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小窈记(小说)
一
美丽的姑娘往往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好名字,这是清水镇约定俗成的共识。倘若要问起谁是这个镇上最美的姑娘,假如时间倒退回五年前,街上那些蓄着小须胡的长衫男子或许会吐着云烟指向东南角的卉春苑。每当草长莺飞的日子到来,花魁巧娥就会凭栏抚琴,男子们在楼下驻足仰望,人头攒动,谁都不愿错过巧娥姑娘抛绣球的那一刻。然而时间是这个世上最无情的家伙,现在街头小巷热议的声音中早已不复那位花魁姑娘的存在。道口新植的柳树才高了几寸,那最美的姑娘已经变成了南边丘家的少女。
丘家的少女单名一个“窈”,听那些徘徊于花街柳巷的人说,她的模样还与那前花魁有几分相似,然而个子更为高挑。镇上的年轻姑娘除了一年一度的荷花节便鲜少有抛头露面的,但丘太太却铁了心般将小窈推向世人眼前。年岁大些的自然明白丘太太的心思。出炉的烧饼哪有不香的道理?可再热腾腾的烧饼在风里吹一会儿,温度降了,勾人的香气自然也就没了。
邻里的人时常能撞见小窈走过曲曲拐拐去学堂给丘家兄弟送饭。这时候的小窈总是将裹着麻布的篮子贴在胸前,微微含胸,一双眼睛垂得低低的,远远瞧着好似随风摆动的芦苇。每当小窈刚走过自家门前,郑木匠的老婆就会敞着嘹亮的大嗓门打趣地说:“南施来了!”她的儿子郑丕才在后院里随父亲学艺,学徒们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郑木匠斥责儿子走神,直到院子里又响起了规律的吱吱嘎嘎声。
春去秋来,人们都在猜测精明能干的丘太太会有怎样的乘龙快婿。丘太太在少女时期就是个出色的麻将好手,赌运亨通。可小窈的姻缘还没有眉目,却先传来了丘太太十年难遇的失手。不知何时起,镇上的太太间流行起了一种名为西洋牌的乐子。丘太太在四四方方的麻将桌上笑傲群雄,还是那个四四方方的桌子,却一头栽进了花花绿绿的纸牌里。“素梅,看来你今天手气不行哟。”在黄太太那儿,她一口气输了几两银子,仍是笑眯眯地迈出黄家大门。
自从黄太太从上海滩带来了洋人游戏后,丘太太的运气忽然急转直下,连带丘家的财运也一并唱衰了起来。人们开始感叹这手气也有中西之分,南橘北枳,正所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而镇上的另一边,清水镇的新居黄太太却在运势上水涨船高,一时间门庭若市。太太们去的多了,按照清水镇的习俗,熟悉起来便能让自家的女儿抛头露面。一日午后,黄太太又大胜一场,在仆人传递茶水之际聊起了独子黄甫仁。不用说,在场的太太们都必然高高竖起耳朵,唯恐自己听漏了一个字。听着听着,丘太太的脸却凉了下来,撇下新沏好的热茶离开了。
第二天,眼尖的人发现小窈给丘家兄弟送午饭时手腕那儿多了一处淡淡的红印。有人说丘太太给儿子丰年和丰华加了菜,小窈的伤是给沉重的篮子磕了的;有人却说这是因为丘太太恨铁不成钢,刚要进锅的肥鹅就这样飞了。很快这些消息便飞向了镇上的每一个角落。小孩儿争着问大人是怎样的肥鹅,自己也想吃鹅——大人们会心一笑,赶紧在孩子面前岔开话题。
明眼人还说那日送饭归来的小窈的眼睛比去时还要像蒸笼里的寿桃,虽仍是垂得低低的,眼里却盛着一汪盈盈的碧波。人们愈是对小窈上心,丘太太就愈是恢复信心。她逐渐对小窈和颜悦色,但只要一想起那些在黄家溜走后不再复归的银子,她就感到愤愤难平,对小窈的语气也难免严厉了起来。几天后,清水镇的学堂里少了一个不久前刚和同学们打成一片的人,教书先生宣布了黄甫仁随上海表亲去留洋学习的消息;而与此同时,小窈也不再偶尔现身在学堂里。男学生们苦于每日少了一抹动人的春色,争着向丘丰年与丘丰华讨问缘由,才知她正在家随丘太太专心学习女红。过了十一月底,她就正式进入豆蔻之年,在清水镇已然算是个大姑娘了。
二
丘太太虽不再允许小窈在学堂的男孩儿前抛头露面,却并没有就此搁浅心里“宏伟”的蓝图。春节一过,她便转而让刺绣方有所成的小窈在丘家亲戚的糕点铺里帮忙,借着小窈美貌的名声招揽生意。
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许是命里冥冥之中的安排,在三月里的一天,百香铺终于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铺子里新来打杂的丫鬟告诉她门帘外停着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比庙里黑漆漆的阎王爷还要面目可怖。她顺着丫鬟微微颤抖的手望去,对上的却是一张温和的笑脸。“这位姑娘好,在下来为姨夫六十岁大寿定糕点。”那人说话的声音像他的面容一般亲善有佳。直到对方离开以后,她才从伙计们的谈话中恍然意识到方才那位年轻人是镇上大户陆老爷家继室的娘家庶出亲戚沈长生,而他口中那位在五月上旬过六十大寿的姑父自然就是清水镇富甲一方、坐拥六房姨太太的陆老爷了。至于丫鬟所说的“黑怪物”,应该就是自己曾在月历牌上见到的汽车吧。小窈想起了那套被自己藏在床底下的上海滩月历牌——美丽的女人或是侧躺在亭台楼阁里,或是轻倚在那个叫做“汽车”的新鲜事物上。她努力想回忆起月历牌原主人的模样,但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沈长生的脸。在小窈的梦里,他的声音近在耳边,可身影却笼罩在一片白雾里,怎么跑也追不着。她一下子就醒了,才发现自己浑身发烫,被褥贴在身上湿漉漉的。
这一天夜里,睡神娘娘就突然间与她躲起迷藏。她从小就对睡神娘娘的存在深信不疑,直到五岁那年搬来了清水镇才知那原来是母亲哄自家姐妹入睡的一个善意谎言。她想念姐姐阿巧,可所有人都告诉她阿巧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阿巧叮嘱她要好好活下去,要表现乖巧,要争取自己的人生。她以前只听懂前半句,老老实实地做丘家听话的女儿,而现在忽然间发现后半句话也变得通透了起来……
命运的转折来得比小窈预料地要快得多。四月初丘家忽然迎来了一位稀客,来者正是清水镇鼎鼎大名的媒婆张二嫂。小窈躲在竹帘后,依稀听到了口若悬河的张二嫂向丘太太鼓吹着“喜上加喜”、“好事成双”。丘太太原本沉着脸,可在张二嫂与她耳语一番后却渐渐面露喜色。“丘姑娘好命,只一眼就被瞧上了……再怎么样也算是陆家的人,虽然谈不上特别风光,但绝不会亏待你家水灵灵的闺女。”张二嫂扭动着臃肿的身子,只这一句话溜了出来划进了小窈的耳朵。张二嫂那一晃一摇的玫红色丝巾离得她那么远,可看着看着,小窈的两颊却仿佛被它染了色。张二嫂一直坐到夕阳西下才离开,小窈的脸也跟那山头的晚霞一般红彤彤的。
第二天小窈照旧去百香铺里帮忙时,店里的伙计们虽待她如故却多了份打量的神色。清水镇很小,芝麻大小的事也能成为坊间一时的谈资,更何况是镇上最美姑娘的喜事呢。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小窈将进入陆家大门的消息便传遍了镇里的犄角旮旯。有人拍手叫好,称赞丘太太嫁女有方,搭上了腰才万贯的陆家;有人却唉声叹气,惋惜又一个羊入虎口的可怜人。“算起来可是这十年来的第七个了……”郑木匠的老婆望着小窈袅袅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大嗓门罕见地消停了起来。郑木匠见儿子丕才比以往更卖力地干活,一颗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
三
一晃就进入了江南的梅雨季。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每一户人家的屋檐上打着转,不知又是哪家顽皮的猫儿在飞檐上淘气,甩下了一串又一串晶莹的水珠。人们都说六月天孩儿脸,但再多变的天气也没有比人世间更无常。陆老爷在生辰宴上滑了一跤,不偏不倚地任凭那精心修葺的大理石台阶敲中了后脑勺,就此一睡不起。好心的人说那是老天爷在暗暗怜惜美丽的小窈,免去了沦为第七房姨太太的苦命;但这到了好事者嘴里却全然变了另一番模样。陆老爷昏迷的消息不胫而走,未过门的小窈成了命硬克夫的姑娘。见多识广的陆老爷驰骋一生,却在一盏茶的工夫里相中了车外百香铺里正忙活的小窈。有瞧见的人说当时那辆西洋来的别克车足足在百香铺外停留了半个时辰,也有人说将近一个时辰。人们越把时间描述得久,小窈红颜祸水的形象就越深入人心。
一时间,丘太太在乡绅父老前灰头土脸,这下从前顺风顺水的手气不仅没能转运,就连摸牌的机会也一并失去了。镇上的女人们无一不称赞黄太太彼时的英明远见:“黄太太到底是在上海滩见过世面,一眼就瞧出丘家那姑娘是个扫把星,还不得速速断了儿子对她的念想?谁娶回去谁家倒霉呢……”
就在人们议论小窈的克夫命时,初夏的荷叶不知不觉充满了整个水塘。新一年含苞待放的小荷飞也似地窜出了头。年轻的姑娘们坐在荷塘沿岸,嫩白如莲藕的手轻划着水。又是一年荷花节,人们争相欣赏这些美丽的姑娘,自然少不了谁最美的评议。铁匠老杨的大女儿香凝成为了这一天当仁不让的明珠。套用黄太太的话,香凝姑娘像极了“‘蝴’蝶皇后”,凤蝶配娇荷自然美不胜收。
曾经被小窈珍藏在床底下的月立牌此刻已成为了清水镇姑娘们人手一份的宝物。镇上的女人们厌倦了粗大的麻花辫,纷纷剪去了一头长发向月历中的卷发女明星看齐。小窈所代表的旧时代美忽然在盛夏直直的阳光下失了色,害羞便是拘泥,而含胸的模样更是一种胆怯了。只有郑木匠的老婆还会在小窈经过时招呼她一声“南施”,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
没有人再关心曾经最美的姑娘小窈究竟会花落谁家,那些酒馆里为此而起的赌注也了无下文,被人们遗忘在了角落。然而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小窈的逸事却再一次惊动了人们的耳朵。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清水镇掀起波澜无非多半与她的姻缘有关。克夫命的小窈终于有了婆家,然而丘太太却偏偏在此时对着提亲的郑木匠夫妇横敲一笔。没有人目睹丘家那日的真正情形,但那些守候在丘家和郑家附近的“过路人”一板一眼地说窥见了郑木匠老婆生气的脸庞。丘太太索要天价聘礼,这消息很快就在镇上四散开来。至于为难郑家人的理由,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人撞见丘太太在门口责怪梨花带雨的小窈时才后知后觉,“要说五、六年前阿巧风光的时候咱家还不紧缺,但现在就凭你姐姐在那地方的一点收入怎么能养得起一家子人?我代我死去的妹妹养你可不是在做善事,早知就不从了你姐姐的愿,让你也一并去那儿得了……”
四
这一年的秋天刚至,郑丕才就背着行囊离开了清水镇。走水路的船舱老大爷曾送过他一程,听他坚定地说起自己去上海滩赚大钱的黄金梦。不多久,左邻右舍发现小窈纤细洁白的脖子上多了一条亮晶晶的项链,而丘太太对郑家人的脸色也好了些。
然而,郑丕才的信件在一年后就突然中断了;与此同时黄太太一家也人间蒸发,茶去楼空。有人说郑丕才是迷失在了大上海的灯红酒绿里,也有人说他所在的船队一去不复返,丁丑年是他的凶年……但不论说法如何,自那之后,人们再也没有在世上见过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