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心愿】树上那个红柿子(征文.小说)
太阳已经够美了。红红的柿子在这种背景之下,渲染得更加美丽异常,“日落柿花红胜火”。柿子越红,那些鸟雀对柿子的渴望也会越大,从树上掉落的可能也越大。这是两朵盛开的红花,像昙花一样美丽但又易逝的昙花,随时有可能逝去。
等到第二天,柿子也就会不见的?
在铁丝一般的树枝编着的天空中,如果柿子不见了,就像一团火熄灭了。当一棵柿子树的火熄灭以后,柿子树就算“死”了,只有等第二年春天才会活过来。
柿子树上,还留着最后两个红红的柿子。柿子树还活着,还活在最快乐,最开心的时候。站在树下的五个男孩子,三个已经上去尝试过了,还有两个嘴上说要上去,双脚却像石柱一样,动也不动一下。
大家眼里有一种遗憾,也有一种不甘,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
刘花花像往常一样,站在她家门前,朝柿子树看过来。这几个男孩子吵闹了一阵,渐渐觉得无趣,就要转身离开了。
当他们转过身来,看到了刘花花畏缩的身子和傻傻的目光。林建成拉拉徐立华的手,用眼色暗示了一下,徐立华立即明白了。
“刘花花,刘花花,来,过来一下。”徐立华大声地喊。
其他几个孩子听到声音,也立住身子,马上明白了徐立华想要干什么。他们脸上很平静,心里带着极大的期待。
“刘花花,快来,快来,我这里有糖,有糖,你吃吗?”
林建成从口袋里真的摸出一颗水果糖。他们距离刘花花有三块水田的距离,声音传输的效果比较差,几个男孩子就慢慢往前走,走到第一块水田的边上,他们和刘花花的距离很近了。
他们在往刘花花身边靠近的时候,声音是逐渐降低的,而且还要借助四周的树木做掩护,尽量避开李兰芝。
李兰芝打刘花花打得狠,就像这个孩子不是她生的似的。
生产队的其他女人,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偏偏李兰芝生了刘花花以后,再也没有生其他孩子。生产队的人猜测,李兰芝害怕生出来的孩子,还像刘花花这么傻。
自从刘一军去世以后,刘花花就很少在大家的面前出现了。她不再有理由跟到生产队的那些“交际”的场合里去当一个旁观者,她被挤出来了。
生产队里的人很少跟她在一起玩。她独自生活在她的世界里。在这个简单的家里,没有男人,没有父亲,李兰芝就充当了男人和父亲的角色。
她们家分的几亩地,全靠李兰芝去操劳。她变成了一个男人,犁田,耕地,种地,喷洒农药,打谷子,挑水等等。
李兰芝动作虽慢,但她坚持着忙家里家外。她的头发常常都是散乱的,脚上沾着泥,忙来忙去,效果却很差。生产队的其他人家都在发狠地劳动,想要靠自己的双手改变自己的生活境遇,她也一样。李兰芝只是一个女人,她要干很多男人的活。李兰芝不合群,她很少跟生产队的那些人家来往,她很急,也很忙,没有心思管刘花花。
刘一军死了以后,刘花花傻乎乎地跟着帮家里干了很多活。生产队里的人家跟她们家来往很少,刘花花在悄然之中发生的变化,没有人知道。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刘花花喂的猪很肥,很好看。
刘花花一边往柿子树上看。为了抵制糖的诱惑,她干脆蹲下去,抓出猪草来砍。这几个男孩子都是十一二岁的,比刘花花大。他们朝刘花花喊,刘花花傻傻地抬起头来。
“喂,刘花花,刘花花,快来吃糖。有糖豆不吃,你傻啊?”
“我怕。”刘花花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马上又退回去了。傻傻的眼里有热望,也有一种胆怯。
前几天,刘花花在田埂上抠到林建成埋的柿子,被林建成看到了。林建成冲上去,一脚就将刘花花踢翻在地。她差点摔到水田里,但手撑在水田边的稀泥上,整个手腕都陷进去了。这时李兰芝牵着牛,扛着犁铧过来。
林建成踢了刘花花两脚,赶紧跑了。李兰芝丢下犁铧,也跑过去。林建成以为李兰芝会来追他,骂他,或者向父母告他的状。
李兰芝没有追林建成,而是也照着林建成的样子,继续踢刘花花,还哇哩哇啦地骂刘花花。刘花花忍耐着,将手从泥里拔出来,挣扎着站起来,傻乎乎地跑了。
林建成心想,刘花花对他有一种害怕感。林建成把糖塞到徐立华手里,自己躲到后面去。徐立华接着忽悠刘花花。
“怕什么,刘花花?快来,快来,糖好甜啦!”徐立华做出吃糖的贪馋样,又往前走了几步,前面有一段堡坎,约到徐立华的脖子处,他踮着脚,伸着手,尽量递过去,“我爸爸从贵州带回来的。甜得很,直接要把人甜晕过去。”
刘花花还在傻傻地迟疑。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徐立华手里的糖,嘴巴边流出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襟上,打湿一大片。她不知道去擦口水,嘴里还傻傻地念叨着,“妈妈,打,妈妈,打……”
“你妈没在,我刚才看到她的,她去地里挖红苕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等她回来,你糖肯定吃完啦!”
“是……吗?”刘花花嘴巴边的口水,流得更加放肆了。“妈妈不在,妈妈不准……妈妈不……”
刘花花突然伸出手,手上沾满了青绿色的砍碎的草屑。她将水果糖一把抓过去,直接塞进嘴里去。
“不要急,不要急,糖纸还没剥。”徐立华喊。
徐立华的喊声,没有作用。刘花花嘴里包着那颗糖,在舌头的运作之下,糖在刘花花的嘴里,已经兴奋地滚来滚去了。糖纸就嘟噜到嘴边来了。
刘花花傻呵呵地笑。其他男孩子也笑。
围在一起,笑了一阵,徐立华问,“甜不甜?”
刘花花使劲点头,几乎要将整个脖子都折断下来。几个男孩子还在笑,他们等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你看,糖你也吃了,现在就去帮我们把树上的柿子摘下来。”徐立华指着柿子树。
“妈妈,打。妈妈,骂。妈妈……”
“废什么话!”林建成从徐立华身后站出来,厉声地吼了一句,刘花花的脸色一变,身子矮下去,咕噜一下,嘴里的糖卡到喉咙处了。
刘花花伸长脖子,咳嗽着,手舞动,脸憋得通红。
“不去摘柿子,就把糖还我们。”
“还?”刘花花的脸红彤彤的,她的脖子上下蠕动一下,脸色白了,“完啦,完啦,糖进肚子啦!”
“装什么?走!”林建成一把抓住刘花花的手,往前一拽,差点把刘花花从堡坎上面拽下来。
刘花花踉跄了几下,稳住身体。
“对呀,你吃了糖,就得帮我办成事。”徐立华说。
“没……没……说摘……柿子……”刘花花低声地回应。
“说了的。你还点头了的。”另外几个男孩子爬上堡坎,抱着刘花花的身体,将她推下去。
几个男孩子,也不管刘花花同不同意,强制把刘花花带到柿子树下面。
“你答应的事,必须去办成。”林建成恶狠狠地说,“到时候,不是你妈妈打你,骂你。而是我们用刀,把你的舌头割掉,谁叫你说话不算话!”
“好……吧,我去……”刘花花紧紧地抱着树,终于低声地答应了。
几个男孩子往后退了一步,留出空间,等着刘花花爬树。他们嘻嘻笑着,准备看刘花花在树梢之上摇来晃去,甚至可能在高高的树枝上尿裤子。
这几个孩子的的噪杂吵闹,也吸引了几个大人。他们刚从地里回来,或者准备去挑水,手里拿着锄头,或者背着背箩,或者挑着桶。他们站在更远一点的田埂上,笑嘻嘻地看,也不说话。
“你们真的看到我妈去……”
“去啦!肯定去啦!”
这一次回答的,不是那几个孩子,而是站得更远一点的那几个大人。
刘花花将头贴在树上,手抱着树,脚蹬着,慢慢往上爬。她的动作比几个男孩子慢一些,也没有那么稳,时时让人担心她随时可能摔下来。
站在树下的孩子也在增多。有些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也有年纪小的孩子。年纪小的孩子不懂事地在田埂上奔跑着,他们大声地喊着,“刘花花,摘柿花,摔下来,头朝下,碎几瓣,变西瓜……”
这些孩子从什么地方学来的顺口溜,还是灵机一动创作出来的?
除了孩子增多了,大人也增加了。大人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张张脸漠然而平静,或者皱纹密布,或者黧黑黧黑的,或者疲倦黯然。
目光都在看着爬上树的刘花花。人人都开心地看着,期待着。心里的那种期待,无疑都有些残忍。越是残忍,劳累的心越是觉得刺激。
刘花花逐渐爬到了往日那些男孩子爬到的位置,树枝开始摇晃起来。摇晃会让人感觉害怕,越摇晃越难以控制,难以静止下来。摇晃的力量不仅动摇了人的意志,也同样在动摇树枝的承受力。
在往上爬的过程中,刘花花几次回头来看了看树下。越是靠近下面,树枝越粗,也越稳当,她往下看的频率越高。她傻傻地往下看着,可能在期待着某种指示,或者能够有人喊她下来了。
没有人喊她下树。那几个在树下的孩子已经离开树下,往后退了退,到了另一条田埂上,中间隔着一块水田。
这事,似乎跟谁都没有关系了。
大家静静地看着。
刘花花在树上努力地往上爬着。她手里抓着的树枝,越来越细,越来越弱,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这种摇晃,意味着什么,逐渐从模糊中转为清晰。那种求刺激的期待中出现了一丝不安。在更多的人心中,尽量在撇清着跟自己的关系,“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当李兰芝从地里回来,远远就看到柿子树上的一个黑影,像一只鹞子飞到树上去了。越走越近,李兰芝就发现树上不是飞来的大鹞子,而是一个孩子。孩子距离那红色的柿子已经非常近了,伸着手,在高高的空中摇晃着。
“是哪个孩子,为了一个柿子,命都不要啦?”李兰芝心中在猜测着,将生产队里的几个调皮的孩子都过了一遍,都不像。
当眼中的影像和自己的分析判断重叠在一起时,李兰芝觉得全身都软了,“那是刘花花!”
李兰芝将肩上的箩筐一丢,身子摇晃着往前跑。地面坑坑洼洼太多,实在不平顺,李兰芝摔倒了几次。
李兰芝远远就喊,“刘花花,刘花花,你这个短命的,你爬上去干什么?你给我死下来,死下来呀!”
听到李兰芝的声音,那几个孩子先往田埂的两边跑,然后躲在梨子树后面去了。那些大人脸上有些尴尬,纷纷讪讪地装着行走的样子,眼神还不时往树上瞟。
李兰芝可不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已经顾不得绕田埂了,她的脚踩进水田里,“噼噼啪啪”从水田中间穿过。脚踩进田里,泥巴立即陷到小腿,往前走了两步,脚上的鞋就嵌在泥里,她赤着脚跑。
“花花,下来,下来,不要往上爬啦!树枝就要断啦!”李兰芝觉得浑身无力,往日那种恶狠狠的感觉也发作不出来了,声音里带着一种哀求。
在树梢之上的刘花花,抓着树枝,全身都在颤抖。她此时也是六神无主了。下面李兰芝的声音,她是否听见了?
刘花花缓慢地伸出手,还在试着去够柿子。
手指尖已经触碰到那个还支撑着柿子的树枝了。只差一点点了。刘花花的整个心都悬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随着风颤抖,摇晃。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边的晚霞愈加灿烂。这是一天最美丽的瞬间。
仰头往树上看的眼睛,都专注在树上,没有一只眼睛转移到天边的晚霞上。这些人的心都揪紧了,觉得一个生命在瞬间就会摔碎。李兰芝站在中间那块水田里,她也不敢喊不敢叫了,她仰着头,只能小声地嘀咕了。
“花花。花花。下来,下来……”
树枝上的柿子,不再是美丽的红花,而是两滴鲜血,红红的鲜血。
手指勾到树枝,拉扯着往下,尽量靠近刘花花的身体。红红的柿子,即将到刘花花的手里。这个过程,缓慢又窒息,紧张得要让人将拳头都捏碎。
那鲜艳的红色,在还没有进入刘花花的手中,突然就脱离了,从树枝上,擦过刘花花的额头,胸前,在她踩的那棵树枝上撞了一下,翻滚着往下,又在下面的一棵手腕粗的树枝上砸了一下,落到地上,
一盏红红的灯笼,碎成了一摊稀稀的红色。一朵美丽的红花,被揉碎了。
刘花花僵了僵,她没有去看那个柿子,眼光也没有去追逐那个柿子。她的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柿子落地,而不是刘花花落地,大家的心似乎落下来了,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兰芝又有了一些力量,声音也大起来。
“刘花花,你个死丫头,快滚下来,看我不打死你!”
在她后面田埂上站着的刘队长的老婆,她说话了,“李兰芝,你就不要说这种狠话啦!让孩子下来,平平安安就好。”
“大嫂,你不知道,我……”李兰芝声音一下哽咽了,眼泪哗哗地淌。
“刘花花,不要去摘啦,下来吧!”刘队长的老婆喊,“那个柿子吃了又不能怎么样?”
刘花花的所有精力,都专注在头顶上那个红红的柿子上。树下人的所有声音,她都听不见。
树枝上剩下来的唯一柿子,距离刚才那个掉下去的柿子很近,几乎是靠在一起的。只是在两根不同的树枝上。刘花花放了刚才抓着的树枝。那根树枝上下弹动几下,慢慢复原了。刘花花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尽量保持着平衡,让摇晃不要增强。
刘花花又一次进行了努力。她伸出手,抓住另一根树枝。这树枝只有手指那么粗,随时可能折断。抓住那根树枝以后,她慢慢地移动着手指,慢慢将树枝往下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