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无波
我并不因为他说的理由就答应他,他只得去求助我的父母。
没想到,我的父母竟然满口应承,还夸女婿会操心、真懂事。我真是气得不行,看来父母亲确实是把我当做累赘看的,急于要撵我出去,就好像我是一盆脏水样,要泼出去了。
我的命好苦啊,谁叫我是女儿家呢。
我只好横下一条心,答应许波算了,反正迟早是他的人。也许到了他的身边,他会把我当做真正的人看待的。
许波见我答应了他的求婚,就喜得如同一条小狗一样,在我面前欢蹦乱跳,讨主人好,我气得只差给他一脚。
四月二十五日
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在围绕着把我嫁出去这根轴心转。自从许波求婚后,便给我做嫁奁,又托堂姐给我买瓷器、被褥和蚊帐之类的东西。
父亲的脸也缩短了一些,脸上的皱纹展平了,母亲的眉梢都在笑。我像突然明白了许多,自己之所以迟嫁晚婚,完全是为着要报答父母亲的养育之恩,在家多帮他们挣几个钱,谁知他们反把我当做茅厕里的石头一块。我暗暗发誓,嫁过许波之后,我一年顶多走三次娘家,让他们想死。
五月一日
今天是劳动节,学校放假。
许波又来了,这一向,他跑得格外勤。我怀疑他丢光了家务,他说,没事没事,你不看我大半是夜间来夜间去的,夜间谁做事啊。
下午三点左右,父亲吩咐我和大妹去南山坡踩油菜籽。许波讨好我说,让大妹歇会儿吧,她大脚板长了一个疮,做够了,就我们俩去吧。
他鬼点子真多,我只能听他的。
夕阳西下,远处的洞庭湖碧波荡漾,近处的原野上山歌阵阵。南山坡上,我家地里割倒的油菜就像卧倒的士兵一样,规规矩矩的。它们已经晒成熟了,只等人们去踩它的饱满的籽粒。
许波在箱桶里用脚踩菜籽,我在地里负责抱拢来。他做得很卖力,也确实能干,不一会儿,就踩了四五十斤。若是大妹来,我们的功效肯定是差多了。
许波很会活跃气氛,他建议我唱一个歌,我说我是一个破喉咙,鬼哭狼嚎一样的。他认为是我谦虚不肯唱,便说,你谦虚,我就不客气了,听我即席吟诗吧。
他故作高深地想了一会儿,就说,诗的题目就叫做《五律·与未婚妻同踩油菜籽》吧。我说,你就少酸一点吧,要不,会酸掉牙的。
许波继续想,然后清了清喉咙,便吟哦起来:
踩籽于南角,
金乌下洞庭。
芳卿伸素手,
君子舞蜻蜓。
习习春风过,
深深秋水凝。
生活长作此,
混世不留名。
我一点都不懂诗,望着这位手舞足蹈的书呆子直想笑,他好像也意识到这与对牛弹琴无异,问我,你懂吗?
我问,金乌是什么,是金乌龟吗,那可是君山岛的珍稀物品啊!
许波哈哈大笑起来说,金乌就是太阳呢!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说太阳而说金乌,是你故意不让人知道,是吗?
这倒问住了书呆子,他不做声了,我从来就没有见他这样安静过。
我得胜了,便穷追猛打,问他芳卿是什么,君子又是指谁?
这回该他得意了,他说,你不是听我念了题目吗,芳卿不是什么,而是指你,君子自然就是指我呀。我默默地照着念了一句:芳卿伸素手,君子舞蜻蜓。
我并不饶过许波,又继续说,“习习春风过”好懂,“深深秋水凝”呢?现在不明摆着是春天吗,春天哪来秋水呢?
许波又得意地说,不懂吧,秋水指的就是你的眸子。晶莹的有情的眸子,不就像清澈有情的一潭秋水吗?
我恍然大悟,难怪这个书呆子老爱盯着我看,竟让他看出了这么多的好处。
诗的最后两句好懂,但是我还是不能透彻理解。我想问又怕羞,最后又忍不住问:你不是说要干大事吗,日后未必长守着这种生活?
许波说,那当然,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爱情更有意思呢?
又来了,他的神圣的真诚的,常常挂在嘴角的爱情。
我似乎感到了某种幸福,这种幸福是在父母亲这里无法得到的,在许波那儿,他却会给我。
五月八日
大弟今天带着他的女朋友来了。
大弟比我小五岁,竟然就找了一个女朋友,这不是在催我出嫁吗?
瞧他们那个高兴劲儿,每人一身燕尾式西服(我们这里这两年开始流行穿西服了),在家里同进同出。那个未过门的弟媳妇,张口一个“爸爸”,闭口一个“妈妈”,薄薄的嘴唇上仿佛放了糖一样。父母亲呢,那就更高兴了,隆重地招待且不说,一天到晚就是乐呵呵的。他们叫那个未过门的儿媳,总要在名字后面带着“儿”,好像这个第一次踏进家门的弟媳就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一块。
大弟今年才满二十岁,也不知他成天在想什么事情,一天到晚就像姑娘家一样,照镜子哪,抹油哪,换衣服哪。有时,我要他多干一点正经事情,他反而劝我开放一点,叫我脱下劳动布衣服,穿得好看一点。
大弟小时候,我揩他的鼻涕都不知有好长的时间,如今,他到是教训我起来。当然,我今天到底应该高兴,毕竟,他是我的亲弟弟呀。
一天过去,心事重重,就又想起许波来。他要是在我身边,我就会催他早一点结婚算了,他听了,一定会觉得惊奇的。
五月十五日
许波来了。
晚上,我俩独自坐在房里了聊天,当我把上次的想法说给他听后,他果然大惊,浓浓的眉头皱起,爱开玩笑的嘴唇也闭上了。他沉思了好一会才说,萍,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的经济很紧张,父亲不在,大小事情全靠自己操劳。
我流泪了,第一次在许波面前流泪。
他安慰我说,萍,你别难过,我知道你的心事。大弟找了女朋友,年纪又只这么一丁点大,你是感觉到自己在家里妨碍了他们不好,是这样的么?可是,这不要紧的,我找大弟谈谈,叫他们在我们结婚后一年再结婚。
还是许波理解我的心事,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好。
我没有哭了。
六月三日
这个学期又快要结束了,大概还有一个月时间就是考试放假。
校长找我谈话,他问我今年结婚否。如果结婚,今后的工作有什么打算。他还暗示我说,如果我出嫁了,我就不能在这个学校教书了,将会有人来抵我的编制,也就是说,我将失业了。
这是摆在我面前的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许波和我同乡不同村,我嫁给他后,自然不能再在原来的村子里教书了。可是,我的民办编制却不能转过去,村与村之间不存在这种关系。结婚后我去干什么呢?能继续教书吗,大概也只能烧茶煮饭喂猪打狗吧。可是,我是多么不愿意是这么一种结局啊!
自从初中毕业后,我就一直没有做过繁重的体力活,更没有做过不卫生的家务。而且,我根本就不愿意去做,人家也会笑死我的,会说我花中选花,越选越差,选到头来搓泥巴。
婚是要结的,书也是要教的,这是一对多么大的矛盾啊。我能不能把这件事情说给许波听,他能为我分忧吗?
我烦恼,我茫然。
六月十五日
结婚与教书这对矛盾一直萦绕于我的脑际,我解脱不了,许波也解脱不了。那天,我跟他说过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他不会交际,也没有打算我嫁过去后还教书的。他说,户外劳动也不靠我,他的力气大,会做事,再说,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
真是一个十足的窝囊废,照他讲来,我嫁过去后,一天到晚只有菩萨坐神龛的份,受人供养,再不就像一般男人所想象的,女人履行女人的天职和义务。
也有人在这个问题上给我出过馊主意,说要是许波倒插门,做个上门女婿就两全其美了。婚也结了,我的工作也保住了。可是,这个馊主意我根本就不能向人讲起,我有几个弟弟,没有要许波倒插门的道理。
许波是个牛鼻子,男子汉脾气十足,我也是凭着这点才喜欢上他的,他也是不会答应做上门女婿的。
至于家里,我更不敢提了,我怕他们说我贪恋金窝银窝,想耍赖,虽然,父母亲做人一向是厚道的。
灯油尽,夜阑珊,月朗星稀,独照无眠人。
七月十日
许波今天来向我告别,说要趁着暑假再到城里去做个把月苦力活,赚一点外快。他的包裹都打好了,好像只等我一声令下,他就要发起冲锋。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
他不是去旅行,不是去参观,不是西装革履,卖弄风度潇洒,而是去做苦力,去做牛马活,一个新时期的大学生,就是这样一幅生活状态。
“苦力”和“书呆子”,这是两个多么不相干的概念,而它们又是多么和谐地统一在许波一个人的身上。他的良苦用心是多么的高尚,我怎么能用眼泪来亵渎他的灵魂?
嘘唏一阵,我才勉强笑了起来。许波调皮地说,这才像个样子,我会好好回来交给你的,你这一哭就不吉祥了。好,送送我吧。
我便送他去火车站,他要搭乘晚上这班车走。
踏着由滚热而凉下来的公路,受着田野因停止蒸发而已被白天晒热了的水热浪的包裹,虽然稻香四溢,流萤飞闪,可是,我的心怎么也快活不起来,一种失落感萦系于心头。
垂柳下,许波突然站住,他折转身,双手扶着我的肩膀,用灼热的眼睛盯着我,足足看了一分钟有余,猛地,他毫不犹豫地把嘴印在我的嘴上和脸上。
我没有责怪他,我读得懂他的心事。
我听任着他的摆弄,无力地倒在他那宽大厚实的胸脯上,任由心酸而又幸福的泪水长流。
汽笛长鸣,北上的列车启动了,车轮碾过我的心脏,许波把头伸出车窗外,向我喊着再见。我没说什么,肃立在月台的尽头,目送着徐徐远去的列车。
我第一次意识到,许波成了我的亲人,也第一次意识到,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他,他就是我的一切。
七月十九日
日子在极其无聊的沉闷中打发走,由于紧张的抢收抢插季节的到来,我的心绪也逐渐地稳定下来。
上午割禾回家,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我一看是许波的字,便连草帽都没有取,就躲到自己的房子里看信去了。
许波写得一手漂亮的字。
他在信中说,他做的活儿是基建苦力,挑土挑沙搅拌混凝土,工夫难不倒他,只是觉得日子长,天气热得难熬。他说,那里的生活条件好极了,食堂里的炊事大妈对待苦力都有一颗仁慈的心。他说,他这次之所以要在炎天暑热外出卖苦力,就是为了挣点钱。他说他读书时还欠了别人一点钱,另外,也想买一点书籍。他告诉我,他穿去的鞋子已经脱了帮,只得成天打赤脚走在大街上,滚烫的水泥路地面常常把他的脚板撩起几个血泡。他说,他对那里的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心情也挺好,只是有一点想我,他最后希望我多笑一笑。
读了这封信,我的心里自然无法宁静。
下午,我闷头割禾,把大妹小妹丢在一边,我想象着打着赤脚撩起血泡的许波走在大街上的情景,想着他搅拌混凝土,在脚手架上抬预制板的情景,想着他在晒得柏油吱吱作响的街道上挑土的情景。想着想着,禾镰割手了,殷红的血侵染了禾把又滴到水里。我意识到,由于我的分心,我负伤了。
七月二十七日
负伤的手已经好了,可是,为许波担忧的心灵深处的伤痛却是依然。
既不能写信给他,他说过,做苦力的居无定所,工地也不在一处,又不能去城里看他。我只能在心中祝福他,愿他平安无事,早返家门。
上午,又收到许波的一封信。他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已有四十八年没有见面了。又说我俩是“恨相识得迟,恨相见得晚”。他说,“能得到你的爱,是我的人生的最大幸福之一”。他还说“你在我心里,我在你心里”。他还在信中劝我不要自卑,要自强自立。
读了这封信,我就又想,这书呆子去做苦力,莫不是要故意造成一定的空间距离,好有给我写信的机会。在家的时候,我们两地相隔不远,又经常见面,他就没有理由写信,也就委屈了他经常挂在嘴上的爱情,同时也委屈了他的文章才华。这下子可好了,他一边在外面做他的臭苦力活,一边浪漫起来,真是十足的三花角色。
虽然,我并不怀疑他有一颗纯洁的朴实的懂人情味的男子汉的心,但是,他又在信里宣示了种种疑难,凭着女性特有的心思和眼力,我就觉察到了。比如,他过去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以致留下创伤,留下忧郁。如果说,他的心灵曾经被人占据过,那么,现在呢?
这些问题又是我不能启齿相问的,我要等他自己主动地讲给我听,只要我们结了婚,他会告诉我的。
八月十日
许波回来了,他把行李放在小镇上,先到我家来了。
我们相对良久,互相审视。许波变得又黑又瘦,一绺绺头发粘在额上,他的脸上,驻满了汗水。
还是他先开口,他幽默地说,我们已经静默了三分钟,还是坐下说吧。
我盯住他的脚看,他懂得我的意思,抬起脚扳说,没啥,血泡早就没有了,皮都老了,我的铁脚板练出来了。
许波带来了一些礼物,一份是我奶奶的,一份是我父母亲的。至于我,他两手一摊,表示了一个“无”,又趁着房里没人的功夫吻了我,还开玩笑说他只有这个珍贵的礼物,气得我恨不得将他赶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