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爆米花(传统·散文)
腊月的山中极为宁静,家家屋顶冒着炊烟,弥漫在青色的屋顶。屋内是一家人悠闲地烤火摆龙门阵,老人叨着长长的装着叶子烟的烟杆,讲着过去的奇特的经历。也许是一家人围在火炉边吃饭,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腊肉的香味充满屋中,飘到了屋外。棕色的土碗里满满地装着苞谷酒,喝酒的人端起碗喝下一大口,慢慢将筷子伸入锅中。小孩子则总令人担心马上就会掉下似的端着饭碗,火急火燎地“吸溜”着快速地吃饭,筷子碰得碗叮叮直响。他们总觉得玩不够,吃饭太慢是浪费时间,如果有可能他们宁愿不吃饭,丟下饭碗就往外跑。冬天玩的东西也不是很多,拍纸板、踢毽子、斗鸡、跳房子。也会支上一个筛篮,下面放些碎糠来抓鸟,但没下雪时要抓到鸟很难。平静的日子里总盼望有点新鲜事发生,哪怕是来一个不常见到的人,也能令人兴奋半天。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震彻山谷,在山间久久回荡不绝,像是雷声,但腊月不是一个有雷声的季节。孩子们停下来抬起头四处张望,寻找响声的来处。大人们也被响声惊出了屋,好奇地想知道是什么声音。“是么子声音啊?”有人手呈喇叭形向对山喊问,“炸爆米花的来了——”,对山也不知是谁在回答。这一声应答立即让孩子们炸开了锅,无论刚才正在玩的是什么,都一概不管了。一溜烟跑进屋里,一会又一溜烟地跑了出来,询问苞谷放在什么地方,又一溜烟跑进屋里,恨不得马上端着苞谷飞到对山。大人当然拦着孩子不许去,让他们等着爆米花的人过来。孩子们还是慌忙地找来各种容器,碗、缸、盆都装满苞谷籽,恨不得把家里的苞谷全装上。然后就翘首等着盼着,对山不时传来的响声让人心痒难搔,心里暗暗埋怨爆米花的人怎么先到了对山而不是到这边。
往往是过了很久,小孩们都已有些失望疲倦了,才见山下一个人挑着担子慢慢爬了上来。到了地坝里,放下担子,孩子们蜂拥地端着自己的苞谷围上去。“排队排队,苞谷籽放好排队”,很快各种容器排成一条线,很长很长。这时才看清那是一个老人,头上包着帕子,清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胡子有些零乱,衣服手上都沾着黑灰,手上绷着的青筋清晰可见。他拿出一个铁支架,底下烧上柴火,从一边打开中间大两头小的黑乎乎的圆柱形铁桶,先给提供柴火的人家免费炸爆米花。铁桶里倒上半斤左右的苞谷籽,拿出一个小瓶倒入几粒糖精,盖上铁盖,一个卡子将盖子紧紧卡住。再拖出三四米长的有些破的布袋,袋口是轮胎橡胶的,直线铺开。将铁桶架到支架上,风箱吹得通红的火苗呼呼地直往上窜,摇动把柄不停地转动,苞谷籽在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锅盖上有一个气压表,老人边转动边看气压表,一会后就将锅提下来到口袋沿,叫小孩们躲开捂住耳朵。小孩们吓得直往后退,又舍不得走太远,捂着耳朵背对着铁锅,侧着脸怯怯地瞄着。老人将锅口放到袋里,双手紧握着锅的转柄,用一根铁棒撬开卡口。一用力,“砰”的一声巨响,一阵白烟直从布袋尾部窜出来,一股浓香也瞬间穿入鼻中。有的白花花的米花会从口袋破口处冲出去,洒落一地,孩子们疯狂地围上去捡米花,灰土都来不及去掉直往嘴里放。老人提起布袋,将香气四溢的米花倒出来,半碗苞谷籽变成了满满一盆米花。老人像魔术师一样,将平时觉得难吃的苞谷变成了美味,让小孩子们很是钦佩。第一锅米花基本所剩无几,都被一抢而光,主人也不在意,笑着直叫人尽管吃。
不仅仅是苞谷,大米也可以炸成米花,雪白的米花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跑,入口即化,像是一片片雪花。每家都会炸上几锅米花,到后来孩子们都已吃了不少,也不再急着去争抢掉出的米花。老人挑着担子,在薄暮的黄昏中慢慢消失,孩子们也没什么留恋不舍。大人会将米花装到不透气的蛇皮袋子里,捆得紧紧的,高高地搁到箱子顶上,小孩够不着的地方。那白白的涨鼓鼓的几个口袋成了小孩子们的目标和牵挂,每天都要去围着转上几圈。大人偶尔会撮一撮瓢出来,小孩的衣服裤子四个兜里装得口都合不拢,手里再捧上满满一大捧就往外跑。将嘴里塞得满满的,嚼都嚼不过来,腮帮子鼓得圆圆的。米花遇到口水就变软了,并不脆也不很香,囫囵吞下去后再一颗一颗的吃,清脆香甜。小伙伴们相互分享,也不管手是否干净,你一颗我一颗,仿佛是人间最可口的美味。很快衣兜里只剩下了没有炸开的苞谷籽,称为“哑籽”,极硬,像铁珠,要使很大的劲才能嚼烂。当衣兜全部翻出来也再找不到一粒的时候,就又开始惦记着那高高的涨鼓鼓的口袋。
终于等到过年了,大人搬下口袋,敞开着袋口让人尽情地吃。爆米花并不饱人,使尽吃也不嫌够,几大口袋很快就瘪下去,然后就空了。当所有“哑籽”也都嚼完了后,又盼望起那个爆米花的老人来。平时他是不会来的,估计他没空,即使来了别人也没空闲,而且粮食紧张,也没几个人愿意拿出苞谷籽去爆米花。年才刚过,小孩子们就又眼巴巴地盼着下一个年的到来。虽然大人们总笑着说“人望端午,狗才望年”,但孩子们还是掩饰不住期盼年的神情。他们也会想种种办法来自己炸米花,但不是焦了就是“哑籽”,总是很难成功。在整整一年里,爆米花那清脆香甜的味道总能在脑海中萦绕。那布满皱纹的老人的脸,那形状奇特的锅,那红红的火苗,那“砰”的一声的巨响,甚至是那有点脏破的长长的口袋,那想吃却够不着的牵挂,使得最后吃到嘴时的香甜加倍浓郁。也许正是那来之不易的等待,一步一步走来的过程,让人更加留恋不舍。
春天播种发芽,夏天除草吐蕊,秋天收禾取籽,冬天晒干贮藏。在父母汗水的浇灌下,不起眼的黑土里长出一粒粒金黄的苞谷籽,挂在屋梁上,躺在贮仓里,静待着老人前来点睛开花。经历铁锅的炙热,巨大的气压,然后“砰”的一声巨响,在窜出的白烟里,它脱胎换骨,绚丽绽放。父母紧紧扎牢的口袋里,也装入了深深的爱,使其花期更长,芳香愈烈。时间总是那么奇特,会使一些东西腐烂变质以至于毫无踪迹,也会使一些东西根深叶茂更加茁壮,还会使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思绪魂牵梦绕越发浓烈。
爆米花就是一朵朵雪白的花,用爱和汗水培育出的花,吐着沁人的芬芳,深深地扎根在脑海里,永不调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