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隐瞒病情，也可能是医生安排的，没让清良知道，姐姐和我们都还蒙在鼓里。他父亲请了几个木工开始为清良做棺材，为了掩人耳目，地点放在比较隐蔽的西北地空场房内。
　　 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姐姐便知道了，姐姐知道也就等于清良知道。清良是个极要强的人，他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他看到自己很虚弱的身体时，不得不相信事实。他拒绝吃药，想以此来与命运抗争。
　　 清良身体越来越弱，只能卧在由破架子车搭的床铺上，床铺就在堂屋门旁边，他父亲照顾着他会方便些。他的一个近门叔叔要去陕西串亲，临行前特地来看望他，当他得知叔叔串亲需半月左右，不无悲伤地说：“等你再回来时，咱爷俩都见不成面了……”话没说完，早已泣不成声。旁边几个近门的爷爷奶奶也劝他：“孩子想开些，认命吧！要是能替的话，俺几个去替你死！”
　　 是啊！谁愿意死呀！尤其是像清良这样的人，他还年经，他才二十四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尤其他放心不下女儿春燕，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
　　 我也去看望过他一次，他坐在铺盖上，神情沮丧，两只眼睛也没过去那么明亮了，失神地瞅着院子里已纷纷飘落的树叶。
　　 “要是我没病，这菜棚都快搭好了，剩下这个烂摊子咋办？”他无限感伤地说。
　　 “先别想其它，先把病养好再说。”我安慰他道。
　　 他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然后叹了一口气。
　　 有一天傍晚，姐姐告诉我，他把几件衣服和几条被单打成包塞在大衣柜里了，她怕没了清良以后，再往回拿东西会有人阻拦。看来姐姐也在想退路了。姐姐给我门上的钥匙，告诉我在什么位置和什么样的包装袋。
　　 我趁天黑骑自行车到姐姐的院子里，用钥匙开了锁，此时我的心咚咚地跳，有偷东西的感觉。当我把包拿出来，在院子里站立了许久，望着满天的星斗我感慨万千，这个家是清良和姐姐用心血和汗水建造的，两人信心十足准备明年再盖三间新瓦房，随着春燕的到来，小屋内漾溢着祥和温馨的笑声。但随着清良的离去，这一切将不复存在了……
　　 最伤心的还是母亲，她在厨房烧锅，刚才还在拉风箱的手此刻停住了，她手柱着烧火棍，脸趴在两只手上轻轻抽泣。
　　 那些日子是最揪心的日子，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种煎熬令人焦心。我为了逃避这种日子，干脆跟好友国强一起去了他舅家玩了两天，第三天，国强的哥哥大清早起来骑个自行车来叫我回家，他很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在路上我问他有啥事？他说清良己经去世了。
　　 我当时并没有惊讶，因为这是早晚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刚好是冬至。埋葬清良那天，母亲哭得很伤心，姥娘也痛哭流涕，她拖着长音哭嚎道：“我的天呐，我的傻闺女的命咋这么苦呀！”姐姐也是大声号淘，哭声吓得春燕也跟着大人们哭泣。
　　 那时候，刚刚学会邓丽君的歌曲《又见炊烟》，那首歌曲非常甜美动听。
　　 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照大地。
　　 请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很喜欢这首歌，歌词中的那种静谧恬淡的意境，却被现实蒙上了灰暗的色彩。
　　 逝人入土为安了，坟头上的灰尘和浓烟随着风儿飘荡在这片树林里。夕阳正红，斜照在河堤上，整个树林里空旷寂廖，一副凄凉的景象。
　　 又见炊烟升起，
　　 勾起我回忆，
　　 请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
　　 这首歌现在还保存在我的手机里，一直珍藏着，很少听，一听就流泪，当时那种意境就又浮现在眼前……
　　
　　 七
　　 人，谁没有痛苦？都有！不想痛苦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忘掉它！但人都是有感情，有些是割舍不掉的，它会牵动着你的心肠……
　　 姐姐领着春燕暂住在我们家，有一天，姐姐淡淡地说：“清良死了，我咋就一点也不伤心哩！”我一听便瞪了他一眼，嗔恕道：“在外面可别那样说，人家会笑话的！”
　　 “我说的是实话！”姐姐淡淡地说。
　　 “实话只能在关住门说，只能咱娘儿几个说，别人知道了不说你傻！”母亲也埋怨道。
　　 姐姐哪里知道，如今的她，己经是个实实在在的寡妇了！
　　 姐姐在去坟里给清良烧纸时，把一块手帕撕成两半，把另一半丟在坟头上，意思从此“分手”，两人再也任何纠葛，按迷信说法，死人有许多未了的心愿，他要来纠缠的。
　　 春燕谁来抚养又成了姐姐的“心头病”，带个孩子改嫁，在重新组建家庭孩子要受委屈，给清良的母亲留下，姐姐又舍不得。清良有病期间曾问姐姐：以后改嫁吗？留在这里看孩子吧！姐姐与婆婆关系不好，姐姐说，你妈脾气也不好，俺俩搁不上来。
　　 姐姐自清良过罢“五七”之后便住到我家里，来给姐姐提亲的络绎不绝，有张庄的、李寨的、刘坡的、郑村的，东西南北都有；有的是离婚的，有的是妻子病逝的，还有的老婆跟人私奔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此时姐姐倒成了“香饽饽！”
　　 媒人都是巧舌如簧把男方夸成一朵花，姐姐和母亲都是无主心骨的人，也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哪个好哪个坏，反正挑来拣去的竟没一个中意的，不是人不行，就是家庭不好，也许是挑花了眼，也许期望很高。
　　 母亲的堂姐玉秀姨来给姐姐提亲，说的是她村的一个叫小友的人，家里只有他们父子俩，他父亲身体不太好，母亲与父亲性格不合，在小友五岁的时候改嫁了，家有三间草房。母亲先开始不太高兴，嫌小友没有母亲，他爹又有病。玉秀姨说没有母亲也不是坏事，省得以后婆媳吵架，又说他父亲病怏怏的能活多久，等老头死后，就没啥负担了，剩下两个年轻人干点吃点多好！母亲所说的坏处，经玉秀姨一说都变成了好事。
　　 母亲和姐姐去相看了人，回来挺高兴，母亲说小友人长得挺好，反正是挺中意的。姐姐属于二婚，有些过程就不那么严谨了。年关也快近了，挑了个“双头日子”就结婚了。
　　 结婚前，姐姐把春燕送给了她奶奶，临走时亲了一下熟睡中的孩子。春燕醒后哭着找妈妈，奶奶就骗她，妈妈去买香蕉苹果了，一会就回来了。春燕小不懂事，听信了奶奶的话，就一遍遍地去路口等，一连跑了五趟，每次哭着回来。一直等到天黑。春燕刚会说话，就问奶奶，妈妈咋还不回来？奶奶含着泪说，天黑了回不来了，明天就回来了！春燕就等呀盼呀！每天都去路口接妈妈，真是望穿秋水！她奶奶也是泪水盈盈，三天过后就把母亲忘了，从此妈妈这两个字眼从春燕记忆里消失了，没有留下半点踪迹！
　　 姐姐后来也去了两次，带了两双亲手做的布鞋，此时春燕的脑子里己没有半点母亲的印象了。由于孩子的奶奶的冷漠和姐姐后来孩子的出世，姐姐便再也没踏过这道门坎。
　　 姥娘曾劝我也去看望一下春燕，春燕那时己四五岁，见到陌生人就害怕，站在门口就是不回来，瞪着眼睛看我。他爷爷劝说：“舅舅来看你了，走去给舅舅说说话。”任凭爷爷怎么说就是立在门口不动，爷爷拉她时，竟哇地一声哭起来！
　　 可能姐姐当初来时也是遇到这种情况，便再也不来了，我也是仅有的一次。伤心的地方谁愿回顾呀！
　　 姐姐结婚以后，就有些后悔了，什么原因呢？姐姐数落了一大堆。好吃懒做，原先说家有一千元存款，现在露出马蹄脚了，结婚费用全是借的，倒欠人家一千元，债主催要了几次了。母亲的态度也来了个大转弯，过去的好处现在又变成坏处，而且是坏到底。这时候母亲有意让姐姐再离婚。
　　 母亲是顶着压力的，街坊邻居的嘲笑与私语，这都让母亲有苦难言。母亲趁着黑夜去在司法部门工作多年的刘军叔家问情况。刘军叔说，男方死活不同意离婚你就没办法？母亲说跑的远一些再找一家，刘军叔严肃地说，那是重婚罪，犯法了！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回天无力，母亲只能哀叹地说姐姐：“认命吧！”
　　 小友从小失去母爱，父亲也不怎么管教他，让他养成懒散的恶习，庄稼活不知道怎么管理，家里也种着十多亩地，可一年到头就是弄不到钱，气得姐姐经常娘哩爹哩驾他一通。小友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任凭姐姐怎么骂，就嬉皮笑脸的，不生气也不还嘴，是个不要强不争气的人。
　　 一年后，姐姐又添了个小孩叫春生，按说有了孩子，有了盼头小友该好好干了，可他还是老样子，下雨天打牌，打牌也赌，不赌大的，都是一毛两毛的，有时输了就掏一根烟就行。其实，这不算赌赙，只能是闲时的一种愉乐！但尽管如此，在农村也不是好现象，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感觉。
　　 没几年光景，小友的父亲终于没熬过寒冬，早早地过世了，三间土坯房刚好处在新通的路中央，小友只得扒掉三间房，又在新宅地上建了低矮的两间小房借以安身。
　　
　　 八
　　 过日子没个目标或者说没个打算是不行的，十多亩地要放在别人手里，每年单是粮食就叫麦屯往外流，再种十多亩棉花也收入几千块。小友也种了小麦和棉花，你再看他的庄稼，旱时不浇水，有病虫时不打药。人家亩产八百斤，他连四百斤都不到；再说说他的棉花，别人的棉花长得多高，而他的却很矮，还病怏怏的，棉苗缺棵严重，补些玉米和辣椒。该锄地时不摸锄，该喷药时不背药桶，那庄稼能好吗？
　　 有一年，他的粮食不够吃，拿个口袋来我家借粮，父亲一看便勃然大怒，他不但没借到粮食反而被父亲臭骂了一顿，小友只得夹着袋子灰溜溜地走了。
　　 别人棉花地套种甜瓜能多见些收入，小友看见别人发财，也种了二亩。等到甜瓜成熟却遇到连阴天，拉到集市上也因天气凉，买瓜的人很少，虽然也卖了一些，可价钱却便宜的很。即使卖不上价钱那也得卖，总比烂掉强。后来真的卖不掉就拉半架子车送到我家，当然这是不会要钱的。种二亩甜瓜本来想发财，可最后除去投资几乎没有盈余，二亩地白白地给糟塌了。
　　 最近一段时间，小友和姐姐做事总神神秘秘的。后来姐姐才偷偷地告诉我们实情，原来他们俩个跟着一帮人去卖血。
　　 过去都是义务无偿献血，现在却变成一窝蜂地成群结队去卖血，他们这帮人有专人组织，租用一辆大巴在到处跑。采血站是各个乡镇都有，县城更是大张旗鼓地采血。有人组织会场，有人发号，就跟看病挂号一样，排队按号才能轮上，可见卖血市场多么火爆。
　　 那时候，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人参与，不过他们也知道这事不光彩不体面，常常是偷偷摸摸地，生怕别人知道。
　　 好多人都反对这种行为，都认为这是不劳而获，对身体不好。那时的人们普遍认为卖血不会有啥好结果，如果对身体无害还能挣钱，这等好事还能轮到你们！
　　 但卖血的人却置若罔闻，依然故我，“一抻一拳，五十大元。”意思说胳膊一伸，就能挣五十元，有时一天抽两次，抽前喝盐水，能稀释血液。领到钱就到食堂大吃一顿，什么鸡鸭鱼肉，什么烩大肠溜肚片，反正什么好吃就吃什么。许多人只顾卖血把庄稼撂荒，也不管地里草有多深，庄稼长什么样？反正卖血不像种庄稼又苦又累。卖血人坚信经常卖血有助于提高造血功能大大改善，促进新陈代谢！可他们哪里知道，一场灾难已悄然袭来。
　　 卖血市场只火了一两年，便悄然退出市场，人们又回过头来开始管理庄稼。短短的七八年以后，绝大多数的卖血人员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症状。有的人腹泻不止，有的人烂嘴流鼻涕，也有的人浑身染疮，无论你吃什么药也无济于世。他们内心可清楚，自己感染了艾滋病！
　　 姐姐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过去姐姐身体很壮实，现在明显消瘦多了，稍微干点体力活就直喘气。过去很光洁的头发现在却像荒草一样乱蓬蓬的，种种迹象表明姐姐感染了艾滋病。姐姐心里清楚，母亲和我也心知肚明，不过我们都没把话捅透，因为我们都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事情是明摆着的，周围村庄己经有好多人相继去世了。母亲害怕了，劝姐姐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姐姐确实感染了艾滋病。
　　 艾滋病，多么可怕的字眼，过去在报刊上经常看到，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好象与自己无关，当它真正出现在眼前却令人惊恐万状、目瞪口呆了。
　　 那天，我正在家里拉土，当母亲告诉我姐姐确实得了艾滋病时，我的心猛地一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坐在地上没有半点力气。
　　
　　 九
　　 姐姐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只能躺在床上，发高烧、还不断咳嗽，内脏热得好像有火在烧。有时实在受不了，就让小友和儿子用车子拉到医院，姐姐在医院上楼梯都迈不动脚步，需要小友和儿子挽扶。医生看过后摇摇头说：“回家去吧！别花冤枉钱了！”
　　 那段时间，电视里正抪放由濮存昕主演的电视剧《失乐园》，内容就是反映艾滋病的，我都没敢看。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我和母亲都不敢出门，害怕别人背后指指戳戳，压力像山一样令人窒息。
　　 外甥春生才十四岁，由于没钱不得不退学在县城一家饭店打杂，一月挣二百来块钱，当老板得知他母亲有艾滋病，干脆也辞了他，如今只得呆在家里侍候着他母亲。
　　 天气越来越冷，天空阴沉沉地。一天母亲说：“去看看您姐吧！”母亲没在说什么，可见她心情有多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