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儿刚过四十，仍单身。至少这几天是单身，她自诩。
　　 其实凤儿结过婚，也生过俩姑娘。五年前凤儿挣脱了蕃篱，重新获得自由。用她自己的话说：终于走出了那座墓地，婚姻真的是座坟墓啊！
　　 让凤儿有如此灰暗心理的是她之前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凤儿到今天与我诉说起来仍然充满怨恨。
　　 小时候凤儿与我是邻居，比我小几岁。那时候住在一起的左邻右舍中的女娃中仅我俩年龄相近，于是凤儿和我是从小玩大的俩疯丫头。春天我们一起在庄稼地里采苦菜，夏天我们一起到村子中央的小河里摸泥鳅，秋天我们结伴到乡亲们收割完的谷子地里捡谷穗，冬天我们又一起玩雪滑冰车……凤儿总是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乡邻们都说她就是我的亲妹子。
　　 后来我们都上学了，再后来我们都上班了，最后来我们都嫁人了，也就分开了。凭借一路努力，凤儿在省城扎住了脚跟，而我就在家乡邻城搭了小窝。隔山隔水几十年，我们各自忙碌着柴米油盐酱醋茶。
　　 大年刚过，偶遇回乡探亲的凤儿。
　　 “见姐一面真不容易啊，一别这么久！”凤儿眼睛里的潮红濡湿了周遭的空气。
　　 “可不是吗，往年我们都来去匆匆，难得今天这么巧！”我的喉头也有些紧。
　　 打小结下的姐妹情分，无论相隔多久，再见时一如昨天。姐儿俩挽着胳膊就近走进一家餐厅，选了一个安静的雅间。大过年的不为进食，只想寻处不被打扰的所在。
　　 服务员进来提醒：“中午饭点已过，晚餐尚早——要么您二位先喝水聊会儿？”
　　 我俩微笑着示意年轻的服务员放下茶具，请她到时进来拿菜单。
　　 暖暖的雅间只剩我和凤儿，姐儿俩摘下围巾，脱掉大衣，屋子里没有做作，连身体里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轻松。
　　 了解了近况，凤儿羡慕我做了俩儿子的老妈；我夸赞凤儿（育有二女）一家三朵金花。
　　 整个下午凤儿整理着思路，诉说着过往。她的语气中已无悲戚，却隐隐中对前夫的恨犹未尽。
　　 “姐，你不知道那个垃圾有多下作！”凤儿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诉说着。“我累死累活地挣钱，养家养孩子，甚至养他！姐，你不会猜到他会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凤儿工作之余干着兼职，没有工休没有假期，夜以继日地辛苦了十几年，却换来前夫的背叛。每每拾起这茬儿，凤儿都会咬牙切齿。
　　 “那个人渣居然在我加班的时候将情人带到我的床上！”
　　 凤儿没有歇斯底里，只在委屈中默默吞咽着苦酒。她天真地想用宽容与理智唤回丈夫游荡的心，然而她的冷处理并未奏效。那个人一味地我行我素，更加地没有责任心和担当，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令凤儿最不能容忍的是他对凤儿的不忠，他一直与情人纠缠不清。那就像一根毒刺刺破了凤儿对美满幸福的家庭生活的憧憬。
　　 凤儿想努力挽回丈夫偏离轨道的心，她生了二胎。
　　 “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仅仅充当了一次次撒向自己伤口的盐水。”凤儿似乎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小孩儿在成长过程中，他没有投入一顶点儿爱心，更别说对那个家的真诚和付出。十几年的婚姻生活几乎令我疯癫，我抑郁我狂躁，我夜夜失眠……”
　　 凤儿抿了抿泛白的嘴唇，“我熬白了头发，却无法拴住他的心。如今，我真正懂得了那句话，婚姻其实不是两个人的事，那是两个家族的事。”
　　 凤儿在絮语，她那双聪慧的眼睛周围过早地密集着岁月的印痕。我想，深深的那些应该是成长，浅浅的那些应该是沧桑。
　　 “在那件事上，他的父母及其他家人都不闻不问。抑或是站在了他那一边，我是孤立无援的。换句话说，在那个家中只有我一个人固守着陈规、固守着陈腐的道德，而其他人都已与时代的快车道接轨。”
　　 凤儿的陈述有条不紊，而我的心隐隐在痛。
　　 “结婚的前十年，他几乎没挣几个钢镚儿，都是我在养家，我成了别人眼中的女男人。”凤儿秀气的脸上隐隐地露出了些许无奈。
　　 “之后几年终于能挣到钱了，但他不仅不把薪水拿回家，甚至还欠外债。”沉浸在痛苦的过往中，凤儿已无泪可流。
　　 “姐，你说这样的男人还是男人吗？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像其他男人一样有担当，他只知道花天酒地……”可以想见当时的她是这样的绝望与无助。
　　 “我在无助中坚持到小丫头十岁，终于下定决心走出那场阴霾。”
　　 凤儿微笑着，故作云淡风清状。但我知道她仍然没有原谅那个男人。
　　 “几经周折，婚离了，我自由了。折腾的那三、四年中，我几乎天天被绝望包围着。”
　　 凤儿优雅地续了茶水，轻轻地将我的杯盏移了过来。
　　 “解除关系是以我赔偿那个人渣数十万现金为条件！多么不可思议啊，有谁会想到结局会如此讽刺呢？原因是我要离婚，我要俩孩子！凤儿苦笑着。他是讹诈，他将自己的骨肉卖给她们的亲娘！”
　　 凤儿沉默着……“很多人说多年的夫妻分开后，还会做朋友。怎么可能？我只有一个愿望，但愿今生来世再不要遇见他！”
　　 凤儿自嘲地笑了笑，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那是沉浸在极度痛苦之后的正常体征反应。我伸手握住了她那双纤细柔弱的手，凉凉的，似乎仍在微微颤动。
　　 良久，我俩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我深深被凤儿传递出来的那种高傲与不屈震撼了。不是吗，曾几何时，无数女性蜷缩在世俗的避风港里，为了父母为了孩子而忍辱负重。即使没有温暖和爱情，她们都会始终不渝地坚守着自己的领地，年复一年委屈着自己。我不敢说那些女子们有没有错，但凤儿的故事让我更加明白在爱情面前不能委屈自己，无爱的婚姻的确是不道德的。
　　 “现在好了，都过去了！”我用力握了握凤儿的手。
　　 “嗯嗯，现在是好了，我再也不用数着时间去等待一个人回家的脚步声，再也不用顾及自己在家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再也不用生那些无聊的闲气……”
　　 凤儿的眼睛里洋溢的都是幸福，“姐，这五年中，我培养孩子，静静地自我疗伤，然后我又恋爱了……”
　　 “真好！祝福你们！相信你们会幸福！什么时候结婚？”我倒有些着急了。
　　 “姐，我不打算结婚了。”凤儿放慢了语速。“我们确定关系已一年，以朋友相处，我觉得更加轻松。再婚的后遗症很多，重组家庭中矛盾层出不穷。我实在经不起折腾了，就这样相处着，我觉得挺好。既有美感又有依靠，男朋友让我重新做回了女人，我很感激他，我真的很喜欢现在这样子。”
　　 凤儿脸上的笑似一朵带露的玫瑰花。“男朋友宠着我，俩丫头都上进，我知足了。”
　　 雅间里压抑的空气渐渐散去，凤儿脸颊绯红。
　　 “只是过年过节时大丫头回来，他就不方便过来。这样也好，彼此都在适当的时间与亲人欢聚几日，于情于理都好，而且各自都有一定的空间。”
　　 我瞬间想起那些走婚的老年人，在失去配偶之后，搭伴相互取暖，共度余生。
　　 “凤儿，你们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学老年人的做法？”
　　 看到我的不解，凤儿又笑了笑：“我俩虽然没有那一纸婚约的束缚，但相约白头。他要我不变心，我想我肯定能做到。除非他先厌倦，我永远不会效仿别人，拿一把伤过自己的利刃去伤害爱我、宠我的人！”
　　 凤儿语气坚定，但我分明看到她伤愈后的谨小慎微已化作一种强大气场，将她牢牢地簇拥着。那是源自心底的、下意识的防护；一种丢失了婚姻安全感的新的心霾。我想，那应该由那个合适的人去慢慢驱散，让清新重新溢满她的周围。
　　 窗外天色渐暗，耀眼的霓虹灯闪闪烁烁。一辆辆小汽车开始泊在了街道两旁。一群群结伴而来的男男女女渐次拥进各种休闲娱乐场所，家乡这条繁华的大街开始喧嚣起来。
　　 室外似有烟尘升起，似人们心中形形色色的雾霭，我下意识地轻轻拉上屋子的窗帘。可以想见，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窗帘外依旧上演着各种或陈旧或新颖的故事，在婚姻那座城堡里或周围，也势必流动着濛濛烟雾，错乱着人们的脚步。
　　 心中瞬间浮生一团雾气，兀自弥漫开来。我不觉打了个寒噤，又起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