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想起庚哥(散文)
庚哥和我是两个屋场同一个村子里的人,我们一起发蒙读书一起玩耍长大。庚哥和我是同庚的,他在年头,我在年尾。
我们屋场比庚哥的屋场大,人比他们的多,读书的小孩子就有点仗势欺人,常常有一群小孩子将庚哥打在地上,然后骑在他的身上唱着:“蚕宝宝,蚕宝宝,趴在地上不知跑,一拱一拱往前刨,遇到石头跳几跳。”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句骂人的话,庚哥母亲的名字就叫蚕姑娘。我们这里,晚辈是不准叫长辈名字的,如果叫了谁的长辈名字,也就等于骂了谁。
有一天拔猪草,我们几个没有欺侮过庚哥的小孩子在地里遇到了也在拔猪草的蚕妈妈,只见她眯着一双细小的眼睛哀求我们说:“小老表呀,你们读书不要打我家的庚宝宝,你们都有几兄弟,我们家就只有一个宝宝呀!”
我们笑了笑,算是答应了蚕妈妈,蚕妈妈就将篮子里的猪草分给我们几个人,算是一种贿赂。
后来我们来到秀水高小读书,我和庚哥分在一个班上。这时候的庚哥发生了一点变化,他的成绩在班上是很差的,但是没人欺侮他了,他变得善于交际了,和班上那些调皮的学生都有很好的关系。
红卫兵造反的高潮一过,我们秀水地区就办起了初中和高中,我辍学了,庚哥读完了初高中。
庚哥高中毕业之后就回到了家乡,他成了我们大队一个很活跃的青年,有一天,大队部召开青年会议,内容是批林批孔,庚哥做了一个主题发言,讲过去的儒家怎样怎样法家又怎样怎样,我看见庚哥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唾沫横飞,我就想,儒家法家是多么高深的学问啊,庚哥何以那么熟悉呢?这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后来我才知道,有人编了一本评法批儒的小册子,庚哥是读了这本小册子才做这个发言的。
我开始敬佩起庚哥来,两个人又开始恢复了昔日同学的情谊,晚上,或者他到我家里来聊天,或者我到他家里去聊天。
庚哥的父亲说话很风趣很生动,常常能够把一件事情从里到外翻一个身,还能将圆的说成扁的,将黑的说成白的,人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烂肠瘟”,这是一个很友善的稍微带一点贬义的词语,却是很形象。我每次去庚哥家里,蚕妈妈就坐在柴湾里烧火煮潲,烂肠瘟爸爸就坐在火塘的当头拿着一水烟筒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抽足了,就云里雾里地和我侃大山,常常把我和庚哥逗得笑翻了。
下雨的天气里去了庚哥的家里,蚕妈妈就会留我吃中饭,别看她长得矮小眼睛又不好使,做出来的饭菜却是香甜可口,特别是豆酱做得好吃,只要桌上有豆酱,我总要多吃一碗饭。
地区工作队进驻我们大队后,庚哥的家里住进了一名工作队的队员,他在这名队员的指导下,打了一口沼气池,花费了很多气力和钱财,但是没有成功。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沼气,也是我第一次听说沼气。
高中毕业后只过了两年,庚哥又读书去了,那时候兴工农兵推荐上大学,庚哥就被推荐到省城里的长沙师范读书去了。
这时候的庚哥和我就是真正的两个世界的人了,他已经是一个吃皇粮的人了,而我却仍然是一个下等农民。
不过,我们还保持着友谊,我曾经去长沙师范看过他一次,那是我第一次进省城,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听着嘈嘈杂杂的叫卖声,嗅着沉闷带臭的空气,我就想,这城市有什么好啊!
进得庚哥的寝室,只见里面仄仄的,床叠着床,铺挨着铺,庚哥问我:“你在队里做什么事啊,农业又丰收了吧?”
我说:“扯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啊,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看你在这里的生活学习怎么样,习惯还是不习惯?”
庚哥在师范毕业后就回到家乡做了一名公立老师,高考开禁后,我也考进了一所师范学校,后来也做了一名公立老师,我们后来同在一所中学教毕业班,他教数学,我教语文。
这期间发生了一些变故,蚕妈妈去世了,烂肠瘟爸爸也去世了,庚哥结婚了,他的老婆是供销社的一名营业员,他们生了一个女儿。
烂肠瘟爸爸去世的那一年,我去看他,他就对我说:“你要说给我家的庚宝宝听,我们要男孩啊,他老婆要是不愿意生了就离婚,再找一个农村姑娘,两只脚的女人那里没有哇!”
我理解烂肠瘟爸爸的一片苦心,他只生了一个儿子,如果儿子只生一个女儿不再生养儿子了,那么,他家就绝户了,绝户是大逆不道的,可是我无法对庚哥做工作。
后来,先是被调进了县农广校做教师,这里无事可做,又改行进了县政府属下的农委,这时候的庚哥一边上班一边做生意。
庚哥贩玉米的时候,我在秀水中学做校长,学校开办了一个美国皇鸽养殖场需要大量的玉米,庚哥就来找到我要推销他的玉米。
我说:“你的玉米质量好吗,价格便宜吗?”
庚哥说:“我的玉米保证质量好,价格也比别人便宜。”
皇鸽养殖场就从庚哥那里进了几吨玉米,付了现金,几天后,饲养员找到我说:“玉米在流水发霉。”我说:“那玉米进来的时候干干的,怎么就流水发霉?”饲养员说:“不知道什么缘故,反正就是流水发霉!”
我一个电话将庚哥从县城叫到我的家里开始训斥他:“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我这么相信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你的玉米在流水发霉,你为什么说玉米的质量很好?你这样坑害我,叫我这个校长还如何当下去?你赶快将玉米运走将我们的钱退回来,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
庚哥坐着,我站着,我训斥他的时候是横眉怒目,庚哥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畏缩在椅子里,他听我训斥完了以后就说:“好吧,是我错了,我把玉米退回来,把钱送过来。”
其实,庚哥也不知道玉米的质量有问题,这玉米来自东北,东北人收割的时候玉米正逢冰冻天气,玉米看起来是脆蹦蹦的,可运到我们南方以后这玉米慢慢地就解冻了,现出了原形,所以就有流水发霉的现象。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的十年里,我们就没有多少往来了,再后来,我调进了县城和庚哥又开始了往来。
这时候,庚哥从农委脱离出来,组织了一个能源办,一共有七个人,他们蜗居一室,挤在县政府办公大楼六层的一角,庚哥就是这个能源办的主任。
我在这个旮旯里找到了庚哥,我说:“你这是一个什么单位啊?”庚哥说:“这是能源办呐。”我问:“能源办是做什么的呀?”他说:“就是打沼气池的。”我问:“那为什么不叫沼气办啊,是不是叫沼气办不好听呐?”庚哥说:“现在国家扶植发展绿色能源,下拨大量的资金为农家建沼气池,沼气可以燃烧可以照明,可以沤制有机肥料,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好事。”
五十二岁的庚哥就退二线了,退了线的庚哥的编制又回到了农委,这里有他的办公桌,但是没有事做,庚哥只好回家了,他要找点事做。
前两天,庚哥来我家里坐,我问庚哥:“你现在还在做沼气池业务吗?”
庚哥说:“是的,还在做,已经做出名堂来了,而且还很忙。”
庚哥说:“我的这个公司,前年别人出了十五万元钱的价格收购,我没有出手,去年有人要拿三十万元钱来入股,我老婆又不同意,现在,就是有人出六十万元钱来收购,我也不卖啦!”
我心里一惊,他这个公司并没有一分钱的资财,别人要买也就是买走他的那个营业执照,这个商业时代,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庚哥说:“我想叫女儿回来继承这个公司,可是女儿就是不回来。”
我说:“应该做你女儿的工作,她已经生了一个女儿,回来办公司就还可以生一个儿子。”
庚哥说:“这倒无所谓,我已经想得很通了,男女都一样。”
我就把他父亲临死前的那段话说给他听了,我说:“你老爸这话说了几十年了,我一直没给你说,我和你老爸的观点是一致的,没有人,你赚钱做什么,没有人,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力气,你赚什么钱啊!”
庚哥说:“我只做到六十岁,六十岁以后就什么事也不做了。”
其实,人的一生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和庚哥小时候的事依然历历在目,现在,我们都快要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