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檀香.某人杯】子午河上(小说 征文)
孩子说在傍晚时分看到林小梦上了那艘船,和船上的人睡觉。他说是何九青告诉他的,这个在夏天时何九青告诉我的消息在寒冬的冷风中飘散到月姬村的每一个角落。事情传到陈雪妍丈夫的耳朵里时何九青正在别处和一群孩子在一起玩耍。他拿起鞭子和一根绳子就去找何九青,那是我对于月姬村印象最深的一幅场景。时值正午,大雪初霁。
陈雪妍的丈夫走过去将何九青用绳子捆了起来,何九青开始大哭,可是他一点儿都没理会她。好像拉着一捆干柴一样,抓着绳子另一头将何九青拖回家里,吊在屋檐上。用鞭子狠狠地抽她,陈雪妍扑上去挡着,也被他抽了几鞭子,他将陈雪妍推倒在院子里。陈雪妍坐在院子里痛哭起来,他没有理会陈雪妍,一边打何九青一边嘴里大骂着:“让你胡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一直打了好几个小时,他才将鞭子扔在院子里。回到屋子里,大口大口地抽烟喝水。这时陈雪妍走上前去打算解开绑在何九青身上的绳子,他透过窗子看见了,大声喊道:“你敢!今天你要是把这绳子解开了,我把你一起吊起来打!”
陈雪妍一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泪从眼睛里奔腾而出。她看着老天爷喊道:“这造得什么孽啊!你这么狠,迟早要遭报应的!”
何九青被挂在房檐上,一直到天黑也没有被放下来。到了第二天早上,何九青不见了,绳子被割断了,扔在地上。绳子上还留着些血迹,和墙外的梅花颜色差不多。陈雪妍的丈夫夜里喝得大醉,他把陈雪妍拉进屋子里,咬得陈雪妍浑身是伤。
陈雪妍第二天起来看到那段绳子的时候,她大哭了一声,向着屋外跑去。她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何九青,可谁也不知道何九青去了哪儿!陈雪妍沿着子午河一路上找了下去,她也没了音信。
陈雪妍的丈夫第二天早上起来以后,看到扔在院子里的绳子。他又抄起鞭子,夺门而出,在月姬村里找陈雪妍母女两人。他从村子东头找到西头,也没找到母子二人,这时有人跟他说今早看见陈雪妍沿着子午河一直跑了去。听了这话,他也往子午河的方向追了去。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走回来,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六.
我想起一件好几年前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外出去寻找书上写的事的线索。
我行到一个村子处,村子叫小麦村,处在子午河的下游,我在村口遇见了一个老人。头发花白,蒙着面,背着一个黑色的大包,手里拄着一根枯木拐杖。
“我能跟你一起进村子吗?”
“你也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嗯,我不是本地人!”
“那你来这儿干嘛?”
“我往南边去见一个朋友,天黑了来这儿借宿的,你呢?”
“我来这儿了解点事情!”
我和他一起进了村子,可是那个村子的人对于我们这两个外地人很不友好。当我们走进村子的时候大家都关上了门,没人愿意收留我们。
正当我们两个人准备离开村子的时候,一个老人对我们开了门。他说他的老婆孩子不在家,家里刚好有空闲的房子,可以让我们两个人住进去。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进门就说他累了,说要睡觉,明天早上还得早早地起来继续赶路呢!
我和那个收留我们的老人坐着聊天,他问及我到村子的来意时,我没有向他隐瞒什么!
“你要找的那些人现在根本已经了无踪迹了!”
“您知道他们?”
“早年间我跟着爷爷在子午河上曾经见过他们的船队!我是从爷爷口中听来的,爷爷指着那些船给我说那些船上的人一辈子都生活在船上!”
“您爷爷曾经还说过什么?”
“他也再没说什么,我也就见过那一次。”
老人接着开始讲起他那些年在河上遇到的一些奇事,他说在夜间听见河畔的人的哭声,看到过树林里的鬼火,有时候还能见到漂浮在河面上的死尸!我听着老人说了大半夜,直到月上中天,我们才睡下。
我和那个和我一起进村的老人睡在一个屋子,当我躺下的时候那个老人已经睡沉了。我看着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半截小腿,那完全不像是一个老人的腿,皮肤紧致细腻。
次日,天已大亮,我迷迷糊糊醒来!当我睁开眼时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老人对我说:“他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背着包,拄着棍走了!”
“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不知道,我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我也没起床,想来他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我想起昨天晚上看见的那半截小腿,心里充满了疑惑。
“你可以去找胡文山,从他那儿你可能能找出些什么消息。因为我听说胡文山在几年前曾经在子午河上捡到过一些东西!”
我顺着老人的指示到了胡文山的家,他正坐在地上磨刀,我走进门的时候他头都没抬一下。
“你曾经在子午河上捡到过什么?”我问了一遍,他迟迟没有回应,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继续低着头磨他手上那把刀。我在旁边的一块石磨上坐下来,一直等他磨完刀。
他磨完刀站起来看了我一眼,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早年间那些常年生活在船上的人?”
“我不知道,我捡到的那东西和那些人没有关系!”
“你捡到了什么?”
“我捡到一副棺材。”
“你说什么?”我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除了这个,我再也没有在子午河上捡到过特别的东西。”
“你能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他低头思索着,把刀放在我坐的那块石磨旁边,自己在旁边的地上蹲下来。这时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头顶已经有些白发了。坐到地上从口袋里拿出烟叶来给自己卷烟,我坐在他旁边一句话也没说。他吐出一口烟来,目视前方,像是要将那些过往的岁月全都聚集到眼前来一样。我知道他在回想着那些事,或许他对那些事记得很清楚,他只是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给我说才能不显得那么荒唐。
“有一年,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雨,听那时候年岁大的人说从来没有见过子午河涨得那么高过。雨停的那天早上,我早早地起来去田里收麦子。路过子午河时,我看到远处的河面上漂浮着什么,等离得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一副棺材!”
“后来呢,棺材里面都有什么?”
“我把棺材拖到家里,母亲哭着让我把棺材放到河里去。母亲那时候看到我拖着棺材回来的时候她吓坏了,蹲倒在院子里不敢动弹。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也大张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大喊道‘孽障,你怎么掘人坟墓,你这样要受到天谴的。’直到今天我好像还能听到母亲说话时的声音,我对母亲说了棺材的来源,母亲让我把棺材放到河里去!”
他卷得烟卷很短,很快就吸完了,他将手中的烟卷扔在地上。双手在脚踝上摸来摸去,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如果你今天不想说的话可以改天再说!”我在旁边安慰着他。
“没有什么不想说的,只是我怕说出来你不相信罢了!”
“我要找的事情本来就不太可能找到!”
“我听了母亲的话将棺材放到河里,在往河里推之前,我把棺材打开看了一下!”
“里面有什么?”
“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是说尸体!”
“我说的就是尸体,棺材里面连尸体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
“后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他用手抱着头,摇了摇头,抬起头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神里面看出了些许悔恨的成分。他又给自己卷了一根烟,吐出烟,眉头稍微皱了皱。
“后来我的妻子和儿子死在了子午河中。妻子带着儿子过河去,是准备回娘家去的,可是在子午河上翻了船。”
我在那儿听胡文山诉说了一整个下午,后面说的大多是妻儿离开后他是怎么样的艰难,生活是如何黯淡无光,他说他还曾经想着跳进子午河去寻找妻子和儿子,但是月亮阻止了他。我对此疑惑不解,他对我解释说他在准备跳河的时候看到了头顶的月亮,那应该是农历的十五,因为月亮很圆。他坐在河边看了一夜的月亮,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不想跳了。
“你知道我从来不对别人说这些,但我为什么对你说了这么多吗?”我在离开他家的时候他问我。
“我不知道!”
“我最烦人家在我磨刀和卷烟的时候打断我,你没有!”
我为自己的沉静感到庆幸,在从他家门出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当时我没有打扰他的原因——那时我正看着生长在院子角落里的一丛金丝杜鹃。它们开得正好,那是我在院子里看到的最有生机的东西!
我回到那个留我住宿的老伯家,他又留我在他家住了一晚上。那天晚上我们之间的谈话都是日常谈话,我很早就困了,第二天我离开村子回到城里。
七.
回到城里以后我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这些年来搜集到的资料。我仔细地回想着自己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听过的事。我想到了小时候见过的那个人,就是那个给我说了天快要下雨了的那个陌生人,当时我还小,没能记清他的脸庞,而且当时他的脸上很脏,看不清楚真实模样。
我见到他的时候何九青的三伯已经死了两年了,陈雪妍和何九青两个人相继离开之后,陈雪妍的丈夫后来变得疯疯癫癫的,眼神空洞。他扎了两个草人,一个上面写着陈雪妍,一个上面写着何九青。整天陪着两个稻草人,长大以后我要离开月姬村的时候去看过他一次,他没法和人正常交流,你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只是一个人独自坐在那儿说。
模糊记起他曾经自言自语的时候说起过何九青的三伯,他说何老三刚来村子里时曾经遭受到村子里老人的唾骂,老人们骂他是天底下最脏的人。那个时候他的父母还都健在。他们认识何老三,在这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弟弟,何老三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亲兄弟。后来那批人都相继去世以后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何老三的事了,也没有人去骂他了。我在他旁边半天也没听出个头绪来,等我离开时他说:“在河上惯了的人终究要回到河里去,就好比鱼,离开了水,就会渴死。”
我又再次回到月姬村去找林小梦,向她询问关于何老三的事,她说关于何老三的事她也不知道多少,她说何老三喜欢晚上坐在屋子外抽烟,然后走进屋子里大口大口地喝水,说他好渴。喝完水就到床上折腾她,她将他们在床上的事倒是说得很仔细,她说何老三在床上的花样倒是很多。听一个老人说这些你很难不把她和疯子联系到一起,但我清楚地知道,她非常清醒。她或许是真的对于何老三就知道这么多,她也许认为这些事可能会对我有些帮助。
“可是没几年他就去世了,他又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我向她请求让她仔细说说何九青三伯死时的事,她说:“这没什么好说的,他一下子就死了,然后我把他装到棺材里,去你们家里叫你父亲!”
“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吗?你为什么不去找何九青的父亲,他毕竟是你们那一门的人!”
“他在临死之前特意嘱咐我不要去找他,他觉得月姬村上的人对他的看法都是因为何九青的父亲给村里人乱说。”
林小梦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她把身子向前倾了倾。
“我记得有一天何老三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他对何九青的父亲破口大骂,说他才是妓女生的,说他没有资格说他。那天他破天荒地给我说了很多,他给我说起一支船队!”
“真的?我上次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上次我没有想起来!”
“你继续说那支船队后来怎么样了?”
“他说得很模糊,我也没怎么听懂。他说何九青的父亲一出生就被送上了岸生活,他是船上的妓女生的孩子。”
“还有呢?”
“其他的我想不起来了。”
“你仔细想想!”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说:“他再也没有说什么,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其实听林小梦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心里的谜团已经快要明了了,我觉得我对于这件事太过于执着,反倒将自己迷失在了里面。就像小时候在麦田边上看到的那片柳树林,只有在远处才能看到雾气缭绕。当自己身处迷雾中时,反倒看不清楚了。
我从林小梦那儿回到城里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去关注这件事情,将那本关于子午河的书放到书架的最顶层,那是不踩板凳根本够不到的地方。
我每天早睡,早上起来去跑步。有时候在公园里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有时候去湖边看自由自在的鱼;有时候去酒馆喝酒。一个人在家听披头士的老唱片,吃饭喝水所有的一切都再也平常不过了,但有时候一个人坐着,看着外面的夕阳,“船队、何九青、林小梦”等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脑海中,在脑海中某一处一直敲打着,好像有个声音在说:就快要明白了,再往前走一点点,就该明白了。
有一次我去酒馆喝酒的时候遇到一个姑娘,她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心里有些疑惑。因为我不是那种女人看一眼就会喜欢的男人,而那个姑娘身姿优美,流风回雪。她坐下来跟我聊天,刚开始都是些日常琐事,后来说到社会上的一些问题,涉及男人和女人。后来她又说起自己的情况来,说她是从农村来的,说她原本应该是死了的,但可惜命太贱,老天爷不收,被人救了。我问她来自哪个村子的时候,她却不说了。在她离开之前我问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她说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我又问她为什么单单找我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把她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