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城堡(小说)
一
那次回家,我又看到了麦序奶奶,她兀自坐在寨子城门宽大的榆木门槛上,眼神空洞,像罩着着一层迷雾,佝偻的身体微倾,注视着前方,生满皱纹的嘴角微微抖动,像是在自言自语,紧挨着麦序奶奶坐在一边的就是麦序,现在他已经两岁了。看着麦序奶奶和麦序的身影,好像城门前的两株草,大草和小草。
距上次见到麦序奶奶是在一星期前。
那天天蒙蒙亮,昨夜下过雨,空气还很潮湿,天气也有点凉。我拿着书本准备去寨子里的打谷场朗读,那儿是一处很高很平很大的土场地,站在那儿可以看到村里的每家每户,即使是远处的山、远处的树也能看得很清楚。
当我沿着红陡坡往打谷场走去时,远远地看到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等我走近一看,原来是麦序奶奶。她头上扎着块麻灰条纹的方巾,穿着一身已洗得辩不清是什么颜色但很干净的衣服,脚蹬一双黑色布底鞋,裤角用黑色布条扎得很紧,右臂跨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与自己头顶颜色相同的方巾,由于方巾太小,露出篮子里呈着的一个个椭圆溜长的白皮鸡蛋,好像沉睡着的一只只白鸽。要不是麦序奶奶弓着像一架桥的背,我还恍惚以为是双枪老太婆哪。她左手紧紧攥着麦序的小手,麦序戴着一顶花布虎头帽,小嘴一张一张的,还在打着哈欠。我知道,麦序奶奶是要去村里的菜市场去卖鸡蛋了。
我向她打招呼:“麦序奶奶,早啊!”,并摸了摸麦序的虎头帽。
她抬起头来,略微欠直了身子,微笑着说:“啊,是三儿啊,这么早呀,去读书哪?”
我点点头,目送麦序奶奶挎着竹篮一颤一颤地走下红陡坡去。看着麦序奶奶的身影,我突然心里一紧。
于是,我赶忙跑过去,接住了她的竹蓝,一直帮她送下了红陡坡。
待到中午我正准备从走门下去回去时,那是连接着寨子城门的一条极陡的坡路,叫走门,走一趟上去特别吃力,像爬山。这时,麦序奶奶托着麦序,麦序右手滴溜着空竹篮,走起路来一托一托的,她们沿着走门慢悠悠地走上来。等麦序奶奶走到寨子城门前,抓住城门门槛时已累得气喘吁吁了。
看她这样,我实在不忍心她还有那么长一段路要走,我拿过麦序滴溜着的篮子搀扶着麦序奶奶向前面走去,无篮一身轻的麦序蹦得老高,像只小野兔。
搀扶着麦序奶奶走在寨子里陡峭的山路上,两旁是一排排早已没人住了的土房子,看着眼前的这个破败寨子,我想像着昔日这里是如何的热闹、昌盛,可现在却只有麦序奶奶和麦序还住在寨子里。
麦序奶奶好像知道我在想着什么,她微笑着对我说:“这个寨子啊,养活了三辈人,它是我的祖父辈哪!”
我知道,这个寨子曾经拥有着太多太多的故事。
那个下午,我一边吃着麦序奶奶给我做的鸡蛋姜丝面,一边听她诉说着寨子里的点滴往事……
二
那年,我十八岁,我正蹲在村东头向东流的一条小河边洗衣服。
我娘,那个拥有着一双金足的小脚女人,踩着紧致的小碎步急匆匆地向我赶来,说:“花珍,赶快收拾起来回家去,穆家寨相亲的来了,你爹正在家里和他们谈话哪,赶快跟我回去!”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我娘几下就把摊在河边的衣服扔在木盆里,抓起我的手就朝家里走去。别看我娘脚小,可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慢,我竟有点跟不上她了。
我说:“娘,你慢点,相亲就相亲嘛,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嘛这么着急?”
我娘边走边说:“你知道什么,看看你,都十八了,要再不张罗,就真嫁不出去了啊!”
我笑道:“嫁不出去才好哪,我就守着爹娘,伺候爹娘一辈子!”
娘嗔怪地说:“别胡说,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我看穆家寨来的那小伙错不了,人挺精神,个头又高,到屋了你可要好好表现啊,别再让我和你爹操心了!”
我嘟哝着嘴说:“知道了。”
等到了屋里,我娘先拉我进入偏房给我梳了个马尾辫,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不知她是在什么时候做的花布衣裳让我赶忙换上。
当我进入堂屋的时候,我爹稳稳地端坐在案桌的右手边,正在朝坐在左手边的一个留有山羊胡子的老头说着话,在老头下首立着一个青年后生,穿着一身黑色的绸衣,留着一个平平的头,好像上面能放下一盘菜似的,背挺得溜直,一脸的老实像。我想,这就是与我相亲的那位吧。
我望了爹一眼,便立在爹的身旁,叫了声“爹”,就玩弄起我的辫梢子。
爹看我害羞的模样,哈哈笑了一声,便对着那留有山羊胡子的老头说:“穆老,这就是花珍。”
老头眉开眼笑地说:“漂亮!漂亮!”便又对那青年后生说,“春生,过去跟花珍打个招呼!”
后生看了看他爹,摸摸后脑勺,朝我走过来怯生生地说:“花珍好,我叫春生。”
我偷看了他一眼,便羞怯地跑出屋去。
等我跑进自己屋里,我娘后脚就跟了进来。
娘拉过我的手说:“珍啊,对这个小伙还满意吧?”
我低着头害羞地说:“我还不知道他对我咋样哪?”
娘说:“人家对你可是一百个满意,你是咋想的,跟娘说说!”
我没有回话,只是一个劲地低着头。
娘知道我是害羞,就对我说:“你要是看得上春生就点点头,看不上就摇摇头”。
我看看了娘,红着脸点点头,随即便趴在炕上,把脸埋入被子中。
娘嘿嘿地笑了,说:“在娘面前也害羞哦。”然后就回到堂屋去答复了。
过了一会,我听到他们从屋里都出来了,爹的声音很响亮,说:“亲家,那咱就说定了”。听到爹这么说,都叫人家亲家了,我知道这门亲事算是说定了。
等他们送走了春生和那老头,我便冲到院子当中,佯装生气地质问爹:“爹,你干嘛呀?一口一个亲家,好像我嫁不出去一样,再说了,他家有几口人,是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就跟人家说定?”
爹笑道:“花珍,别胡闹了,你都十八了,再不给你张罗,你真就嫁不出了,人家春生哪点不好了,人又长得精干,又会泥瓦匠的手艺,我和你娘都看好了,春生是个老实人,会对你好的!”
娘附和着说:“花珍,我看春生是真喜欢你,他爹找人算过你俩的命相,说特别配,我看你们在一起错不了,我和你爹也放心!”
我叫了声“爹,娘”,就跑进了屋里,其实,我心里美得很。
在第三天一大早,我家就开始热闹起来,村里的五婶四妈、八叔六弟都来了,院子里摆上了六张大圆桌,正屋偏屋厢房大门上贴了红红的绸对,在东墙角支楞着一处锅灶,王厨师拿着长长的铁勺炒得满院子飘着一股浓浓的肉香。
我隔着窗玻璃隐隐看到院子里人头攒动、声音鼎沸,像是赶大集。
这时,娘和李婶拿着红绸衣、红盖头、红花布鞋进来了。
我说:“娘,我怕。”
娘说:“看你这孩子,怕啥?”
我说:“等我嫁出去,就不能和爹娘在一起了。”
娘说:“傻孩子,我知道你疼爹娘,但女人就是要嫁人的,你要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我和你爹会好好的,别瞎想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哦!”
我顺从地穿上红绸衣、红花布鞋,李婶和我娘又给我梳了个大盘髻,随即便盖上了红盖头。薄薄的绸丝垂落在眼前,遮挡了我的视线,只看到屋子里的大概。
约摸过了一个钟头,就听到由门外传来远远近近的敲锣打鼓声,不多会儿,声音越来越响,即刻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一连串鞭炮声,院子里突然喊起:“新郎来啦——新郎来啦——”的喊叫声,我知道是春生来接我了。
进了屋,春生看到我的打扮,木讷得像个呆子一样,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隔着绸丝看春生那样,不禁嗤嗤地笑了,娘和李婶也笑了。
娘笑着说:“你这孩子,媳妇就在眼前,快抱走啊!”
春生这才如梦方醒,傻笑一下,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春生叫了声“花珍”,随即就把我抱起来往门外走。我隔着红盖头看到院子里那么多人,他们都笑着看我和春生,我害羞地把脸埋在春生的胸口上。
门外站着两排乐手,左边的敲锣,右边的打鼓,腰间都扎了根红绸子。春生把我放下来,牵过来一头黑毛驴,那驴浑身的毛发梳理得像块黑毡布,驴背上搭着一块坠有流苏边线的红毛毯,驴颈上套着一串叮当响的铜铃,驴嘴上罩着一个铁丝网罩。
春生把我扶上驴背,我稳稳地坐起来,春生对着门外送我们的爹娘说:“爹,娘,我把花珍娶走了,你们二老放心吧,我会对花珍好的!”
锣鼓声又响了起来,春生拽过缰绳牵着驴,就这么把我娶走了。
三
两月后,我怀孕了,我跟春生回了趟我家。我公公让我把两把烟草带给我爹,我婆婆让我把一块绸巾带给我娘,我都遵从了。
我骑在驴背上,头上包着块黑绸巾,春生牵着驴,我们出寨子时路过打谷场,寨子里的大娘都在那儿排队碾苞谷。
我怕她们说闲话,就对春生说:“春生,我们还是从左边走吧。”
春生说:“左边路太陡了,你坐在驴上我不放心,还是从这走吧,这儿比较平坦。”
我低着头,催促春生快点牵驴走。
穆老二家的李大娘隔着老远就望见了我,她突然喊道:“呦,花珍啊,这是要回娘家哪?”
我低着头没做声,春生见我不出声,就冲着李大娘喊:“啊,李大娘,我们花珍回娘家哪!”
李大娘喊:“哎,春生,花珍是有了吧,好,回娘家好,回娘家好啊!”
听李大娘这么喊,我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春生见我这样,知道我是害羞,就没再做声。
我们出了寨子,沿着小路往家走着,小路两边是成片的苞米地,像利剑一般的叶子统一的青黑色,像泼了染汁一样,苞米像一个个粽子一般挂在秸杆上,风吹过来,擦啦啦的直响。远处是一排参天高的杨树林,杨树林后边就是大山,大山上就是穆家寨,我和春生就是从那儿下来的。
我低头想着心事,春生突然转过头来问我说:“花珍,累不累啊?”
我摇摇头说:“不累,要不你上来坐坐,我下去走走。”
春生体贴地说道:“不用,你怀着身子,可不敢累着了。”
我柔声说:“春生,你真好!”
春生朝我笑笑,指着我肚皮说:“花珍,你说这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顿了顿,又说:“唉,都一样啦,反正我们还会再生的。”
我说:“我才不给你生哪,你一个人生去吧。”
春生听我这么说,停下驴子过来挠我腰间的痒痒,他知道在我腰间一挠就笑个不停,他边挠边说:“生不生?生不生?”
被他这样一挠,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求饶道:“生,生,生,我生!”
春生见我求饶,便嘿嘿地笑着放了手。
没多会儿,我们就走到了村口。在村口的大柳树下立着一块石碑,石碑被埋进去了三分之二,只留出刻着“吴柳村”三字的上半截,石碑滑溜溜的,上面有一些白色的像锅灰一样的粉末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在村里的时候,我无数次看到过小孩对着它撒尿。
我和春生一进村就碰到了吴有志,他是我大爸家的儿子,也是村里的团支书,上过学,识的字,我结婚用的绸对也是他写的。
他挑着一担粪,见到我们放下担子,说:“花珍回来了呀!”他伸出手想和春生握手的,但想到自己挑着粪的手就又缩了回去。“哎,你看我这,你们刚一进村就碰到我这挑粪的,怎么,没熏着吧?”他对春生笑道。
春生看看我笑着说:“哪里的话,哥你这是文武双全哪,既会文又会武,我可比不了你啊!”
“哪的话,你也行啊,对花珍好就是对我们娘家人好,你可以的。花珍,你享福了,看春生对你多好啊!”
我笑了笑,春生牵起驴转过了几个弯很快就到了家。
我娘见我回来,高兴得都哭了。我爹下地去了,没在家,春生安置好了驴,就去地里帮我爹去了。
娘拉过我的手左看右看问这问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娘说:“你现在怀了身子,做事要千万小心,不敢有事啊!”
我点点头,拿出婆婆送给娘的绸巾,说:“这是婆婆特意让我给你的。”
娘接过绸巾,用手在上面摩擦着笑道:“看来亲家母对你是真好,对我也好,我闺女没嫁错!”
到了晚间,爹和春生回来了。
吃饭席间,爹一个劲地夸春生:“春生特别能干,把我要干两天的活全给干完了!”
春生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拍着胸脯说:“爹娘,以后家里有啥重活累活都让我来!”
爹娘笑开了花,一个劲地往春生碗里夹菜,说让他多吃点,真是好女婿,我也夹了一根豆角放到他碗里。
第二天三喜来找春生,他是寨子里穆大叔家的二儿子,是和春生一起学的泥瓦匠,关系好得很,说大沟的工程队要建桥正在招人,一天能挣五六块哪,就把他叫走了。我正好要在家多住几天,就让他在一星期后来接我,驴子暂放在我家。
我要帮爹干活,我娘执意不让,说不能动了胎气,就在家待着。
在家待了几天,实在无事可干,我就想到了春生,想这会儿他正在干嘛,于是,我在屋里就待不住了,就想到外面去走走。
我说:“我下地去给爹送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