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二嘎把茶杯子放到茶几上，竖起三根手指头，说，这三，我这么做是违背了上级的指示精神，也肯定会对农村改革产生那么一丁点负面的影响。但是，我是实事求是，是把社员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我没有出风头、也没给领导出难题的意思。如果，上级非要强制我们分，我也不同意，就是把我撤了把我送进监狱去，我也会坚持我的观点。
　　 关键时候，槐二嘎脑瓜子非常清醒，他把事情说的明明白白。
　　 胡书记像是在听槐二嘎演讲，直到他说完，又见他端起茶杯“咕咚咕咚”两口把茶水喝干。胡书记起身，又给他斟满，然后坐下和颜悦色地问，二嘎同志，你说的这些，是有一定道理。可农村改革是个大事，你是老党员，是老队长应该着眼大局。你们柳家湾大队出了你一个五队，那赵家湾李家湾也这样干，那我们的农村改革还要不要改呀？你说对不对？
　　 胡书记，我是党员不假。可你说，我一个小小生产队长，就我这水平，只能替我们五队着想，是不是？其他的事用不着我想。槐二嘎说的是实话，一个队长考虑那么多干啥？
　　 你是公社树立起来的先进典型，你这当当一放炮，可好，把我给轰倒了。因为你这事情，县里还点名批评了我，说我思想工作没有到位，扯了全县的后腿，你说你这事闹的出了圈。胡书记看着吧嗒吧嗒抽烟的槐二嘎，一脸严肃。
　　 槐二嘎的倔脾气又渐渐地冒上来，他分辨说，胡书记，咱们干事总要结合实际，就是上县里上省里，我也不赞成分队。至于别的生产队分与不分，那不是我管的事。只要我这个生产队长还干一天，我就坚持我的想法，绝不会把生产队分了的。
　　 胡书记的语气渐渐犀利起来，他不悦地说，老槐呀，你还是认真考虑考虑，农村改革不是你一个人、一个队的事情，它是全县全省乃至全国性的，你一个小小的生产队能顶得住改革的潮流？
　　 胡书记，我不是反对改革。你考虑的是全公社的事，这与我没多大的干系，我琢磨的是我们生产队的事，也没有错吧？槐二嘎倒是钻了个空子。
　　 你为了你的生产队，是没有错。可是你影响了公社的改革大局，那就是错上加错。胡书记显然失去耐心。
　　 胡书记，我没那么大本事，你千万别看我那么高。即使我错了，我也认，你就是让派出所的把我抓起来，我也认。但是，让我把五队分了，我就是不认。槐二嘎的口气坚决显得生硬。
　　 槐二嘎，你以为公社没有法子你了吗？告诉你，我和你和颜悦色地谈，是看你为了你们生产队做出的贡献，是先进，不换思想就换人。你不要倚老卖老，不然的话，八个槐二嘎也撤了。胡书记显然动了怒，此时的声调在槐二嘎听起来十分刺耳。
　　 我咋倚老卖老？你是公社书记你咋这样说话？五队不分，自有我们的道理，难道还要强迫不成？你今儿就是把我换了，我也不同意。槐二嘎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
　　 胡书记用强制的口吻严厉说，我先告诉你槐二嘎，你们五队，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我们公社还能让你一个小小生产队长扯了后腿咋地？你回去赶紧去找柳小虫，尽快把你们五队的方案报上来。
　　 胡书记我也告诉你一句，我说了五队不分就是不分，除非你把我关起来。槐二嘎说完，气呼呼甩手走了。
　　 气得胡书记“咚”一屁股撂在沙发上，他从挂兜里抽出一支“山海关”牌子的烟卷来，点着火，猛吸一口，心想，这个老二嘎子，当真不是个东西，怪不得柳小虫治不了他，宋钢也说他是茅房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确是这么回事。他平静一下心情，抓起桌上电话，猛地摇几下，便接通主管副县长的电话。他详细汇报了柳家湾第五生产队仍然坚持不参加分队的事情。同时，做了一番深刻检讨。
　　 只听副县长在电话里温和地说，老胡，对于一些个别生产队，不实行分队的做法，允许他有一个转变的过程，这也在情理之中，不必急躁。如果他们一时想不通，也不要勉强去纠正，更不能搞批判，那就先由着他们去。目前，全县已经有99.6%的生产队分了队，只剩下这几个生产队，不会影响到农村改革的大局。等到他们感觉生产队不如包产到户，自然而然地就会要求改革。
　　 回到家的槐二嘎坐在炕头上，也在大口地喘着粗气，哼，看来这柳秃子和胡书记他们是伙穿一条裤子，都是为了要把五队拆了分了。我就是不分。中央有政策，也没有强迫老百姓非要把家当都分了，这总得实事求是一分为二。就这样一刀子切下来，连说句话都不中，难道这运动又是变着法在整人？到时，给自己戴上一顶反革命的大帽子，像四清时的四类分子那样敲着铜锣游街示众，那自己的一世清白可毁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里仍不住暗自嘀咕，从入社到如今，三十年快过去，自己还能活三十年是咋的？屁，再活个十年八年就是长寿，人活七十古来稀，老子进监狱都豁出去了，还在乎你们游街。今儿个自己顶住胡书记的压力，却也把他气得够呛。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哪天遇见给他道个歉，人家毕竟是公社书记，总是要面子。槐二嘎坐在二大妈烧得热乎乎的炕头上，自己咧着嘴，嘿嘿地傻笑起来。
　　 老、老头子，你、你咋了？发啥魔怔这是。坐在炕上纳鞋底子的二大妈闻听嘿嘿声，吓坏了，她还以为老头子突然神经病了呢，话也说不利索。
　　 啥咋了？你这是咋了？这大白天的你发啥神经。槐二嘎懵了。
　　 那你自儿个嘿嘿地傻笑个啥？二大妈不明白。
　　 嘿嘿，我呀，刚才自己琢磨，这辈子够本了，只要把五队保全下来，我是杀打不怕。槐二嘎开心地笑着。
　　 老头子，那今儿后儿上还喝口不？二大妈闻听放了心。
　　 喝，咋不喝呢！槐二嘎犹如完成了一件石破惊天的大事，开心极了。
　　 这些日子对于槐二嘎来说，咋也没有这顿酒喝得有滋有味。
　　 酒足饭饱了，槐二嘎遛遛达达地来到了柳子新的家里。一进屋，瞧见柳子新正在炕上躺着呢，便问道，大哥，还没吃？
　　 吃了，吃了。你吃了没？柳子新盘腿坐起来边答边问。
　　 我也吃了。大哥，公社今儿个把我提溜去了，胡书记亲自找我谈的话。槐二嘎觉得公社书记找自己谈话，是多光荣的事。
　　 柳子新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愣，说，二嘎，胡书记找你谈话，这事恐怕要闹大发。
　　 也没多大勾得。还是那一套老话，动员我把队分了。又说出个一二三四让我解释，我来了个子丑寅卯。最后我俩闹僵了，我就回来了。槐二嘎把在公社里和胡书记的谈话又从头说了一遍。
　　 柳子新沉思半天儿没有说话。他心里在想，五队的事都惊动公社书记，看来这事情的确闹大发，政策是政策，关键是下边执行。当初那文化大革命出发点是好的，后来越演越烈就变了味。公社书记插手这件事，看来事情非同小可。他不禁担心的问，二嘎，你看我们五队这事，最后顶住了不？
　　 别看槐二嘎快六十的人，柳家湾有名的炮仗筒子。他满不在乎地说，甭怕，听蝲蝲蛄叫咱就不种地了呢，走一步，看一步。在家我就想好，他们只要不把我关起来，我就是不赞成分队，这事我在胡书记那也是这么撂下的话。
　　 二嘎，你尽管放心，只要五队在这上面出了事，被关被押，算我一个。柳子新与槐二嘎那是二十年的感情，打小算起，两人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槐二嘎从今儿个胡书记找他谈话就体会出来，公社绝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还把胡书记撅了一顿，晾在那下不来台。连忙说，大哥，不用，我一个人顶着就中。对了，让我嫂子去招呼一下那仨副队长和小个子，咱们通通气。我把柳秃子和胡书记找我的事也和他们亮亮，我们这个岁数了，不怕啥，人家树田还年轻，别因为咱们跟着吃瓜落。
　　 柳子新的老伴在用面糊粘鞋底子，一听二嘎让她去招呼人，二话未说，立刻颠颠走了。不一会儿的功夫，把三个副队长和小个子会计叫来。
　　 槐二嘎是第一次在柳子新家里召开五队班子成员会议，在家里开会毕竟和在队部开会的气氛不一样，没那么严肃。坐炕上的，坐凳子上的。反正在家里，大伙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柳子新的老伴拿出半袋的茉莉花茶叶给大伙沏了一壶，很知趣地出去串门子。
　　 槐二嘎把柳秃子和公社胡书记的谈话，向和柳子新说的那样从头至尾又叙说了一遍。
　　
　　 七
　　
　　 眼瞅着到了年关，下手早的人家开始准备年货。然而，柳家湾大队的队部里，却是没有一点年味的迹象。烟熏火燎的会议室里，柳小虫和几个生产队长还在紧张地忙碌着。他接到公社的通知，要求务必在年前把生产队分下去，让社员们过一个踏踏实实的春节。
　　 柳小虫这次要把五队撇在门槛的外面，说明槐二嘎的坚持还是起了作用。他像是下最后一道命令似地说，啊，那个各队方案都有了，意见也向社员们征求了。现在主要的问题就是丈量土地，一户一勾，勾上死，抓哪儿就是哪儿，不得更换，否则就乱了套。这是最辣手的事，必须抓紧办。啊，那个眼看要过年，公社的领导们也很着急，再三要求务必在年前分了，年后社员们好操持着春耕生产。只是没有想到，我们的先进生产队倒成了全公社的老大难，骚得我这脸没处搁。五队的事情先放下，不在这次的分队之列。你们几个，除了五队之外，一个个的一定要打起百倍的精神，把最后这一仗打得漂亮一点，让二嘎子也瞧一瞧。
　　 二队的队长槐树墩急得抓耳挠腮地说，中中，快分了吧，社员们都急猴猴，总这么拖下去，过了年这地是种还是不种？
　　 四队队长也说，我们队现在没得说，万事俱备只欠分队，大队说话，我们随时分。
　　 另外几个队长也纷纷要求尽快一些，别让社员们整天地嘀嘀咕。
　　 柳小虫一看这几个队没啥问题，喘了口气，乐观地说，啊，那打今儿个起，各队挑选出五六个心眼子实诚的社员代表参加量地。等把地量出来之后，赶紧做勾，一勾一户，谁抓住哪块地，就是哪块地。大伙下去之后马上操持，有一个礼拜这点事也能鼓捣完。
　　 几个队长们笑呵呵地说，你早这样安排，不早就分完了。
　　 柳小虫终于吐出了一口气，他又叮嘱说，啊，那个你们这几个队长要把好关，虽说这是你们最后完成的一项工作。啊，那个我还是希望大伙把活计干好，别让社员们有意见。好了，大伙没啥事就去准备，大队班子成员也跟着大伙下去，监督你们。
　　 在柳子新的家里，槐二嘎还在向五队的班子成员说，大伙也都看出个五六。我们这次不分队，是冒风险的。公社领导一再催，柳秃子是不依不饶。不过，你们放心，出了事，我一个人担着，只是我们必须把生产抓上去，和那几个生产队比一比，看看是我们走的路子对，还是他们走的对？大伙要拉屎攥拳头——暗使劲。
　　 年轻的副队长槐树田心里仍存疑虑，他不解地问，二叔，我看着这次包产到户的政策，咋这么受那些生产队的欢迎呢？
　　 你傻小子，那些生产队肯定都乐意分，为啥呢？他们的产量没有五队高，分红没有五队高，牲口大车没有我们多，机器也没有我们多，更重要的是没有我们五队人齐心齐，那几个队咋和我们五队比？明白了吧这回。槐二嘎历数了五队的辉煌业绩。
　　 槐树田还是觉得好像缺少点啥，只是自己对政策吃不准。但是，他有知识有脑瓜。“嘎二叔不赞成分队，难道说这生产队真有这么优越吗？真有这么好，那中央为啥还要下文件让分了队包产到户？人们的思想已经逐渐地解放，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越来越强，国家改革的大潮是一浪高过一浪，只是你一个小小的生产队就能盖过这个改革的浪潮？依我看，这事玄乎。二叔一直鼓励我让我接他的班，生产队都分了，还要生产队长干啥？等哪天找找文件研究研究再说。”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场合说出来很不合时宜，便把自己想的几个问号存在了肚子里。
　　 槐二嘎不知道槐树田心里的小九九，仍在一个劲地安排着活计，他不断地吩咐着说，大哥，你负责把猪圈起一起，垫上点麦花厩，过两天操持杀猪，先让社员们闻闻年味。小个子你把账面搂一搂，算算一个工分值多少钱，在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前必须分给社员们。树田你到镀锌厂看看，如果没啥正经活计，也放了假，让大伙踏实过个年。
　　 安排妥当，大伙分头走了。
　　 柳家湾大队除了五队之外，一天的功夫，其他的各队便把生产队彻底解了体。当然，地皮没有分，那还是集体的，只是归了大队所有，其余的一个钢蹦没剩，全归了个人。还有那过日子抠门的人家，把牲口棚里的牲口粪都挖家去了。说是种地不上粪，等于和炖肉不放味精一样——没味。
　　 这几天，只要吃了饭，往庄头上一站，看，满地里都是人。干啥呢？找自己家的地块呢！每个地块上都楔着一个小木头蹶子，上面纸条上写有自家抽的号、亩数、周边四至挨着谁，清清楚楚。只要找对了号，那就是自家的，跑不了。大伙的高兴劲就甭提了。
　　 五队的社员们看着其它队里把地分了，牲口车也赶到了家，心里边也是痒痒地泛起一阵阵的骚动。可是，他们相信槐二嘎，相信他的能力。没有他当队长，五队的社员们也没有这么好的收成，没有这么高的分红。五队仍然是五队，还是由槐二嘎领导。
　　 令槐二嘎没有料到的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接班人，却想开小差撂挑子，这是槐二嘎非常不能容忍的事情。本来，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大伙没啥事，只一心一意地等着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