
   只有小孩能察觉这些异数的存在。他们感知他们,触及他们孤独的灵魂,并分辨出他们的气味和好歹。
   明眸清澈,心境安详。契合了村里关于小孩是精灵的预言。
   如果你的童年在村里安放过,唔,真幸运,你定见过暗处蛰伏的那些与我们共在的生命,它们或许就在你藏起来的那刻朝你做过鬼脸,也或许在你数数的时候悄悄缩起它庞大的身躯。倘若你跟树叶说过话,你一定见过它点头。倘若你拍打过河水,你也一定知道它有痛感。当太阳落到山坳里去,你用力叫喊的时候,你会听见另一个你在山坳里曾怎样呼唤过你。当然,山坳里布满砂石,你曾跌破过,血染红了石头,你疼的时候,它也疼过。
   一群小狼并不急着跑起来,它们气定神闲地与你对视,你并无恐惧,乃至有摸摸它或者跟它捉迷藏的冲动。世界上到处都是你。春天到来之前,你梦见你,你喊着你的名字,你试图拉住你的手,但你不理会你,你要逃离你,你要藏起来,你要做鬼去找你。
   有人是最喜捉迷藏游戏的。历史上称他为真隐士,那人就是陶渊明。陶公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羲皇上人。分明是同万物乘游,做得大手笔的“藏猫虎虎儿”游戏么。拿山为屏,拿水为界,鬼,任你在山那边河那边随意数数,我在山这边河这边且肆意躲藏,你只见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怎知这是风花雪月、霜雪雷电、花草树木、田园风物幻化来的象,是迷惑你,混淆你,让你找的同时渐失了本有的嗅觉和味觉,让你盲目,愚昧,迟钝。
   一、二、三……数到十,到二十,嗯,到三十就能找到那些藏者了。最容易开始的游戏,总有一个无法圆满的收尾。陶时代谁找到过他?天下看得是他的影子,听得是他的泉流,触得是他的悠然南山,更近些,是他的诗句,但这些,不是他衣襟,不是他发丝,不是他气息,抓住他了吗?溪水轻流,空山无人。
   自古到今,聪明人都是享受游戏的智者。
   有人曾将生命之中的八十个年头来用来做游戏的铺垫。戏里的姜子牙白发白髯,牙都掉光了,在最后十年,他藏在磻溪河上,依巍峨秦岭,望浩荡渭水,他是他鱼钩,也是他鱼钩上的鱼。他就不怕他死在鱼手里吗?那样的游戏结局显然他从未想过,他笃定游戏的长久性和必然性,他是掐指神偷,自乐自娱地窥视着人间情势,看那只最大的“鬼”,将一个一个无关的人揪出来,又塞回去。哈,真是好游戏啊。
   当日弘一,金盆银匙,锦衣美食,傲骨清风,风流倜傥,当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酣畅处,却生了出世心。这心,可不是一颗玩心么。厌弃此间风月,隐身山林密影,不食不寝,不贪不念,不做鬼,不做鬼呵。事当快意处,言到快意处时,君子得意而忧,逢喜而惧。
   直到临终,方才说出自己的秘密。悲欣交集。不念世,不恋人,绝决,清醒,谁说不是有悖常态的另一种贪得?一,二,三……闻听数数的声音,来自域外世界的人群密集处,他懂,但不说。
   也有人将游戏做得忒失败,当然是书里的人物——贾宝玉。他原本就是一个藏物,要藏得玲珑剔透,做金子,宝石,精灵或者湖泊的,但他却竟不知不会藏的道理,只一味刨开自己,撕开,摊开,贪,嗔,痴,爱,无一不露,连找他的“鬼”都累了,嫌弃玩游戏的人太无趣,虏了他去,先是魂灵,再是肉身。
   不游戏,便做贼。偷,得,足,失,了。藏的人左躲右藏,即便用手臂、身体去挡,亦挡他不住。贼,干涩失神的大眼睛,满是悲愤、悔恨和绝望。
   寻访你的那只鬼,其实是藏在暗处的贼。他截堵你,又释放你,抓住你,又牵制你。
   像这世上最在意你的人。没有了你,他的生命毫无意义可言。
   他从远处入城,骑马,坐轿?极张扬,他以为这样是她所喜的。他差人去请她,她却拒绝相见。再请,再拒。三五次后他方亲自往,却将人去楼空,斯人不在。
   让他做鬼,从非所愿,情势所逼,她不得不藏匿起来。
   藏,在这里是一种情绪,是抱怨和仇恨,是报复,是燎原之火,大海水。他不懂,以为只是她不愿。她既不愿,他便不得不舍弃。然又心不由己,去寻,去找,去想,去念。她远远地,明明白白地看着他,从得意,高兴,到释然,到歉意,到愧疚,到悔恨。渐渐他就做了鬼,她就做了亏欠鬼的人。
   一、二、三……他在摩挲她的信物中数数,提醒她游戏开始。
   一、二、三……她踩着他的数,一点点将自己隐蔽起来,从发丝开始,到肩膀,到手臂,到衣襟,到鞋履。
   一、二、三……他在策马奔腾的旅程中无眠,以星辰为起始,去往她可能的藏匿之所。
   一、二、三……她亦步亦趋,紧随其后,若他肯回头。她就那样坦荡荡在天底下,在河流,也在山川,在驿站,也在马匹,她无处不在的气息迫使他成为藏在暗处的贼。
   这一生,你躲藏他遍寻,他寻访你不见,兜转之间,时光倥偬,少年到耄耋,累了倦了,才明白,一生的气数,简单到几个数。
   那时,星月流淌,山风轻抚,他在山南,她在山北,若他还能找得动,若她还能躲得动。
   一、二、三……
   这不是仿版的老玩童和英姑的游戏么?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离散、聚合,游戏始,游戏止,人悲欢,月圆缺。朋友给我讲过的故事。
   记起来了,我的朋友曾经藏起来一次过,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年。
   像吃错药的人,她毫无顾忌地爱上一个年龄很大的外地人。当时乃至以后的岁月,她从未说过爱的理由。但的确惊世骇俗,风靡全县。火车、汽车、自行车、马车,所有这些交通工具成为她躲藏的工具,通过它们,她成为家人遍寻不见的那个人。她进入或者成为背包,信件,钢笔和车站里庞大的影子,她附着其上,其中,成其为彼。
   在夜里,她母亲永远在数数,希冀或者幻想在数完后,她能出现,梦境,或者现实。但她不,她要做会游戏的人,藏得深深的,藏得严严的,藏到石缝里还不行,还得和一团稀泥糊住,糊住也不行,还得要风雨协助,使泥不成泥缝不成缝,石头成为石头。
   难道不用担心游戏被单方面终止吗?让你藏到月朗星稀,藏到真正的鬼嗅到你的气息,探出头来,说,喂,该回家了,大人该着急了。
   事实上,游戏真有可能这样结束。
   我曾遇见过一次。小表妹从外面悄悄回到家里,边吃饼干边向外张望,她看见找她的“鬼”,得意地笑。她把自己藏起来,一个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窗棂上的光线渐渐高了,从下面一格开始,一直到最上面一格,光线移开后的窗户是个冷寂的地方。仿佛世间寒冷都自它来。窗外的小孩渐渐被找出来,水槽下面,楼梯拐角,地下室,落水管旁边,有个大胆的上了楼顶,看到红霞满天失声喊叫,目标暴露,成功捕获。只有小表妹没有被找到。当然找不到。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心,前提是这是游戏,而非现实。若找不到,游戏便会停止,人开始散去,另外的情境开始出现——吃饭,看电视,拿出不愿与人分享的玩具,洗漱,睡觉。
   入夜以后,我们全家出动,去找小表妹。楼后的垃圾场,庄稼地,远处牧羊人歇脚的洞穴,陈年的秸秆后面……母亲幻想她已经被某兽果腹。而父亲主张报警。所有坏掉的事情在每个人眼前一帧帧播放,不是一遍,而是数遍,万千种可能。你能看见兽里藏着兽吗?庄稼里藏着庄稼吗?石头之中藏着石头吗?
   欣慰的是,事情有了个皆大欢喜的尾巴——她安妥地睡在家里的柜子里面,并做过一个荒唐无比的梦。这事成为她从小到大的糗事,家里人曾说给过她男友听。
   当然,其后她依旧会迷醉捉迷藏的游戏,但她再不藏到最秘密的处所,她担心游戏截止后,难堪的地位。
   那时我刚刚能洗出像样的照片,能用数数的方式衡量曝光的长短。暗房里,我跟照片、照片里的人、花、草、物做着“藏猫虎虎儿”游戏,我喊一、二、三到一十五或者一十八,显影液里,照片上的物事会渐渐呈现,黑暗,成为蒙上我双眼的最好工具,我做“鬼”,看液体里的物件渐渐呈现出真实的面貌,找到了他(它)们,并迅速将他(它)们放进定影液中,如果我不及时抓住,他(它)们会从白色相纸中,走进永恒的黑暗。若果如此,游戏结束时,我将延续着无力的失败者这种令人厌恶的角色。
   而我的朋友显然并不介意游戏的结束。她甚至不当心寻她的亲人——在这场游戏中的“鬼”,被俗世人看扁。这时,寻人的“鬼”,身心憔悴,行止疲惫,她是世界上身体最瘦、力气最弱的人,他们天生的胆怯,不勇敢,也不敢反抗,顺着墙角,像蚂蚁一样悄无声息苟活。找不着她,他们便自责,埋怨,恨不得也将自己藏起。
   没缝了,世上所有能躲避的地方都被她占据了。只有泪水,像雨水,小溪流,无法一泻千里,只能洇进土,沙,草。
   一年后,她一人带着孩子回来。
   游戏提前结束?还是尚未开始过?她闭口不言,承认一个暧昧的、凭人猜测的结局。
   如许年后的今天,我成为寻她的“鬼”,她不在显影液,也不在暗房,不在红色的灯泡,更不在我的木夹子里,她再次成功逃离我的视线,在暗处讪笑。
   她看见我手里拿着一个无用的手机,她看见她的号码像树叶,在风中飘浮,上了房檐,飘过树枝,经过她的藏身之所,最终一个一个落到地上,那些排列有序的数字早已被打乱,成为另一组数字。如果我按照新的顺序排列,能找到她吗?她捂住嘴,悄悄笑。
   捉迷藏游戏是一种令人沉迷和深陷的游戏,它带来的寻访和躲藏的过程,跟一生要经历的事件和走过的道路一模一样。但入游戏者,仿佛吸食大麻的瘾者,根本无力拨腿就走。那一刻,你是陀螺,即便你不想不愿进入游戏,只要“一、二、三……”空洞而清脆的声音响起,你便会不自觉地转起来,转到东西,转到南北,转到那个做“鬼”的人抓住你,然后,游戏结束,人群四散。
   此后,差不多每个星期,我都会去敲响她的门,一、二、三,咚咚咚。那副红对联照例是崭新的,我看见旁边有一把扫帚,拿来将灰尘扫净,对联因周围的灰暗更显明亮,喜庆吟吟。
   仿佛有笑声自门内发出,物件跌落,惊诧的人,些微慌张的神态。是她吗?还是另外的人?他们为什么不勇敢地将门打开,像端庄的主人那样,接待我?
   细听,又仿佛没有。
   我跺脚,上面下面楼道里的声控灯全亮起来。无数灰尘在灯光下飘飞,试图将我吸附进去,收纳其中。我低下头,从脚开始,小腿,膝盖,大腿,臀部,腰,胸,一个倒立的自己进入眼帘。天,她不是藏在我里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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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捉迷藏通常都是小孩子们热衷的游戏,不用大人教,就会无师自通。这篇散文中的藏者,是被“我”认可了的相似于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亲姊妹,而“我”,则是充当了鬼的角色,在虚弱的、无力的、茫然的、不遗余力的寻找着。在寻找的过程中,作者引用了大量的关于“藏”的片段,在这些片段里,编者读出了一丝禅的意味。捉迷藏本就是一种游戏,小孩子玩这种游戏是一种纯纯的娱乐,玩到意兴阑珊时,无论藏者找到找不到,都会散场。游戏吗,大多都没有规则可言。而一些无形的物体的藏,则是有具象性的,打破常规的,你可以寻,但结果往往会令人不可捉摸,更多现象是无证可以查,犹如作者所写:“像风雷,也像闪电,没有秩序和圭臬。”而圣人的藏,或自娱,或误人,或淡泊,或贪欲,等等、等等,到头来,无一幸免,都成了自己的鬼,或者是这场游戏的倡导者。悟到此,编者忽然在这些片段里,看到了“我”对“亲姊妹”的一种担忧和牵挂,通过对其藏身的处所、藏身的动机等,可以看出“我”对“亲姊妹”自身安危或者更具象的结果的焦虑之心。文章的结尾,或许是一种自我安慰,更或者,是一种心的释然。散文形散而意不散,意境含蓄,笔力雄厚,留白处,令人深思。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02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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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6-10-18 17:59:51
  问好老师,拜读佳作,受益匪浅!
   按语若有不当之处,请不吝赐教!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佳作分享流年,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10-21 10:02:5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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