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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品 【流年】焚泥结庐(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814发表时间:2017-01-15 15:06:35

【流年】焚泥结庐(散文) 泥是我的胞衣,也是我的棺椁,哥郎,你知道的,我一辈子都是在挖泥、拉泥、踩泥,我死了,不要棺材,用泥把我裹起来,扔到后山去。荣岩拉着我父亲的手说。
   他躺在平头床上,头靠在一个茶叶袋,嘴巴里流长长的涎水。他已经躺了半个多月了,他的身子呈塌陷状,曾像羊皮鼓绷紧的肌肉无影无踪了,蓄水一样的力气消失了。荣岩的颧骨像两块裸露的鹅卵石,眼眶凹进去。我父亲给他倒了一小杯酒,说,你少说话,烟抽不了,喝口小酒吧。我父亲抱起他的头,用衣袖揩了揩荣岩的脸,又说,我们一辈子都在还债,我们从泥里挖了多少,也要还回去多少,谁都不欠谁,最后了啦,一拍两清。
   他们是土陶厂的工友,从十八郎当岁在一起做事。荣岩是个拉泥工,也是个踩泥工。比我父亲小三岁,我叫他荣叔。
   土陶厂在公路边的山坳里。纵目而去,从群山逶迤而来的饶北河,在两座山狭长地带,围堰成一个小湖泊。土陶厂并不大,有四个芦苇蓬,一个晒陶坯的场院,一个踩泥池,两条堆陶器的地垄,和两条陶窑。
   公路下,是一片扇形的田畴。田畴平坦,一条田埂远远看去,仿佛是编织的花边——蓝铃、猪牙、黄水仙、银莲,贴着埂边开各色的花,黄黄的,紫紫的,白白的,到了夏季,瓜果在竹架上挂着,有黄瓜、冬瓜、丝瓜、金瓜,也有刀豆、萹豆、白玉豆、四季豆、豇豆,竹架上爬了丝蔓。河边有一个洼地,乳酸草、水鳖茂密地生长。水鳖在雨季,叶子圆圆地肥厚,浅黄的花一夜间浮出来,像黄晕晕的灯盏。把草翻挖下去,有厚厚的烟灰色的泥。
   每天,天麻麻亮,荣叔用阔嘴铲把泥铲到平板车里。那时他还年轻,手臂像两根暴长的杉木,滚圆的。他拉着满车的泥墩,埋着头,车绳勒进他的肩膀,他用手拖着车把,往砂子斜坡上拉。他长年打赤脚,脚趾像吸盘一样吸附在地面,脚趾像五个患难的兄弟,在爬坡的时候,紧紧团结在一起,血液的恩情使它们再也不会分开。过了斜坡,拐过一条甬道,便是踩泥池。他坐在车把上,抽一根烟,再把泥卸在池里。
   一个早上,他拉了两车再吃饭。我坐在院子里晨读,看见荣叔上坡,我跑下去,在车后推车。他唏呼唏呼的喘气声有舒缓的节奏,随着喘气声而起伏的后背,我看起来,和山梁差不多。他抽烟的时候,嘴巴张得钵头一样,烟在里面打滚。他喜欢谈白。他说,老六,你以后不读书了,来做个窑工,女人争抢着窑工呢。
   一池的窑泥要拉二十来板车,荣叔两天拉完。再给池子浇上十几担水,泡浆。他牵来水牛,喂一畚斗的米皮糠,给牛脸蒙上一块黑布,赶到泥池里。他一手拿一根竹稍,一手拽牛绳,嘿,抽一下牛屁股。牛沿着池子打转圈。荣叔也跟着打转圈。打了几个转圈,牛不走了,嘛——哞——嘛——哞——牛叫得低沉悠长,叫得人心里胀胀的。荣叔抱来一捆草,自言自语地说,谁叫你是牛呢?是牛就要踩窑泥。泥浆里全是脚印、牛蹄印,一窝一窝,蹄印叠着蹄印。踩了一天的泥浆,变稠,变胶样,泥熟了,切成肥墩墩的一块块,搬到芦苇蓬里,制土陶。
   土陶一般有土瓮、酒缸、水缸、钵头、壶、菜缸、酱缸、酒瓮、灯盏、油罐子、酱油罐子、盐罐子、调味罐子、茶壶、夜壶、瓦、砖,规格不一。制陶师有三个,文港、水桶、阳鱼。水桶和阳鱼是文港的徒弟,做了三年,也成了师傅。文港是个瘸子,走路像撑船。他用一条灰色的麻布绑在腰上,裤子松松垮垮,一个布结拳头大,翻出来。下雨的时候,做不了事,他一手捏一个毛竹筒,另一只手操一根油茶树小圆木,去村里的妇女家坐坐。妇女一般是寡妇。村里有寡妇四个,官葬山一个,石灰窑一个,溪边一个,弄里一个。文港去寡妇家里,裤兜里揣几块钱,或用纸包一斤肉。要到了傍晚,他才回家。他笑眯眯的,脸上漾着酒驼色,酒糟鼻像个开烂的红辣椒。
   他到了家,他老婆马上从后门逃出来。她的肥裆裤在膝盖的部位各补了两块圆圆的布片,芋荷叶一样的布片,头发用一根毛线绑着。她跳过一个水沟,爬上一段矮墙,滚下来,到了我家后院。文港的声音也到了后院:“翻墙是不是摔不死呀,夜边了,饭在哪里还不知道。”
   他老婆叫春兰,一下子抱住我妈的大腿,说,拐子不是好人,要把我打死。她露出脚踝,是木棍的淤青。
   文港坐在大门的石凳上,唱小调,咿咿呀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嘴角流出白白的口水。他是一个胆子特别大的人,村里死了人,都是他去洗身。他把死人抱到泡猪桶里,倒一担温水,用稻草刷,翻来翻去洗。他不怕死人。他说,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死人要不了几天,都成了泥。你看看,我天天都鞭挞泥,在一块石板上,把泥摔下,揉软,再摔下,再揉,揉饭团一样,把泥浆里的空气全部揉出来,泥结实了,瓦才不会被雨打碎,你看看,枫林村这二三十年里的屋舍,有哪家人说我做的瓦不好,我做的缸不好用,没有的。但他自己的房子没有瓦,是用茅草席盖的,用竹篾编起来,一列一列地压在悬梁和木条上。他边洗边说,还时不时喝一口小酒。苍蝇飞来飞去。他又说,人和泥都是一个德性,经得起摔经得起用,却经不起碎,再好的水缸一铁锤下去,全烂了,烂了就是死了,补也补不了。
   他一个人坐在厢房里,给死人守夜。靠在门框上打盹,头耷拉耷拉地舂米一般,他睁开眼,用筷子夹脸盆里的猪肉下酒,一个晚上,把整个脸盘的肉吃光。他要吃三分熟七分生的肉,厚厚的,巴掌大,肉皮带点猪毛碴,他把整块肉塞进嘴巴,露出的一截,用手捂着,慢慢往嘴巴里挤。
   文港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水榕,一个叫水杉,都到了上学年龄了,还没去学堂。文港说,以后做陶匠,做陶匠又不要识字。水榕水杉特别顽皮,黄瓜没熟,只有指头长,他们也摘下来吃,有时一个下午,坐在田埂上,躲在豆蓬里,剥青豆吃,吃得肚子滚圆圆的,回家。他们还会用铁丝编制笼子,四四方方,笼子里挂一条河鱼,放在田埂下的涵洞里,过一两晚上,笼子有了田鼠或黄鼠狼,烤起来吃。
   有一次下午,他们还跑到我家厨房,把半碗猪油喝了。他们赤膊赤脚,手上始终有一根圆木棍,去田头菜地捉蛇。把蛇圈在腰上,当皮带。到了寒冬,他们再也不出来,窝在床上。好几次,我父亲对文港说,你也得给孩子撬一件棉袄,小孩子窝在床上,不是办法。文港说,小孩都是冻大的,哪会有怕冻的小孩呢?我母亲捡拾了几件家里的旧棉袄,给文港两个小孩。
   我们一眼望过去,能看见的是光,水,和泥。空气是看不见的,花香味是看不见的。光从天上泻下来,无声无息。水在河里湍流,在雨里噼噼啪啪,在石缝里渗。泥以鸟的形式叫,以油蛉的形式低吟,以虎的形式咆哮,以草木的形式一岁一枯荣,以人的形式更替。
   荣叔死的时候,我还在小镇的一个乡间中学教书。我父亲急忙忙地把我叫回家,说,荣叔才五十多岁,你去送送。荣叔侧着身子,伸出手,想拉拉我的手,手直直的,却怎么也伸不出来。荣叔说,一辈子的力气,全用完了,用完了,人身就是废物了,是一堆烂泥。他得的是水湿,先是骨关节痛,针扎似的。他拉不了泥,也踩不了泥。他用一个平板车拉盐罐子、菜缸、酱缸、小瓦罐,去周边的各个村子卖。车头上,挂一个铝盒,铝盒里是饭菜。他手腕上扎一个摇铃,到了村里,噹噹噹,小孩围过来,大人也围过来。
   过了两年,脚再也走不了路,他坐在自己做的一个四方形木架里,下面按了四个铁轮子,他老婆推他出来,在村子里转转。他全身水肿,看起来和一根熟透了的冬瓜差不多。中医说,他打赤脚太多,踩窑泥太多,水气全进了身体里,人的身体像个烟囱,烟全堵在里面,柴火怎么烧,都会慢慢熄。她老婆干瘦干瘦,一节火柴一样。她几次来我家,对我父亲说,劳力没了,生活怎么过呢?我父亲说,叫荣岩去厂里称柴火吧,工钱会低一些。他站不起来,只能看看秤,做个记录。
   我父亲私下几次对我嘱咐,说荣叔不会有太长时间了,他那个儿子,你得想想办法照顾,找一个好师傅学一门好手艺。荣叔三岁丧父,自己到了三十好几才结婚,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命根子看待。生儿子时,家里穷,老婆坐月子没肉吃,连奶水都没有。荣叔用绳子把家里的猫吊死。猫吊在木楼梯上,伸出长长的舌苔。猫都养了六七年,听话,温顺,舔着荣叔的脸睡觉。吊它的前两天,猫一直蜷缩在灶台上,喵喵喵喵地叫。日夜叫。叫得荣叔心里痛,凄苦地痛。他看见猫的四肢在发僵,眼球暴突,他咚咚咚地用头撞墙。他说,儿子是猫投胎,叫儿子春猫吧。
   我坐在荣叔的床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记得年少时,我们一群小孩子去土陶厂玩,他老婆烤芋头给我们吃。芋头是用木炭火煨的,松松软软,把粗糙的毛皮剥开,白白的芋肉有一股热热的香味。
   枣子熟了,她用饭萁端米枣给大家吃,一人一把。枣子有细细皲裂的斑纹,吃起来,生生脆脆,牙齿都有甜味。
   到了我外出读书,暑假了,我和他一起在土陶厂守夜,看守器物。在空地里,我们一人一张竹床,打赤膊,盖条小毛毯。月亮早早地出来,水汪汪的。溺水的月亮,光晕里荡漾没有波纹的灰蓝色。山梁一座座相连,尖尖的山巅有银辉闪耀,像终年不化的积雪。山梁间的弧线像奔跑的狼狗脊背。田畴里,青蛙肆意地叫,叫的又欢又快。稀疏的柳树里,有白白亮亮的水叮叮咚咚。遥远的星宿,低低地垂下幕帘,悬挂在屋顶上。原始的夜空和我们的灵魂相依相偎。在时间的河流中,我们都是逆水而行的。
   现在,荣叔已经到了最后一个码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他躺在蒲席上,大头苍蝇嗡嗡嗡,在墙上,在窗玻璃上,在床栏上,飞飞停停。房间里有一种口痰的腥臭味。他后院里的樟树上,有几只乌鸦,叫了三五天了,呜啊呜啊,叫的人发慌。用石头扔它,它跳几下,不走。蒲席是旧的,有常年的肌肤油脂滚磨了的熟黄,似乎还有年轻妇人奶孩子的温暖,还有梦境的美好印迹,还有滚热泪水的渍液存记。荣叔的身子有了陶泥的色泽,灰暗的,浅褐的,灰烬的那种颜色。他们一家人哭了起来。荣叔再也听不到,或许听到了,我们也无从知晓。他的眼角涌出了两行泪水,最后的,仅有的。
   在河边的洼地里,我们一群小孩经常在夏日黄昏时分,去滚陶泥浆。把陶泥抹遍全身,连裤衩也不穿。滚累了,我们坐在河边的石堤上。溽热的暑气一会儿把身上的陶泥熏干。我能感觉到,泥浆慢慢在皮肤上收缩,嘶,嘶,嘶,嘶,泥浆有了裂隙。皮肤有轻度灼热的微痛,泥浆从黑褐色,变灰褐色,变灰白色,最后干裂。我们站起来,跳几下,碎片啪啪啪地落了一地。我们钻入水里,浮游。有时我们一人钻入一个水缸里玩耍,收工的荣叔通常就是那个端水缸回家的人。
   地垄里,码着一排排的水缸,土瓮。星期天或节假日,外地有一些货车,突突突,开到厂里,把土陶器物拉走。器物都用稻草绳捆绑好,小孩子负责搬小器物,用竹萁挑或扁篓背——那像是小孩的节日,蹦跳着走路。——在很多年之后,我离开故地的很多年里,我特别迷恋那种火烤烟熏的泥土味。它是所有土制器物的旧时光,也是永远不会散去的体温。
   一个水缸,摆在陈年的院子里,即使摆了上百年,缸壁长了清幽的苔藓,水也不会腐臭。手抚摸一下水缸,冰凉的,地质深处的幽寒从缸里传来,再抚摸一下,家的温度渗透了出来——木柴在陶窑里轰轰的旺烧,白烟从天窗里窜出来,一浪浪,做陶人的手印手痕、脾性、气血,烧进了器物里。火烤烟熏的泥土味里有咳嗽声,有阵雨哗啦啦的倾泻声,有灌木在深山里的摇曳声,有烈日空气嗞嗞嗞的爆裂声,有木炭砰砰砰的炸裂声。
   这是一片田畴的微缩记忆,在某一个蓦然时刻,水波般扩散:杨柳绿了又黄,河水浅了又深,昨日的鸡舌草不忍说出寒霜的来临,早早沉降的弯月;门轻轻合上的声响,土瓮被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嗡——嗡——弦弹回去的回响;小弄堂里,喝酒声幽幽传来,再稍后一些,有一个提灯笼的人走过;泥墩在石板上,啪哒啪哒,反复地摔打,摔打泥墩的人,鼓着腮帮,憋着气,粗壮的双手像一对木浆……远古的歌谣掠过,掠过我们已经途经的山水。
   火烤烟熏的泥土味是我蒙昧的开篇。盛水的是水缸,放米的是米缸,端粥的是钵头,储酒的是酒缸;大肚子的是土瓮,直肚子的是酱缸;摆在灶台上的是油罐子,放在阁楼上的是菜缸子,陈放在地窖里的是酒瓮;压在木橼上的是瓦,砌在墙里的是砖。我知道,人从这里走出了洞穴,家有了形态,灵魂有了皈依。我们是在大地上蜗行的人,当我们日渐衰老,最终环抱着的是日渐苍凉的泥土味。我们出走,因为有了欲望。我们回来,因为需要了却。
   小镇郑坊,在春秋时期,有了族群和村落。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县博物馆的考古人员,在一栋废弃的旧居里,发掘出了前秦的砖瓦和土陶。土陶是钵头和小罐子,在展览室的橱窗里,依然发出深褐色的幽光。在时间的隧道里,我们瞬间站到了两千多年的大地上,苍莽的大地,群山绵绵,饶北河浩浩荡荡漫溢了两岸。先人用土陶碗吃饭,用土钵头文肉,架在土灶上,木柴火在暗夜熊熊地燃烧。荒蛮的时间在这里形成了对流。有了窑,才有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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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焚泥结庐》是一篇有关乡村传统文化风情的长调叙事散文,原色、朴旧、幽寒、和暖,一如饶北河枫林村人家常的日子。四个芦苇蓬,一个晒陶坯的场院,一个踩泥池,两条堆陶器的地垄,和两条陶窑,是土陶厂全部“家”当。一眼望过去,能看见的是光,水,和泥。除了规格各异的土陶用具,还有性格迥别的制陶师和陶民、淘气的孩童。喝酒吃三分熟七分生的肉,睡寡妇,打老婆,唱小调,为死人洗身也守夜,少些文明的驳杂生活,是属于制陶师拐子文港的丰饶与精彩。会记账、讲国家大事、经营饭食、善解人意,父亲是一辈子干体力活的农民知识分子。几里路,耗力的拉,一池泥,碎脚的踩,蹄印叠着足印,一窝连一窝,荣叔,沿着池子打转圈。浇水,泡浆,踩窑泥,偶尔谈白,这是拉泥、踩泥、熟泥的荣岩与蒙黑布的牛,一辈子共同的活计,也是一家老小赖以支撑生活用度的生命线。略一扫描,与《摩登时代》中,那个站在高速流水线上,像机器人一样拧螺丝的“卓别林”,似乎有着某种神似。然,深一思量,与卓别林的冷幽默和讽喻不同,本文作家的旨趣却是别有枢机。在焚泥结庐的炼化厂中,从窑泥、土陶到烧窑、出窑,哪一个制作流程,不融熔着泥水、汗水、泪水和悲欣交集的碎影?土瓦、土缸、土罐,几分土气,几分古拙,几分实用,哪一个土陶成品不是承载着最古老的宗谱、潜隐着村庄和家族繁衍史的全部真相和谜团?踩窑泥,祭窑神,烧窑,封窑,一环扣一环,熊的苦干,猪的食量,本真的人性,一丝不苟,毫不含糊。当一种职业与人无缝契合而化生命终时,曾经的生存手段与生存目标合二为一,必然就会出现这一种负迁移现象。在逆转或叠合的过程中,他或她的身与灵,抵达化归尘土的再生与涅槃。“泥是我的胞衣,也是我的棺椁。”一席遗愿和死葬的忆念,观照生命本核的同时,流露出一种原生、真朴、厚醇的生命哲学;“一辈子都在还债”,一生劳作和活着的悲辛,不饶岁月,不饶自己,不饶点滴,张扬着一种安忍、乐命的人生价值。故,岁月又何尝饶过他们?陶匠师文港住茅草房,一对野童,没防寒衣,窝在床上;荣叔,五十岁就患上水湿,由陶师改卖陶器,再换成柴火,维持生计。临了,他躺在一尾蒲席上,身子有了陶泥的色泽,等待最后的时光。水缸,米缸,钵头,土瓮,酒瓮,一应土陶器物,现实态、日渐苍凉的泥土味,就是家的形态、孩子们开蒙的摇篮和灵魂的皈依。推车,守夜,看守器物,滚陶泥浆,熏干陶泥,坐水缸浮游,吃烤芋头,分食新枣,在火烤烟熏的泥土味中成长、忆念和梦归。于开合的意识流中,记人、叙事、说理、表情、意想,徐徐铺展出一个个清明蚀骨的场景和生活的脸孔——病榻前的忧伤、制窑的艰辛、守夜的安睦、嬉戏的和乐、酒宴的人气、化苦为乐的自娱、荒蛮时代的先人心像、土陶厂的衰落、生命本真的彻悟,饱含汁水的墨宝,在先人、陶民、土陶品、陶厂、制窑工艺、上梁酒宴、新农村建设中渐次氤氲,与曾经沧桑的记忆,交接、互融、对流开来,衍生出平淡自然的原色、真味。一个土陶厂的兴衰史诗,一代陶民为生活而奋争的生命轨迹,那片负载着孩子们记忆、欢笑与梦想的土地,那种火烤烟熏的泥土味,是所有土制器物的旧时光,也是永远不会散去的体温。不过,在一个盛产观念的浮尘时代,民间非物质文明日渐式微,厂倒人星散,唯有水桶,领着儿子水东,制陶,做土陶工艺品。他说守着手艺到死。窑在,火薪就在,传统土陶手艺就一息尚存。泥,就是人的命运。生与死,都归于泥。跳转的时空,频换的场景,和墨的血迹,错接的殇暖,协奏出一首首噬心的歌谣。它们是浴火逢生的春之歌,携卷着各种声响、各式生态、各个故事,掠过已经途经的山水,掠过土陶厂,掠过富含气血的窑、土陶品和生命本体,融进了一片田畴的微缩记忆中,汇流向时间之河。倾情推荐共赏。【编辑:芦汀宿雁】【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11536】 【江山编辑部·绝品推荐170217第785号】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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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7-02-18 19:26:48
  在《焚泥结庐》中,傅菲保存土陶品最好的方式是,用激赏的深情抱慰和悲怆的惊鸿一瞥,以抟文为祭的记忆存档模式,补录一幅集体协作的手工劳作图景,还原一份身体和情感的共享体验,续接一种非物质文明遗产已然断链的活态传承。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12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7-02-18 22:17:38
  读《焚泥结庐》随记
   1、焚泥结炉,这题目立马让我的思绪回到了那刀耕火种的岁月,那是诗经诞生的岁月!
   2、第二次阅读,依然感动!
   3、回望过去,更珍惜现在!这就是文字的魅力!
   4、荣获绝品,名至实归!祝贺!祝贺!
13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02-19 07:25:49
  读罢此篇美文,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泥巴,泥土,陶器,在眼前晃动。土制的陶器,是我们老祖先留下的手艺,却被现代的塑料制品所替代,陶器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烧窑也废弃了。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也是一种悲哀。
   文章厚重,语句优美,描写细腻,这样大气,生活味浓郁的散文,让人读过后,不但带来视觉上的享受,更是引发人的思考。
五十玫瑰
14 楼        文友:秀子        2017-02-21 16:24:30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用仅有的泥土来维系和传承着这一生存方式已深深的刻进作者的心灵深处。文字里饱含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包含着浓浓的怀念和追忆之情,也包含着对故土、对岁月、对即将成为历史的记忆的惋惜与隐痛之情!
15 楼        文友:和谐家园        2020-09-12 15:01:06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傅菲老师也在江山发文,让我感到荣幸,也有荣耀,拜读老师大作,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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