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旧院(小说)
燕子喃喃说,对的对的,我的爱情死了,我不会有爱情了。这个时候,燕子的眼睛起了雾,朦胧起来。
没几日的功夫,燕子就消瘦了许多。有个常客摸着燕子光溜溜的脊背说,燕子,你瘦多了。燕子说,瘦点好,有些人不是老想法子瘦身吗?客人笑笑,没再说话,继续在燕子身上耕耘。燕子的泪水忽然就滚了出来,燕子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为什么流泪。客人忙说,燕子你怎么啦,是不是我弄痛你了?然后撤一张纸巾替燕子擦去泪水。
生理期的那几天,燕子哪儿也不想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院子里。深夜里,燕子想到了女儿想到了钱,离大夫说的那个天文数字还差得远,女儿的病多拖一天就多一份危险,如果是个健康的孩子,都会喊妈妈了。燕子又想到了安丁。一想到安丁,燕子赶紧把那团火苗掐灭。燕子掐不灭那团火苗,掐灭又燃起,就像旧时抽水烟筒用来点燃烟丝的那个草纸条,看似没火,只要对它噗一声,又会燃起。
次日起来,燕子发现自己两眼红肿。看着镜子里那张日渐消瘦的脸,燕子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又是一个午后,安丁敲响了燕子的院门。其时燕子正在午睡。燕子穿着宽松的睡衣去开院门,一双久违了的眼睛顿时映入眼前。燕子的心蹦跳了几下。燕子没说话,燕子在生安丁的气。安丁笑了笑,说还好吧?燕子说不好。安丁就有些惴惴不安,说生病啦?燕子嗯了一声。
安丁斜躺在床上跟燕子说话。安丁说,这段时间忙得要死。燕子还在生气,说,忙就别来呀,哪个叫你来了?安丁支起头,看了燕子一眼说,想你了。燕子心下一笑,气也就消了一大半。安丁说,去了一趟外地采购材料。这个时候燕子才知道,原来安丁是一个采购员。
两个人和衣躺在床上聊天。聊着聊着,燕子就把女儿的病讲给了安丁听。安丁听后就叹了口气。当扯到结婚的话题时,安丁说,要是我有一个像你这样好的老婆我就心满意足了。燕子知道安丁说的是心里话,心下顿时就荡漾开来。燕子装作生气说,你骗人,我有什么好的?安丁说你就是好,脾气好心眼好,还长得好看。燕子扭过头和安丁面对面,燕子说你讲的是真心话么?安丁说当然是真心话。燕子内心流过一股暖流,燕子就冲动地翻身压在了安丁身上。
这一次,两个人做得畅快淋漓,燕子觉得自己化成了一只雪白的鸽子,在云端里飞呀飞的,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应该是女儿出生之前和毕多有过一次。
天将黑下来的时候,安丁走了。临走时安丁给燕子钱,燕子不接。安丁就把钱放在床上。安丁出门的时候,燕子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安丁还是和上次一样没说话,也没回头。安丁的举动无声地告诉了燕子,这是一场交易,是卖和买之间的交易,钱货两清,谁也不欠谁。燕子的心痛痛的空空的,想哭又哭不出来。燕子一直趴在床上不想动,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燕子在心里说,希望他以后不要来了,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4
贵贵的歌声在暮色里飘荡:......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80年代的新一辈......
素歆一家人刚吃完晚饭,素歆在灶间帮妈妈洗刷碗筷。听到歌声的召唤,素歆的脸就火烧一样烫起来。屋里的灯暗,素歆的妈妈没看见素歆红扑扑的脸。素歆擦干手上的水珠,几乎是冲出了院门。素歆急匆匆地走路,被躲在暗处的贵贵吓了一跳。素歆说你要死啦。贵贵哈哈一笑,说,带你去镇上看电影。素歆不想去看电影,素歆就想和贵贵随便走走,说说话。贵贵说是《少林寺》的片子,场场爆满,武打片很好看的。素歆说不去。贵贵说那我们去哪儿?素歆说,不去看电影随你去哪儿都行。贵贵又笑。贵贵说,那就去我们的小窝?素歆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去。素歆知道,去了那里又会做那事,素歆今夜不想做那事,就想贵贵好好陪自己说说话。贵贵说好吧,不去就不去,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素歆心下一笑。素歆喜欢贵贵对她的顺从。
两个月过去了,素歆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素歆一个人偷偷去了镇上的医院,大夫告诉素歆,说她怀孕了。素歆开始高兴,然后又害怕,最后不知所措。素歆就去找贵贵。贵贵起初也吃了一惊,然后说,素歆别怕,我娶你。素歆说我爸妈怕是不会同意。素歆知道爸妈向来看不起贵贵一家人,贵贵家的房子太破了,下雨天就漏水。素歆说,你拿什么娶我?贵贵说拿我这个人娶你呀。素歆说你别开玩笑了,快想想办法吧。贵贵说,别慌,明天我就去你家提亲。
贵贵当着素歆家人的面说我要娶素歆。素歆的爸爸在抽水烟筒,咕噜咕噜几声后,吐出一句话来,说,可笑,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素歆没把自己怀孕的事说出来,素歆不敢说,也没脸说。素歆躺在床上不起来,素歆说我就要嫁给贵贵。素歆妈妈说,贵贵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好的呢?你嫁给他指定会一辈子受苦受累。素歆说我不怕。素歆妈妈说你赶紧死了这个念头。素歆在床上躺了两天,趁家人不在的时候出去找贵贵。贵贵在他家门口的空地上劈柴。贵贵放下长把斧头说,素歆,我有个办法。素歆说什么办法?贵贵说我二姑在上海工作,我们先去她那里住下,我也可以在上海找事做,上海那么大,我就不相信养不活你和孩子。
素歆不想离开家人偷偷去上海,可素歆又没有别的办法。素歆想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跟贵贵去上海。
那天早上素歆起得早,有薄薄的雾气在田野里散开。素歆的家人都还没起床。素歆什么东西也没拿,空着两手和贵贵去了火车站。素歆一步三回头,素歆舍不得离开家人,也舍不得离开雨石街。素歆觉得自己将要和这里的一切永别了,想着想着,素歆眼里就有了泪花。
早晨的火车站冷冷清清的,三两个人提着行李走向站台。站台墙体上的白色油漆脱落了许多,脱落的地方露出黑乎乎的水泥底子,一白一黑,凹凸不平,看上去像一幅抽象派油画。火车还没进站,素歆有些紧张,不停地向四下里看,素歆怕遇见熟人,更怕家人会找到这里来。素歆希望火车快点来。贵贵抱了一下素歆。贵贵说别紧张,火车马上就要到了,我昨天就买好了票。
火车来了,远远就拉响了汽笛,站台上有些骚动。贵贵拉着素歆的手,有些兴奋地说,来了,我们的车进站了。
火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站台上,贵贵一手提起简单的行李,一手抓住素歆的手准备上车。就在这个时候,素歆的爸爸和两个哥哥匆匆赶来了,他们拉起素歆就走。素歆不走。素歆的爸爸抬手打了素歆一巴掌。贵贵护住素歆。素歆的两个哥哥抓起贵贵的两只手用力一推,咚一声闷响,贵贵的头撞到了一根水泥柱子上。贵贵叫了一声,整个人便瘫了下去。
贵贵死了,死在去医院的路上。
素歆哭了一天一夜,然后素歆就不哭了。不哭的素歆不吃不喝不说话。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素歆在自己的房间里,轻声唱起了贵贵经常唱的那首歌。唱完歌,素歆笑了,然后又哭。
天快亮的时候,素歆从门角里找来一根粗麻绳,把自己高高吊死在桂花树上。其时的桂花树,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馨香。
5
燕子的客人越来越多,燕子就天天接客天天接客。燕子一心一意想多挣钱。燕子就把那个叫安丁的男人渐渐抛在了脑后。
一个天气阴冷的午后,安丁还是来了。燕子不让安丁进院门。
燕子在门内说,我不想见你。
安丁在门外说,最后见一次。
燕子听到是最后一次,心又痛了一下。
燕子说,你还是走吧。
安丁犹豫了片刻说,那好吧。过后便没了声响。
燕子以为安丁离开了,轻轻把院门启开一条缝隙。燕子吓了一跳,安丁还站在门外。燕子赶紧把院门关上,心下又一动,燕子发现安丁消瘦憔悴了许多,整个人像变了个样。燕子下意识又重新把院门打开。
燕子和安丁在桂花树下站了一会儿。冷风嗖嗖地从墙外灌进来,燕子看安丁缩着颈脖,嘴里丝丝地吸气吐气。燕子不忍心,燕子说进屋吧。燕子给安丁泡了杯红茶,杯口上冒着白丝丝的热气,燕子端起茶杯递给安丁,说,喝吧,暖暖身子。安丁接过茶杯,往杯口上吹气。燕子看着安丁的脸,说,几个月不见,你咋成这样了?病了吗?
安丁摇摇头,过了许久才说,没事。
安丁双手握住茶杯取暖。燕子把床头边的电暖器插上电,电暖器顿时发出黄灿灿的光。燕子说,过来烤烤吧。安丁坐在木凳上,嗯了一声,没起身。安丁说,你女儿还好吧。燕子说还那样。安丁喝了口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燕子,我帮不上你什么。燕子说,谢谢你有心。
这一回,燕子和安丁什么也没有做,两个人朋友一样坐在一起聊天。
安丁离开的时候,抱了抱燕子。安丁说,燕子,认识你我很高兴,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燕子的心扑通一声,感觉安丁的话有点生离死别的意思。燕子说,别,有空就来坐坐。
安丁笑笑。安丁走出门外,时不时地回头看,最后向燕子挥了挥手。
燕子的心莫名地揪了起来。
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再度侵入本市,寒风萧萧,雨石街显得异常的寒冷。燕子的生意也跟着萧条起来,有时一天也就接三两个客人。闲下的时光,燕子想女儿,想安丁。夜里看电视,燕子知道家乡又下了一场暴雪,女儿虚弱的身体能抵挡住这样的寒冷么?女儿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呢?想着想着燕子就流泪了,燕子感到害怕,也感到孤独。在这样的一个寒夜里,燕子流着泪水,心里呼唤着安丁,安丁,你为什么又消失了呢?这个时候不来你又死到哪里去了?
转眼到了年关,安丁还是没来。燕子想,安丁大约是回老家过年去了。
这天下午,有人敲响了院门。燕子想一定是安丁来了。燕子赶紧跑出去开院门,来的是个陌生男子。男子没进院门,他递给燕子一个用胶纸封好的小纸盒。男子说,这是安丁嘱托我给你的。燕子说安丁呢?男子犹豫了一下,说,他人没了,一个礼拜前走的。
燕子的脑壳顿时嗡了一声,脚下发飘,身子歪了歪,靠在了门框上。
纸盒里有一沓钱,五块十块五十块一百块的都有,同时还有一封信。燕子拿信纸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读着读着,燕子的眼泪滚滚而下。信纸飘落在床上,燕子双手紧捂住胸口,疼痛来自心脏的最深处,像有人拿锥子一下一下地戳。燕子仿佛看见自己的心在滴血。燕子啊了一声,接着痛哭起来。
那个晚上,燕子没开院门,外面呼呼地刮着冷风。燕子取出半瓶白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眼泪和烈酒一同流进了燕子的体内。
燕子不再接客。燕子打算回老家。燕子长久地坐在桂花树下,燕子知道三十年前素歆和贵贵的那段故事。燕子住在这里从来就没有害怕过,燕子觉得素歆和自己有着相同的遭遇。燕子有时想,世上就是有鬼魂的话,素歆也不会害她。
三天后的黄昏,燕子在桂花树下给素歆焚香烧纸。香烛的火苗在风中呼呼摇曳,纸钱的灰烬飘了起来,像一只只灰色蝴蝶,荡悠悠地飘出了斑驳的围墙,在微弱的阳光下曼舞。
燕子提着行李出了院门。对面停着一辆载客的私家车,燕子朝站在一边抽烟的司机招手。司机甩掉手里的烟屁股,麻利地钻进了驾驶室。
燕子上了车,司机回头对她一笑,问要去哪里。燕子说火车站。车子开动时,燕子透过车窗玻璃,看了看眼前这所破败的古旧小院,燕子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泪水涌了出来。车子越走越快,夕阳下的雨石街,渐渐被抛在了后面。
车子驶上了海滨路,坐在副驾上的燕子正了正身子,伸手把眼角的泪水拭去,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林荫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