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起扫帚，花浇，或者毛笔，紫砂数件：曰壶，曰盆，曰瓶，曰罐，兰草数盆：曰绿英，曰逸品，曰宋梅，曰龙字，碑帖数本：曰曹全，曰礼器，曰肚痛，曰寒食。——这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佛告诸比丘，凡扫地者，有五胜利。一者自心清净，二者令他心净，三者诸天欢喜，四者植端正业，五者命终之后当生天上。——这是我照例向初见者解释，“你为什么叫扫地呢”。
　　 寻个清静的地方，养几盆兰草，玩几件旧物，与三两好友喝几杯闲茶，不胜乐哉。——这是我进一步向造访者说明“扫地草堂”。当然，访客会很快注意到，扫地草堂，以陈列明清时期的紫砂藏品为主，辅之以数件偏重实用性的老家具，点缀以山石、花草、字画等，中心景观是一张茶桌，茶桌上有竹茶盘，盛放着清代的紫砂提梁壶，民国的紫砂凤眼炉，水烟交相升腾……
　　 关于草堂的初步印象，这当然是客观的小结。然而，当收藏古代紫砂、布置草堂的事务暂告段落，可以安然独坐、赏壶品茗之后，我忽然发现，忙忙碌碌数载收藏之路，终极追寻的不是多少藏品，多少财富，而是通过对古物的感知领悟，跨越时空，与古人成为知音。置办草堂，也只是为了找个地方，来存放自己的五尺之躯，存放自己的浮躁之心。其实，按照佛家无我的教诲，我这番追求，也是“着相”了，根本就无所谓安放啊。
　　 当然，要看破臭皮囊，我的道行还不够。比如，我喜欢独处，也喜欢和几个知己三五两烧白之后，来草堂用乾隆朝的朱泥壶，泡一壶铁观音，徐徐品，慢慢聊，似乎感受到所谓“人生得意”，可见也是庸俗得很哪。
　　
　　 二寒夜客来茶当酒
　　 说到酒了。有酒自然好，没有酒也不煞风景，有茶即可弥补。宋人杜耒的《寒夜》诗云：“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月光寒夜，品茶赏梅，端的是神仙生活。乾嘉时期大文人陈鸿寿（字曼生），亲自参与紫砂壶设计和撰写壶铭，开文人壶之先河，世称曼生壶。其石铫提梁壶铭文曰：“左供水、右供酒、学仙佛、付两手”。意思是，有酒就学仙，无酒就参佛，随遇而安，各得其妙，心态平和已臻化境。
　　 你要是有空，到草堂来喝茶吧。作为一个不善饮酒的人，我偏爱饮茶些，要说喝茶的好处，就不能不提唐代诗人卢仝（丹丘子），自号玉川子，爱茶成癖，被后人尊为茶中亚圣，他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即《饮茶歌》是他在品尝友人谏议大夫孟简所赠新茶之后的即兴之作，是一首著名的咏茶的七言古诗，被世人称为茶的千古绝唱：“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三茶器与饮茶方式
　　 你要是有空，到草堂来喝茶吧。
　　 饮茶要用器皿，器皿的选择则反映出饮茶方式的变化。我国盛产茶，饮茶风气始于汉，兴于唐而盛于宋。“唐煮宋点”，其方法简言之为“团饼碾屑”，即唐是煎煮，而宋则是烹点。茶神陆羽在《茶经》中提及饮茶的茶具时认为：“越州上，鼎州次、岳州次、寿州洪州次。”“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邢瓷类雪，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为什么呢？邢瓷虽好，虽白，但点茶则色红，而越瓷釉色青，茶色显绿，而且造型也好，口唇不卷，底卷而浅，使用起来方便。唐人饮茶看重茶色，可见一斑。
　　 宋代饮茶法为烹点，即把蒸压成饼的茶膏碾细放在茶盏里，以汤注之，并用力搅动，茶水表面就如“疏星皎月”，灿然泛出鲜白色，其茶具主要为盏。唐宋以来的传统饮茶方式，在明代有所变革，皇帝行政命令将传统的团茶废除，改贡叶茶。这就在全国内倡导了新的饮茶方式，团茶饮用方法逐渐退出，饮茶方法从煮到沏泡的改变，当在1531年到1595年这个时间段上，即嘉靖早期到万历中期。生活习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它有个“破立”过程。在这个时间段里，两种茶饮方法都可能并存，如果文士们的诗文或图画、语言的表达上出现这种情况，那是毫不奇怪的。
　　 到了明代，随着饮茶方法变为沏泡，紫砂壶渐渐走上历史舞台，风光无限，引无数茶人竞折腰。
　　
　　 四紫砂情结
　　 你要是有空，到草堂来喝茶吧。在草堂喝茶，自然要用老紫砂器，那就说说紫砂吧。明代的文震亨在大作《长物志》的卷十二《茶壶茶盏》一节里说：“茶壶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紫砂壶为什么有如此神效呢？紫砂陶是怎样走进人们的视野，并被人们所爱，渐变成紫砂壶艺的呢？紫砂壶宜茶的优良的物理性能，是在煮茶时被文士或平民百姓发现的。
　　 科学的分析是，紫砂原料中有大量的团聚体(紫砂内聚合状态较大的粒子)，团聚体的内部有闭口气孔。紫砂器烧成时，团聚体产生较大的收缩，团聚体它的周围产生一层鳞片状结构断断续续的气孔，大部分属于开口气孔，显气孔率大约5%。紫砂泥质的结构、分子的排列，是其产生鱼鳞片状的成因，跟一般陶瓷泥料的颗粒状组合结构不一样。它的吸水率和保温排气率适中，用来泡茶，色、香、味俱佳；紫砂茶壶在洗涤时，冷热急变性好，不易爆裂，比一般陶瓷器更适于用作茶具。紫砂壶之美，除了独特造型美外，还有其表现在外的特有的肌理线条和材质色泽美。
　　 从明代的洪武24年到万历25年的二百余年间，经过无数人的喝茶、品茶，从金银铜锡瓷壶与紫砂壶的使用对比体验中，发现了紫砂壶宜于茶性的独特属性，得出了“砂壶宜茶堪为首”的历史经验，茶人许次纾于1597年把其写进了《茶疏》。今天科学家则从对紫砂壶与玻璃、瓷具等茶具的物理化学的分析中，研究出紫砂料属于中性，其宜于茶性、宜于发茶性远胜于其它茶具。
　　
　　 五文人精神
　　 你要是有空，到草堂来喝茶吧。草堂里一百多件明清紫砂藏品，会让你感受到几分文人气息。紫砂器与文人的情缘，也是由来已久。
　　 紫砂陶器浑厚大气、朴实无华，满足了文人所追求的古朴雅趣。紫砂与文人的结合结果，就像中国画中的文人画一样，不仅将诗书画印融为一体，而且使之成熟和升华。当把文人画家所追求的审美意境移到紫砂壶上，就何止是一把仅仅是能盛水的茶壶呢？它是文人画的一种形态，是它的人文所在。紫砂器物出现制作的几百年间，由众多艺人工匠辛勤耕耘乃至文人墨客合作设计制作之后，逐渐集造型、装饰、诗词、文赋、金石、书画等传统文化为一体。不但可作为实用性的饮茶品茗的器皿，也可作为读赏把玩的艺术品，从而达到精神上的享受。
　　 正因如此，早在明代大文人赵宦光、董其昌、潘允端等人都曾派专人前往宜兴定制茗壶。当时制壶泰斗时大彬与大学问家王世贞、陈继儒的合作更是传为佳话。清代饮茶之风盛行、紫砂器物也进入皇宫，乾隆皇帝嗜茶如命，还说出“朝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茶”之语，并亲自定制宜兴紫砂壶，并在壶上堆写御题诗，使得当时紫砂界名家辈出、繁荣昌盛，这种风尚还在乾隆后期很长时间流行。
　　 在中国紫砂史上，紫砂文化的社会价值曾有三次飞跃。一是从茶事活动的配角变为了主角。茶事活动，唐宋以茶碗、茶盏为茶具的中心，到了明代茶壶，以至于紫砂壶才成为茶具的中心。二是明代的时大彬的“大壶变小壶”创作的“文意壶”，使紫砂茶壶升格为“文人雅玩”，完成了从日用杂件到艺术品的跨越。三是清代的陈曼生和杨彭年联手创作的“文人壶”，在继承中完善了紫砂壶的艺术品格，从而深化和扩大了紫砂文化在社会上的价值与影响。如果说是时大彬把紫砂壶艺送到了艺术殿堂的问口，那么是陈曼生、杨彭年的努力才使紫砂文化昂首阔步地步入了艺术的圣殿。
　　 任何有社会意义事物的出现，都是社会诸多因素促成的。文人追求笔墨功夫、重墨轻色、乐于书斋生活等审美追求，与紫砂自身的审美趣味不谋而合，这不仅是文人试用紫砂壶美学上的动因，也是文人喜爱紫砂审美追求的基因。
　　 林林杂杂，不着边际，以上是为扫地草堂漫记。你要是有空，就到草堂来喝茶吧，或许也会“两腋习习清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