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李喜从水库里引来了水，就坐在田梗上等着田里的水灌满。李福家的田跟李喜家的田中间隔了一道大约有三米多高的竖坡。李喜的脚下就是李福家的田，上面踩一脚一堆泥沙就“哗哗”地滑到李福家的田里去了。四周环绕着的那道乌胧胧的山脉就像一条潜伏在那里的巨龙，风一刮那山脊梁上就“呼啦啦”地一阵异动，好像是那条巨龙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屁股下的草丛里不知道是什么虫子在“瞿里里……”“瞿里里…….”不停地叫着。天上挂着一个像大圆盘一样明晃晃的月亮，李福家的田里也有一个同样明晃晃的月亮，田里的水都映得粼粼闪闪的。李喜想怎么连月亮都往他家的田里跑呢？那月亮怎么看就怎么像李福那张小人得志丑恶的嘴脸，看着就让人恶心得想狠狠啐他一口。
　　 李喜从脚边摸起一块石头就朝着那个月亮狠狠地砸了过去，月亮应着“噗通”一声脆响碎成无数碎片。李喜觉得心里舒坦多了。李喜找了根木棍在李福家的田梗中间捅出了一个出水口，然后在出水口的两头盖上了一层杂草，李福家田里的水就哗哗地往下面的田里漏去了。李喜想我田里的水漏到谁家的田里也不能漏到你李福家的田里去。
　　 那天晚上以后，李喜舒舒心心地睡了几天好觉。
　　
　　 三月这几天被他妈妈带到外婆家去了，阿业也好几天没有跑出来玩了，桃花无聊地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看到自己的奶奶正和阿业的奶奶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樟树底下的石板上纳鞋底。那棵大樟树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把一个毒辣辣的太阳牢牢地顶在了空中。
　　 桃花拿着奶奶的那把大莆扇，在饭桌上拍了几只苍蝇，也跑到大樟树底下找蚂蚁玩去了。桃花把苍蝇放在树根边上，有几只蚂蚁爬过来嗅了嗅，又掉头回去了。三月曾经说过，这几只蚂蚁是侦察兵，是来前方侦察敌情的，一发现有情况就会跑回去搬救兵，你看牢，过一会蚂蚁的大部队就要开过来了。桃花觉得三月就是爷爷口中所说的那个诸葛亮，爷爷说诸葛亮神机妙算，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的。
　　 两个老太太坐在大树底下，麦里谷里的聊着一些拎不清楚的事，说得唾沫横飞的。桃花看着她们把一根长长的麻线从手里那只鞋底的这一面“唰唰唰”使劲地拉到另一面，又从另一面“唰唰唰”使劲地拉回来，那两根线就像两条又唱又跳的快乐的跳跳虫。
　　 阿业奶奶拿着手里的针在头发上别了别对桃花奶奶说：“我总觉得那李福不是你们老李家的种，你们老李家的人个个都是大眼睛，瞪起来都跟田螺似的一清二白。就那个李福，长着一双水老鼠的眼睛又小又灵活，整天“滴溜滴溜”的乱转，一看就是成了精的”。
　　 桃花奶奶偷偷咬着阿业奶奶的耳朵说：“说起这事真是大败门风，这个李福就是翠（三月奶奶）跟她住在下街口的那个姘头生的野种，那李福跟她那个姘头长得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一样，我家那兄弟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就是丢不起这个人。好好的一个人那么年轻就走了，也跟心里憋着的那口怨气有关系。”
　　 阿业奶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桃花奶奶说完习惯性地用眼睛环顾四周，一扭头看见桃花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一脸错愕的表情。
　　 桃花奶奶瞪了桃花一眼说：“豆大的丫头片子就学会偷听墙角，讨人嫌，别出去乱嚼舌根听到没。”
　　 桃花连忙使劲地点了点头。
　　 看到桃花在边上，桃花奶奶和阿业奶奶就把话题岔开去了。
　　 自从听到三月爸爸是野种这件事后，桃花心里也纠结了好一阵子，她在想这件事该不该告诉三月知道呢？如果不告诉三月的话，三月就会继续认一个野种当爸爸。但如果她告诉了三月，被奶奶知道她在外面乱嚼舌根，奶奶肯定会把她的耳朵给拧下来。最后桃花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反正是野种的是三月的爸爸，又不是三月，管他呢。
　　
　　 李喜今年秋天好不容易从田里多打了点粮食回来，那谷子还在晒场上没晾利索，公社里就派人前来催交余粮农业税了，公社里的那几个人一直就赖在李喜家里不肯走，李喜的头上就像压着一个大秤砣般的沉重。
　　 李喜软着声对公社里的人说：“这都还没到交余粮的日子，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催上门来了？”
　　 公社里的人说：“你李喜哪一年交齐过余粮？谁不知道你是这远近闻名的钉子户。”
　　 李喜说：“我也想交齐了，家里这么多张嘴巴要吃饭，这不是收成不好么。”
　　 公社里的人看了看李喜屋里放着的几筐谷子说：“今年收成不错嘛，今年的余粮先交上吧，省得我们天天到你家来坐。”
　　 李喜没办法只好拉了几担谷子去交了余粮，心疼得几个晚上都合不上眼，算来算去到明年春天还是得借些粮食来过难关。
　　 李喜心里纳闷这公社里的人难不成都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一点风吹草动都了解得这么清楚？细想想还不是有人成心不让他好过，这种事除了那李福还能有谁能干得出来？李喜虽然有一肚子气，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忍着！
　　
　　 今年年成不错，李福家迎来了大丰收，谷柜子里都塞不下了。李福到小镇的酒坊里买了些米酒曲，准备酿缸酒等到过年请村里的那些干部过来喝一顿。李福也算是个有头脑的人，知道该怎么去收买人心，懂得要有回报就先得花点本钱去投资的道理，这些都是他惯用的伎俩。所以村里那几个有点实权的官都是他的人，也难怪李喜这些年老是被李福踩着，过不上安生的日子。
　　 李福老婆把已经浸了两天，准备用来酿酒的糯米一勺一勺舀进蒸桶里，灶里的火烧得正旺，满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松香味。
　　 三月，桃花，和阿业全程跟在李福老婆后面盯着，李福老婆嫌他们碍手碍脚驱散了几次，过一会三个人又齐刷刷地围在了灶边。
　　 糯米饭的香味勾得三个人嘴里的谗虫在舌尖上“窸窸窣窣”地爬着，桃花突然觉得肚子饿了，她牢牢地盯着那糯米在蒸桶里慢慢地胀起来，胀起来，变成了香喷喷的糯米饭。
　　 李福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纸袋，看见了桃花就笑眯眯地说：“桃花来吃糯米饭了。”
　　 李福打开手里的纸袋放在砧板上，里面是香香甜甜的红糖。李福从那热气腾腾的蒸桶里取出一块糯米饭，在饭团中间夹上一调羹红糖先递给了桃花。
　　 桃花看了看李福刚想伸手去接，脑海里突然又浮现了奶奶说李福是野种的情景，不由得又犹豫了起来。
　　 李福看着桃花这样子高兴地笑了起来：“看看，桃花都长大成大姑娘了，懂得做客气了，拿着，伯伯家又不是别人家不要客气”。
　　 桃花正犹豫不定，这时听到妈妈在外面叫她：桃花，桃花，快回来！
　　 桃花看着李福手里的糯米饭咽了咽口水，跑回家去了。
　　 李福对老婆说：“桃花这丫头今天怎么怪怪的。”
　　
　　 俗话说温饱思淫欲，这话一点也不假，这天李福正在路边的菜地里锄草，看见村里的那个小寡妇阿秀挎着一个竹编的菜篮子从田间的小路上走过。阿秀那弱柳扶风的细腰和那个滚圆饱满的屁股走起路来扭得是风情万种，勾得李福的两个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就好像有头小牛在胸堂里乱撞，一时间心慌气短的全身的骨头都酥了。
　　 晚上看到老婆那腰不是腰，屁股不是屁股像水桶一样的身材，李福觉得自己满心都是委屈，像自己这样的人，只有像阿秀那样的女人配起来才是天生的一对。自从看上阿秀后，李福整天都是魂不守舍的，对老婆也爱理不理，老婆跟他说什么也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心不在焉。
　　 李福整日寻思着该干点什么事出来，好让阿秀注意到自己。这李福寻思来寻思去，打起村口那块菜园子的主意来了。如果他在村口造栋楼房，那阿秀想不注意他都难，到时候一来二去的，说不定这事就成了。李福一想这主意好，反正儿子都快大了，造房子娶媳妇都是迟早的事，这不是一举两得了吗。
　　 李福回到家马上就跟老婆商量这件事，李福老婆说；“老大初中都快毕业了，这事是该划算起来了，可是这地基不好找，该把房子造哪里呢？”
　　 李福说：“地基容易，村口那菜园子就挺好的，有山有水的风水好，屋前也宽敞，在那里造房子显大气。”
　　 李福老婆断然反对说：“那不行，那菜园子不是属于咱一户人家的，还有一半是李喜的，李喜一家子人一年到头都靠着那园子吃菜，你要是在那里造了房子，他那园子不就废了吗？”
　　 李福不耐烦地白了老婆一眼说：“女人懂什么？他那园子种不了菜不就荒了，不就成咱家的路了，还不是咱家占了便宜。”
　　 李福老婆说：“做人还是要给别人留点后路的，事做绝了是要遭报应的。”
　　 李福一听立刻就火冒三丈了，拎着一条凳子就朝他老婆砸了过去：“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蠢娘们，你替那李喜说话咒自己老公，难不成你们还有一腿？”
　　 李福老婆顺势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骂：“是谁三天两头像条哈巴狗一样跑到那菜地里蹲着，拿热脸去贴那狐狸精的冷屁股，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李福老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天啊”“地啊”“娘啊”的一顿乱嚎。
　　 李福看看老婆把邻居都惊动了扔下一句：“这事就这么定了，不用你管！”就灰溜溜地从后门出去了。
　　 李福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雇了一辆拖拉机拉了几车砌墙脚用的石头往菜园里一堆，以表他要在这里造房子的决心。
　　 李喜一听到这件事，二话不说操起一根棍子就要找李福去拼命。
　　 李喜老婆一把拉住李喜说：“有话好好说，别这么冲动。”
　　 李喜一脚就把老婆给踹开了，瞪着两只被火烧红了的眼睛骂她：“人家都爬到你头上来拉屎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二李子一看李喜手里拎着一根棍子怒气冲冲地往村口跑，马上追上来拉住李喜说：“喜哥别冲动，打人要坐牢的。”
　　 李喜一把推开二李子说：“活路都没了，坐牢算个球，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先揍你。”
　　
　　 李福正在菜园子里搬石头，冷不丁的就挨了李喜的一顿乱棍，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倒在了地上。二李子一把从背后死死地抱着李喜说：“喜哥，不能再打了，要出人命了，你出了事嫂子和那几个孩子怎么办”。二李子和闻讯赶来的几个邻居死活将李喜从这菜园子里拉开了。
　　 李福被送到医院里住去了，李喜也被送进派出所里住去了，这两兄弟这回成了真正的名人了。
　　 李喜在派出所里关了几天，因为这事李福有错在先，村里就找人把他给保出来了。
　　 李福这回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他万万没想到李喜这闷声不吭的兔子竟然咬起人来了。原本想在阿秀面前长长脸，好让她对自己刮目相看，没想到这脸没长成倒被她看了个大笑话。阿秀这阵子都没拿正眼瞧他，李福觉得这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这回这两家人是真正到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地步，就连桃花也不准再踏进三月家半步了。
　　 到了下半年，李喜夫妻照样天天上山砍柴拉到集市上去卖，一家人的零用钱都指望这几担柴的出数。
　　 住在平原区的妹妹最近又回来向李喜要柴火烧了，李喜叹了口气对他妹妹说：“我都过成这样了，你还来指望我，你到那梨山边上砍一点吧，那里的柴火虽然毛一点，自己烧倒是好的，那些好的柴火我自己要卖呢。”
　　 靠近年底的时候，村长的儿子要结婚，村长郑重其事地上门来请李福去喝酒，李福觉的自己脸上有光就给他儿子包了一个大红包。事后想想又有些心疼，自己攒几个钱也不容易。原本想酒宴那天带着老婆孩子去吃点回来，后来听说阿秀那天也要去喝酒，又改变主意了。
　　 到了村长儿子摆酒宴那天，也是一年中最冷的那些日子，早上挂在树枝上的冰凌子，到了傍晚还原模原样地在那里挂着。李福把老婆儿子撂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心怀鬼胎喝喜酒去了。
　　 村长家里的酒席楼上楼下的摆了好几十桌，李福到了那里连阿秀的影子都没见着，又不能一间一间的到各个房间里去找她，心中烧起来的那团火，一瞬间就掉进冰窟窿里去了。没带老婆孩子过来喝酒，李福这心里后悔的要死，花了那么多钱，自己一个人能吃多少回去？
　　 整个晚上李福都坐在那里埋头喝着闷酒，喝到后半夜才东西不分地从村长家里出来。时值月中，一轮皎月挂在深空，月色奇寒，犹如漫天霜霰层层扑在李福的脸上，李福打了个寒战，提着一双发软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摸去。
　　 李福一路口干舌燥，嘴里像要裂开来一样，渴得喉咙都要冒烟了。路过村中的一口水井边，看到井台上放着一只水桶，就走过去想提点水喝，他拎起水桶刚想扔进井里，却看见那井里浮着一个洁白如玉的月亮，那月亮在井里静静地挂着，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变成了阿秀的脸。李福紧紧地盯着阿秀的脸，阿秀的脸真美，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要对他说什么。李福看到阿秀向他招招手笑了，顿时就心花怒放地向着阿秀扑了过去。
　　 随着井里传出“噗通”，“噗通”几声闷响后，漫漫冬夜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福死了，关于李福死因的各种谣言，也像春天的野草一样，从各处墙角落里的缝隙中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最能说服人，让人相信的一种说法是，李福那天晚上喝醉了酒，路过这里的时候遇到了这口井边那间废弃老屋里的那个吊死鬼。是那个吊死鬼把李福迷到井边，然后把李福推进井里淹死了。不然无法解释李福为什么好好的大路不走，偏偏会掉到离路还有一段距离的井里去。说的人信口开河，听的人人心惶惶，以后到了晚上再也没有人敢靠近那口水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