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走了三个钟头，木拉提有些迷路了。茫茫雪原，没有任何标记。平常熟知的一切，都被暴雪埋没了。他四处张望，雪被风吹成了凝固的海浪，层层迭迭排列开去。雪原空旷而幽深，孤独慌恐的感觉油然而生。木拉提判断，这附近的周围，应该有一洼积水。夏天，每当草原下暴雨的时候，细水淙淙，全都扭动身躯，流往这片洼地。天长月久，便形成了一大潭清汪汪的水。水潭的周围，还长着如玉米杆一般高的蜡毛。木拉提还记得，他们家和王大叔家刚转场转到这里的时候，彼此谁都不认识。每次给牲口饮水，王大叔和春子哥，总是让木拉提家的牲畜先喝水。为这事，哈里木还生了很长时间的“气”。但他最终还是别不过王长青，只得让自己家的牲畜先饮水。木拉提更记得，有一次，他没有管好那匹捣蛋的小儿马，由它领着马群淌浑了那潭水，影响了王大叔家的牲畜饮水，父亲用马鞭子使劲抽了他好几下。现在，只要找到那个洼地，往左一拐，再走个两公里，就是一个大下坡，第一个山洞就在坡底。木拉提又向前滑行了一公里，但仍然没有看见洼地。是被雪埋住了？但那些蜡毛杆不可能被雪完全埋住呀。木拉提向西滑行继续寻找。
　　 小风微微吹起，天空很快灰暗下来，这是天气将要变化的征兆。木拉提向西滑行了大约2公里，仍然没有出现那片洼地。他焦躁起来，也恐惧极了。怎么办呀？暴风雪就要来了，天也快黑了。如果还找不到那片洼地，就到不了坡底的山洞，今晚就会冻死在这雪原上。就是不被冻死，也会碰见饥饿的狼。连着这么些天的风雪，狼都快饿疯了。木拉提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着急。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喊叫起来：“爸爸，爸爸！”喊着喊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突然，他眼前一亮，远处似乎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紧贴在雪线上。木拉提有了希望，擦干眼泪，用劲往前滑。
　　 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紧。狂风把雪卷成雪烟，一团一团的，扑头盖脸漫天捂来。一团卷过去，另一团紧跟着卷过来，让人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前面的路，更不能停下来喘息一下。木拉提的眉毛、眼睫毛和嫩嫩的胡须上，结满了冰茬，如果不是还能移动，木拉提就是雪原上的一个冰丘。他勾着身子，奋力向前。巨大的风，把他刮得时不时倒滑几十米。接着重重地摔在雪地上。看来，滑雪板的作用已经不大。木拉提解下它来，侧起身子又奋力向前。终于，木拉提看见，那片黑糊糊的东西，就是蜡毛杆。厚厚的雪中，蜡毛杆只剩下了半尺。仅剩下的叶子，上下翻动，沙沙作响，似乎在和木拉提招着手，说着问候的话。木拉提高兴极了，真想躺在这些蜡毛杆上休息一下，好好回味一下，这潭绿水在夏季里独有的清秀、水草的清香以及野鸭脆脆的鸣叫。但是，眼前的风暴提醒他，一刻都不能停，否则，就会被寒冷和黑夜吞噬。木拉提整整行装，绑上滑雪板，随手扯下一片蜡毛叶，放在嘴里嘬着。向东转一个半圆，朝着沟底飞去。
　　 通往沟底的坡很长，约有四公里左右，坡度也很大，又是顺风，木拉提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向后不停地闪。起初，由于急着赶路，并没有觉着什么。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晚了。脚下的滑雪板，似乎离着地面在飞翔。他心中一慌，本想让撑杆起个减速的作用。没想到，“喀嚓”一声，撑杆断成了两截。就着坡势，木拉提一头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木拉提浑身一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天已经黑了，影影绰绰还能看见东西。冬天的雪夜，本身就不怎么黑暗。木拉提艰难地支起身子，除头疼欲裂外，没有什么伤。多亏了这厚厚的积雪，木拉提心里这样想。滑雪板拖拉着挂在一块石头上，多亏这滑雪板，要不木拉提还不知道要滚多远。他观察一下周围，发现自己离沟底最多还有二、三十米。黑陌陌的两座山，透出浓厚的阴森。沟里的风小多了，但仍紧一阵、慢一阵地带着响吹着。漫山遍野的灌木，发出又干又脆的“沙沙”声，如千万只虎豹豺狼在匍匐潜行。木拉提很紧张，索性重新躺下，一口气滚完了这最后的二三十米。到了沟底，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哪个山洞。这样的天气，很多的野兽都到沟底来躲避风雪。木拉提紧贴岩石站着，亮开嗓门吆喝几声。除了短促沉闷的回声外，没有动静。木拉提还不放心，使劲抠下两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扔进洞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木拉提这才放心地钻了进去。
　　 这个洞的洞口并不大，高约一米五，一次只能容一个人钻进去。里面却很大，大概能住一、二十人呢！木拉提搬块石头拦住洞口，打亮手电一照，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洞口旁堆着一大堆干柴。这都是这几年和春子哥上乡上办事留下的，现在可派上了大用场。木拉提真想倒在这羊毛堆般的干草上美美地睡一觉。但是，不行，已经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倒下去睡着，就有可能病得站不起来。木拉提强忍着，点起一堆火，挖了一缸子雪烧着。洞里暖和起来，扑闪的火焰染红了木拉提的脸，也染红了整个山洞。一种庄严的气氛，在这个山洞里萦绕。看着火焰，木拉提想起了春子哥。去年夏天，木拉提和王春去乡上买面粉等日用品。回来的路上，木拉提太渴了就喝了马蹄坑里的积水。进这峡谷后，他的肚子疼痛得象是断了肠子。豆大的汗珠子，顺着他蜡黄的脸往下淌。浑身上下，连直起腰来的劲都没有了。天已经麻麻黑，王春把木拉提背进这个山洞，割下柔软的青草铺在他的身下，又捡回一大堆干柴，给木拉提驱除山谷中的寒气。木拉提口渴难忍，直嚷嚷着“苏西、苏西”。王春顶着星光，走出几公里山地，从三岔河里取来清凉凉的洁净水，给木拉提烧了一缸子酽酽的伏茶。为了取水，王春的脸上被蚊虫叮咬得如桑子，疙瘩套着疙瘩。裤腿被荆棘撕扯成了布条条，腿脚杆上全是血道道，还差点被毒蛇咬一口。从那以后，这个山洞，就成了木拉提和王春休息打尖的地方。
　　 想到这些，木拉提感觉这山洞更暖和了。红红的火焰里，春子哥在朝他招手嬉笑；哔哔啵啵的干柴燃烧声中，传来小苗苗“咯咯咯”的笑声。小苗苗只有五岁，山羊羔子似的整天东蹦西跳。一见到木拉提就喊“小阿海”，就要抓住木拉提的头发往脖子上爬。他最喜欢骑在木拉提的肩上，让木拉提在草原上狂奔。那“咯咯咯”的笑声，如小黄鸭绒绒的毛，嫩嫩的、柔柔的。现在，小苗苗还病着，他是最危险的。如果他有个意外，怎么得了？小苗苗是两家的欢乐，是草原的欢乐，更是王大叔一家的命根子呀！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办法让王大叔一家的病好起来？奶奶和妈妈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奶奶老了，不能累，也不能凉，奶奶要是病了，也是全家的大麻达。明天一定要找到李书记，早点回家，早点救王大叔他们，也早点见到奶奶和妈妈。想着、想着，木拉提睡着了。梦里，他坐着飞机，领着好多解放军医生往彼得昆草场飞。可是，风太大，飞机就是降不下去。飞机转呀，转呀，转了一圈又一圈，木拉提急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突然，“轰隆”几声巨响，木拉提从睡梦中惊醒。他侧耳细听，又传来几声闷闷的响。
　　 坏了，发生雪崩了，木拉提想起了父亲对自己的嘱咐。
　　 高山上的积雪，顺着陡峭的山势如洪水滚滚而下，更象一条银色的巨龙，扭动庞大的身躯，腾越一阵后，小山般静卧在了沟底。雪崩离山洞有一定的距离，但它的边缘还是擦着山洞而过。山洞被埋住了，长长的一溜，足有三十米以上。
　　 木拉提一骨碌爬起来，想钻出山洞看看。他发现，洞口被堵住了。木拉提惊恐起来。他打着手电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外面的情况怎样？木拉提无从知道。堵住洞口的雪有多深？能否挖通？如果雪堆得很多，根本就无法挖通。即使能挖通，时间也不能过长。时间太长，木拉提会因为缺氧而死在洞中。那时，王大叔一家的病情……木拉提两腿发软，心里产生了绝望。他望着洞口，歇斯底里地骂出了一长串粗鲁的话。他骂风，骂这可恶的雪崩，更骂自己忘记了父亲的叮嘱。等把所有诅咒的话骂完，木拉提伏在岩石上号啕大哭。在这寂静的夜里，木拉提的哭声如饿狼的嚎叫，凄惨、愤懑、忧伤。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自己的生命受到死亡的威胁时候，还在怨恨自己的失误，还在想着需要救助的人，这其间凝聚的感情，该有多么深厚。
　　 经过一阵宣泄，木拉提冷静下来。他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和王大叔一起找水源的事。那一年，天大旱，彼得昆草场一片焦黄。往年青葱茂盛的牧草，如发育不良的黄发，稀稀疏疏地趴在地皮上。那片洼地里的水，也即将见底。黑糊糊的烂泥，在炽热的阳光下，发着恶臭。为了度过罕见的大旱之年，两家只得把羊群合并一处，由奶奶、妈妈、王婶和春子嫂四个女人看管。他们四个男人，骑着马去找新的水源。方圆上百里，他们冒着酷暑，顶着风沙，忍着焦渴，由着蚊虫叮咬，整整找了五天，可就是没有找到新的水源。他和王春泄气了，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也像现在一样，诅天诅地诅太阳。可是，两位父亲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仍在那里看天观地小声商量。第二天，他们跟着一只在天空中盘旋的雄鹰，在离家并不太远的一个山弯小坡上，找到了一眼清泉。那清泉并不大，但长年不断地往出涌，自然地形成了一条小溪。溪水成渠流淌十余里，成扇形散去。这一片绿草，虽然不如彼得昆草场广袤，但足以度过荒年了。尤其是那一溪水，更是珍贵。当木拉提和王春傻蹦傻跳的时候，哈里木说了一句话，“雄鹰才配有清泉。”
　　 “雄鹰才配有清泉！”木拉提眼前一亮，浑身增添了许多力量。他非常惭愧，为自己刚才的怯懦而惭愧。他冷静地思考，现在只有行动，一点都不能拖延，只有像在家里那样，打个洞才能钻出去。说干就干，木拉提拽出随身携带的一尺长的刀子，在洞口的堆雪上划出一个方块，再一使劲，成块的雪就搬下来了。他必须这样做，外面的雪有多少，他一点也不知道。挖下来的雪不能随意乱放，必须整齐地码放起来。否则，洞里的空间就不够用。如果这样，挖了也是白挖。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了。划、砍、掏、挖、搬、堆、挪、码，木拉提一刻不停，浑身的每个部位都在用劲。洞内的雪块越堆越多，温度也越来越低。但是，木拉提却浑身燥热，汗流浃背。他脱下皮衣，又脱下皮背心，最后穿件衬衣来回奔走。
　　 六个小时过去了，洞口外已经有了一条长约二十余米的隧道，这是木拉提一气挖成的。他累极了，头昏脑胀，浑身上下连骨头缝都在疼痛。稍一松劲，他连握刀子的劲都没有了。16岁的木拉提瘫坐在地上，他真想合上眼睛，睡上那么一小会。但是，他知道不能，一躺下，就真有可能起不来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点火、烧水、吃点食物增加能量。他重新点起火，烧上一缸子开水。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吃着熏马肉和馕。
　　 吃饱了肚子，木拉提身上也渐渐有了些力气。但还是困，困得眼皮无法睁开。他只有16岁，根本无法和成年的男人相比。木拉提睡着了，想不睡都不行。
　　 睡了不知多长时间，木拉提浑身一抖，寒冷使他醒了过来。他想动动身子，但胳膊、腿就是不听使唤。糟糕，全身都冻僵了。所幸得是，因为洞里堆了很多的雪，空气倒是不缺。不然，木拉提可就醒不过来了。木拉提想直起身子，但是不行。他头疼如裂，两耳嗡嗡炸响。眼珠稍一转动，眼眶也疼痛无比，浑身还哆嗦不停。木拉提知道，自己病了。
　　 点燃的那堆木柴，已经燃成了灰烬。洞子里黑乎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电筒也不亮了，连续使用了数小时，它没有了一丝电。木拉提恐惧极了，他在地上一左一右地来回滚动，终于使自己的四肢有了活力。他直起身，强忍住剧烈的头疼，哆哆嗦嗦地再次点燃火。他先看下表，已经是中午一点。也就是说，他离开家已经快三十个小时了。时间不等人，绝对不能再拖延。木拉提使劲捶捶自己的头，挥刀又干了起来。木拉提没有力气来回跑趟，他采取前挖后堵的办法前行。挖呀挖，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木拉提一刀挥出去，感觉非常轻松。哎呀，终于挖通了。
　　 木拉提很激动，很想大声呼喊几声。但他没有，他害怕引起新的雪崩。父亲的叮咛，时刻在他的耳边响起。一想到父亲的叮咛，木拉提一惊，糟糕，放有食物和治疗冻伤油的布包忘在了洞子里。木拉提采用的是前挖后堵的方法，再进洞是根本不可能了。木拉提一摸口袋，身上还装着两块奶疙瘩和半个拳头大的熏马肉。看见这些东西，木拉提好受了些。现在已是第二个夜晚的十二点了，木拉提不敢停留，他要马上往乡里赶。他只有一个信念，找到李书记，找到了李书记，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风刮着，雪还在咆哮、滚动。云蔼里的月亮和白皑皑的雪，把峡谷映衬得亮堂堂的。木拉提冷极了。刚才出的那一身大汗，已经消下去。湿漉漉的衬衣贴在身上，如穿了一件冰凉的铠甲。迎着狂风，头痛如裂。上下牙，“哒哒哒”地碰个不停。双腿如灌了铅似的沉重，每跨出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这时的木拉提，浑身又有多大的力气呢？木拉提时时提醒自己：走，快走，不要停，身上走出汗就会好些。走，千万不要停，王大叔一家在等着我；奶奶、妈妈、爸爸更在等着我。一想到爸爸，木拉提似乎看见爸爸就站在前方，他朝自己不停地喊：我的小伙子，你真行；我的小马驹，你可以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