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期辅导员
以后很长时间,卢老师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我内心想见她,可是又惧怕真的遇见了她,还会有什么话要说。只会像像童话里的人鱼公主和王子,互相关注却默默无语。
但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是恋人。
二边城
1
高中毕业后,我对考哪所大学很费踌躇,最后依照家里长辈的意见,考取了一所北京的工业大学,那是一个以国家建设为主要任务的时代,最重要的专业技术就是机械制造,虽然我喜欢文学,但还是步入了父辈从事的机械加工事业,报考了工业大学,拿到了通知书后,看到父亲因为激动而湿润的眼睛,感到了些许的自豪。
人在不知不觉间成熟长大,不知什么时候,会发觉自己丢掉了童年时期的幼稚和中学时代的不自信。我在大学的学习生活中发生了跨越式的转变,知识和技能支撑着你,使你自信或者说是自负都可以,我觉得四年学习期太长了,每学一门专业,都使我十分充实,仿佛自己获得了很大的能力,没有什么难题可以阻挡我,我已经跃跃欲试,打算到工作单位大干一番了。在大学三年级,我的教师告诉我们,学习不是目的,学到的东西都是过时的经验和知识了,更不用说还有许多的知识并没有最好的答案,需要人们不断的实践和探索,有许多有待提高的目标等待后人去研究,因而,高年级的课程需要大家密切的参与,学生和老师要在教学活动中展开互动,大家在同样的起跑线上拼搏,希望学生能做出更多的成绩,因为只有学生胜过老师才是正常的。假如学生永远胜不过老师,那就是倒退。我接触到最专业的课程才知道科学技术的大海有多么宽广有多么深邃,早先的年轻气盛、包打天下的狂妄立即收敛,带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信念,我发誓要做出前人没有做出的成就,要对得起我的老师,对得起我的学校,更要对得起我的国家。
大三那年我到外地一所工厂实习,我们坐火车到达工厂所在的城市后,经过询问才知道要去的工厂还在数十里外的山区,必须换乘长途汽车。到那里的车每天只有两趟、当天已经没有车了。我们只好找一家便宜的小旅馆歇息,放下行李包,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到这所边远的小城市闲逛,感受一下不同于繁华大都市的新奇,过往的人们好奇地打量我们,他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是外来者,虽然衣着长相没有什么大区别,但是我们说话走路的方式一定与当地的风格大相径庭,所以引人注目,或许是来这里的外地人太少了。一处货摊的老板闲聊中直接问我们是不是要去XX厂,倒是把我们惊住了,他告诉我们,凡是来这里的外地人,大都是往那里去,否则——来这里干什么呢。是啊,来这里干什么呢?这句话很实在。次日我们坐上了长途车,一路上看不到什么人影,数一数见到的牛羊,都比见到的人多。偶尔车窗外见到一个乡民,我们都兴奋的盯着他看,看到对方也痴痴的望着我们,两眼黑洞洞的,仿佛有着见不到底的深邃。
进入山区以后,我们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眼睛四面望去,不是嶙峋的山石就是高低不平的丘陵——没有一尺平地,高高低低远远近近,都是一派葱绿,见不到山路下面的河流,却听到哗哗流水声不绝于耳,远处不知名的鸟类偶尔发出招呼同伴的啼鸣,传递出异域的召唤,令我们这些在大城市生活惯了的人们感悟新奇,无限兴奋。
实习队出发前,学校领导在实习动员会上说,让我们利用学到的知识帮助这所边远的山城工厂解决一些技术问题、也可以针对所学的的课题开展专项研究,选取毕业论文的课题。我们在学校是学生,但到了工厂工作却感到拥有了男子汉的力量。下巴上的胡须,突起的喉结,观看女人的目光,对,看女人不再自卑。这家工厂里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工,有些据说是从附近招募的少数民族,她们看过来的目光热辣辣的、似乎在和你说话、内容很明确,如果你不想惹麻烦,就得装傻,不要去迎合,但这绝不是害臊或自卑。要不卑不亢,要沉着冷静,要想着霍去病的大将气概——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要用不解风情为盾牌,荡开年轻未婚女工们探询的目光,也化解了周围年轻的男性工友们对我们的提防和减弱了他们潜在的同性间的敌对情绪。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向上行每走一步很困难,水往下行很便当,自然规律讲究顺势而为。实际从上了高中,我就在惯性的自律中向前行走,没有沾染一些坏习惯,总认为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会走下坡路。我不但不打牌耍钱、逃课看电影、打架斗殴,也一直没有和女孩子交朋友的愿望,似乎她们只是公园里的花朵,任人观赏不可采撷。就好像当年和卢老师在一起的感觉,很轻松愉快,是老师、大姐姐、高年级女生,而不是异性朋友,既不拘束也不用伪装。
在工厂里和工友们相处,我发觉一些年纪比我小得多的男工友都在迫切的追求女工。这些工友们大都来自农村,他们的人生目标很实在、并不高远,结婚成家、娶妻生子先于做事业,由于没有文化基础,他们只是盼望着一步一个台阶的往前走,在心里盘算再过多就会升一级工资,升一级工资会多拿几多钱。而女工们表面上看似不着急,内心的想法却同她们的男工友一样,只是女孩子不像男人那样只着眼于相貌等外在形态、她们的目标要高一些,除了高矮胖瘦等眼睛可以见到的、还要打听对方的家庭条件,个人的学问、能力、工资高低……在这边远地区,人们的交往更直白,男女工友之间用不了多久,家家的底细都彼此门清,没有了隐秘更方便了交往,我们这批新来的实习大学生,成为新的秘密所在,是她们探究新奇和议论的对象,幸亏也只是议论,因为都知道我们的未来身不由己,决定不了毕业以后的动向。
我实习这家山城工厂虽然地处边远,但其重要性非同一般。在国际形势变化万短的风诡云谲中,上层决意把重要的生产部门分散隐蔽,所以选定了这座不起眼的三线小厂,把它扩展壮大,以其为中心,在它的周边发展建立一些新型的卫星厂矿,这个厂子虽然地处偏远,可是带动了周边的经济,厂区所在地成为当地最大的市镇,繁荣气氛不亚于城镇,在集市贸易区,你会见到很多在大城市见不到的乡土特产,使人们感到特有的满足,抵消了远离大城市的不平衡心理。
在欢迎我们的接见中,该厂的领导对我们这些来自首都的大学生表达了过度的热情,似乎我们身上带有一层光环,也许这就是他们的习惯,所有来他们厂的来客都会带给他们好运,我们的实习队能不能派上用处不说,但起码要交给他们不少实习费。
其实不可以认为他们没见过世面,只要看厂长办公室墙上的照片,本地再高的官,都只是陪同来厂视察中央级大人物的配角。这个厂的许多领导和技术人员都有过不凡的经历,还有许多技术干部都是由于各类问题被调离重要的研究单位,发配到这里的。听说解放前曾留学国外、现任国家高级工程师的就有好几位。来厂一段时间了解了厂子技术部门的情况后,我们这帮大学生再也不敢自傲、夹紧了尾巴乖乖的跟在该厂的老工程师、技术人员身后跑龙套。
我从厂工艺处回到车间,看见有人在吵架。原来是处理垃圾的老师傅与车间材料员不知什么缘故吵了起来。
“图纸没有更改,你拿来这种材料就不对,这属于你负责的责任事故!”
“这个不是我决定的,这是革命群众的集体智慧,打破“帝修反”的封锁,节约闹革命,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材料员口气很硬。
“你替换材料经过谁了?谁批准了?由谁负责任?现在出了问题你也推到群众那里么?你以为什么都可以随便取代么!”打扫垃圾的老师傅一连串的追问,气势咄咄逼人。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你高明啊,你高明怎么不坐办公室?叫你打扫卫生你不服气啊?”材料员以守为攻。
“我什么意思,你不要胡搅蛮缠,我说的材料问题,大家都听见了的,所谓的‘打扫卫生不服气’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老头说话条理明晰,词锋凌厉,又让人抓不到把柄。
他转身推着装满废品的手推车,双臂有力,从他行走的坚定步态,看不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对他们争吵的内容我感到奇怪,就问身边的工友,那工友说:“是老沈多管闲事呗,车间加工报废了几个零件,他收垃圾时说是材料不对,与图纸上标的不一样。”
“清垃圾的老师傅怎么看出是材料的问题呢?”我不解。
“那是你不知道,这老沈可不是一般人,他原来是南京某大厂的技术主管,级别不低。是曾经留学国外的老专家,解放前当过国民党兵工署的上校,所以后来戴了历史反革命帽子的。”
这一来我全明白了。怪不得说这里藏龙卧虎,原来扫垃圾的都是大神一座。
一天晚上,我们工作到很晚,却忘了打晚饭,等到我们下班,工厂的职工食堂早已经下班,清锅冷灶,人迹空空。没办法,我们只好到厂外大街上转悠,找一家铺子吃些东西。这个地方虽说不如内地,但是物美价廉,民风淳朴。街上的店面外观陈旧,里面货真价实,隐隐留存着历史的痕迹,令人感到古旧中隐藏的温馨。
我们只为赶口饭吃,路过了几家上档次的饭馆,没有进去。最后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铺,里面主要是面食,我们随便点了些食物,用不着细嚼慢品,能填饱肚子就行。
正吃饭间,身边的一个同学推推我,冲墙角一努嘴、低头笑了——店铺墙角暗处,上午和车间材料员吵嘴的那个老头——伪兵工署的上校,正坐在那里闷头喝小酒。他面前只有一个小碟。让人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不过那碟中的不是茴香豆,似乎是五香卤花生。
“别看老汉如今潦倒,当年也是风光人呢。”一位工友悄声说,“其实厂子里知道他的用处,关键时候玩不转了还是要找他。要不然,早就送到省劳改局和其他的历史反革命一起,送监狱农场劳改了。如今只发给他一点生活费,让他打扫卫生并清洁车间的铁屑废料。”那工友了解底细。
“材料!”我突然想到了自己以前上课时候在材料力学上碰到的一件疑难问题,头弦突然一动,暗想:“不行,过后我得找他。”
2
材料问题直接地关系到产品质量,没有经过测算和实验室鉴定,贸然生产出来很难说是合格产品,而且谁都清楚,一旦出了问题,技术主管难推其咎,之所以工程设计图上没有最后签字,也是因为谁都不敢、也担不了责任。
如今的时局,生产秩序混乱,上面没人负责,可是具体到生产单位,一路派下活来,作为下面直接加工的我们,就得完成不规范程序下发来的任务,也就捎带承担了事后不可预知责任的后果,搞不好后患无穷。
事后,我打听到老沈的住处,私下找了老沈,但他也无法解决材料替换这种技术难题,因为材料来源紧缺,替代品的测算鉴定工厂的设备不完善,无法进行。但毕竟生姜老的辣,他为我出了一个主意,我们来实习,只需要做一些样品,我们可以把这些样品单独标定为试验品,呈送主管部门批准,单独下批号单就行了。具体的生产过程照常,车间也不会认真过问,一旦有了问题,这些是实验品不是正式产品,也不会与正式产品搞混,因而免除了后患。我随后又捎带地提出了在课堂上纠结的难题,没想到他轻轻松松的一点拨,我的问题就迎刃而解,生姜还是老的辣,不能小看老专家的作用,不由我的心里不暗自佩服。
事后我们几个同学商量答谢老沈,老沈只有生活费,经济困难。大家凑钱买了一些东西,不敢声张,由我代表大家偷偷送去。
走到老沈家门口,还没有敲门,就听得里面有说话声:
“那怎么办?”里面有女声。
“不行了就别回去了,我这里也没有钱。”老沈叹道,“真像古话说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搁到过去,这算个什么事儿!”
我们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有才发放的实习补贴费,我立即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女子,个子不高,面容是典型的江浙面容,她的身形,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卢姐姐,苗条瘦削。
“我姑娘沈亚宁,”老沈简单介绍,“她也在北京上学。”
坐定后我和沈工闲聊,从侧面仔细打量了老沈的女儿,感觉她是一个很淳朴的女学生,眉目清秀、言谈间显得精明聪慧,和姑娘说起了北京的学校生活,知道了她因为父亲的问题,专业从保密的精密仪表专业转到了金融经济系,学财经。不多几句话,她有事情起身道别,先出去了。
我放下给老沈的礼物,双方互相客套了几句后,我直截了当说:“不好意思,沈工,刚才进门前听见你们里面说话的声音,我这儿刚发了实习费,用不着,先借给你用。”我怕他不收,一面掏钱一面赶紧说借给他,反正不久实习完我们就走人了。
“啊呀,那,那我真的不好意思了,家里出了点急事,需要姑娘回去一趟……那好,那好,谢谢,谢谢,我收下,你们是学生,也不容易,以后我尽快还给你。”
我知道,知识分子面子薄,宁可放弃,再难也开不了借钱的口,我像做了亏心事逃跑一般的告辞,心里却为能帮一把老沈感到高兴。
回到北京,在学校没完没了的查资料画图纸,准备论文提纲,将底稿送阅,突然有人告我说你的女朋友来找你,我说别胡说,我哪里有……话没说完,突然进来一个女孩子——原来是老沈的姑娘,看见其他同学都冲我做鬼脸,只好请她下楼到校园里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