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大哥当然知道这件事，只是，你大哥不是没见过你嘛？”大姐闪烁地说。
　　 是啊，这个幕后的大哥一次都没有露面。大姐说他忙，大姐暂时离开了，他一个人管理着一家大公司，忙得没黑没夜的。安然没往深处想，她只想早点把这孩子生下来，早点处理完了这件事，早点回学校上学。
　　 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安然要生了！
　　 大姐却并没有把安然送往医院，而是把那个熟悉的医生叫到了家里。安然不知道生个孩子会这么痛，她大叫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医生说，没事，没事，一切都好，用力，用力！终于腿间一热，大姐惊喜地叫到，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安然想抬头看看孩子，却浑身无力。孩子被抱出去了，医生在处理后续事情。一个大姐提前雇请的阿姨进来帮忙。被她们翻来覆去几遍擦洗完身子后，安然沉沉睡去了。她太累了，似乎往鬼门关转了一圈，终于解脱了！
　　 安然醒过来时，屋子里异样的安静。安然觉得不对劲，问阿姨：“孩子呢？大姐呢？”阿姨摇摇头：她们走了，孩子抱走了。事先说好的，让我什么都别问，侍候你一个月给三倍的工钱。
　　 安然明白了，孩子生下来了，租约到期了，按合同上约定的，这辈子永不相见。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不过，这都跟自己无关。大姐还是好心的，留了个人照顾自己。
　　 没到一个月，安然就辞退了那个阿姨。去银行查了一下，余下的十万也到账了。突然多出来这么多钱，安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安然坐在街边竭力让自己平静，她告诉自己决不可乱了阵脚，未来的路还很长，她要好好规划一下，现在她有资本规划了。
　　
　　 3
　　
　　 屋子里起了糊味，安然手忙脚乱地关了煤气灶。好好的一锅鸡汤愣是让她给煮糊了。汤都能煮糊，儿子回来又该笑话她了。安然心不在焉把糊了的鸡汤倒在门外的垃圾桶里，回到屋子里才发现，忘了把锅收进屋里来。
　　 “妈，我回来了！”儿子捧着蓝球从屋外进来，携带着一身阳光，又原地秀了几下球技。
　　 “热了吧？去冲个澡，休息一下。”
　　 儿子蹦跳着往楼上去了。
　　 看到儿子，安然总是满满的感动，从儿子出生到长大，安然一步都没有落下，感受他在她肚子里的蹦跶带给她的生命的喜悦，聆听呀呀稚语这人间最美的声音，牵着儿子的手上幼儿园，陪着儿子学钢琴，也为赛场上的儿子呐喊助威。如今儿子也是高过他半个头的帅小伙子了，她庆幸，你已长大，我尚未老，她还可以陪着儿子领略人生路上的鸟语花香，共同承受风霜雪雨。她是儿子的妈妈，导师，人生引领者，安然自诩自己是个负责的妈妈。
　　 安然忽然打了个寒噤。要是儿子知道了他的妈妈曾经生过一个孩子，且完全是为了钱，他会怎么看待她的母亲？
　　 大姐从广州坐飞机过来，一下飞机就约安然见面，看来真的很急。安然犹豫着约在一家酒店见面。
　　 十多年没见，大姐除了有些憔悴，别的变化不大，看样子不像是落魄的模样，也就是说不是经济上求助，那大姐找自己有什么事呢？安然只想早点结束这场会面，这件往事还是让它尘封在时光的河流中的好。
　　 “安然，我找你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你了，我找你有急事。”大姐甚至来不及叙旧，来不及打招呼，几乎是拉着安然就说开了。
　　 “大姐，你别急，大姐，先坐下，有话慢慢说。”安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刚进校门的深山来的小丫头了。
　　 安然要了两杯咖啡。
　　 “安然，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大姐喝了一口咖啡，平复了一下情绪，“我是通过这找到你的。”大姐翻开一本杂志，上面正是安然获奖后的那张照片。
　　 安然微笑。
　　 “安然，时间紧迫，我不绕弯子了。我先向你坦白一件事。”大姐看了看安然。
　　 安然戒备起来。她跟大姐之间除了那桩“生意”别的还有什么？
　　 “安然，我当年做过试管婴儿，就是用自己的卵子与我先生的精子试管培植，但是没成功，医生说我的卵子质量不好。可是我不敢让我先生知道，因为我们之间出了点问题。如果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也就不能再待在李家了。所以我想李代桃僵，找人找优秀的卵子。介绍人找来了你，借用你的卵子，试管培植成功后，植入我的子宫，这样孩子仍旧是我亲生的。可是这还是失败了，我的子宫不适合胚胎着床。所以我想到了借用你的子宫，你的卵子在你的子宫中发育成熟，应该是最适合的。你需要钱，我要孩子，当然你的优良基因是我首要考虑的条件。所以我瞒过了我先生，也没跟你说实话，我有了我的女儿……安然，你明白了吗？”
　　 大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安然有些难以消化。她的卵子与别人的精子生成胚胎然后植入了她的子宫，然后生出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安然，你还没明白吗？我的女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大姐一脸艾恳地看着安然。
　　 女儿？安然睁大了眼。
　　 “安然，我们说好的这辈子永不相见。说实话，我更不想见你，我不想让你知道这是你的女儿，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女儿不是我亲生的…… 我女儿就是我的命啊……”大姐哭了起来。
　　 安然还震惊在“女儿”这个词中，没暇理会大姐的哭泣。
　　 “安然，我女儿病了，白血病，很急，需要骨髓移植。我先生做过检查，没配上。我……”大姐用纸巾擦了擦眼，“我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要救我女儿，哪怕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不怕别人议论我，我也不要财产，我只要我女儿活着……”大姐再次泣不成声。
　　 “大姐，你先缓缓。”安然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安然，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那也是你女儿啊！”
　　 “不，大姐……”安然很别扭听到这名词，她下意识地四下看看。
　　 “安然，你看看，你看看……”大姐掏出手机，翻开相册，“你看看，这是我的女儿，十八岁……像花一样美丽……”
　　 安然并不想看照片，她只想离开这，她希望大姐也可以离开这，回深圳或者广州哪都好，只要这辈子永不交集。
　　 “安然，我发给你，我把照片发给你，你看到照片就会明白了，我的女儿人见人爱……”
　　 “不，大姐……不……”安然本能地拒绝。她不知道具体拒绝什么，潜意识里只是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眼前的大姐都不是真的。那桩生意结束了，过去了，安然刻意忘记很多年了。
　　 “安然，求你了，你看一眼，那也是你的女儿……只要你配个型，捐献一点骨髓就可以了。我可以给你钱，五十万……一百万……安然，你救救她，救救她……”大姐几乎要跪下来。
　　 安然几乎是逃出那家酒店的，全然不顾平日的优雅、端庄。大街上有人认出了她，叫“安然老师”，安然甚至顾不上回个微笑，在他人诧异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4
　　
　　 一出校门，就看到大姐在校门口的树荫下四下张望，安然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安然，你考虑好没有，时间不等人，这事真的很急。”大姐急急地上来就说。
　　 安然一边回应路过的人不时的招呼，一边把大姐引导至僻静的地方。
　　 “大姐，我真的没法跟你去。我的教学工作一时也放不下，而且……而且，家里我也无法交代。”安然委婉地说。
　　 “安然，那是你的女儿，你亲生的女儿，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安然，大姐求你了……求你了……”大姐带着哭腔，似乎真想跪下来求安然。
　　 “大姐，你还是另想办法吧，我这……我这恐怕帮不上你忙……”安然小声说。
　　 “安然，你真的忍心……你真的忍心看着这么美丽的生命就要消逝了？她的身体可流着你的血啊……安然，我带来一本薇薇的相册……哦，我女儿……你女儿……她叫李薇……薇薇从小大到大的照片这本相册里都有，你看看，你一定看看，看了你就会不忍心了。”大姐流着泪强行塞给安然一本相册。
　　 安然已经做不到安然了，上课拿错了讲义，莫名地训斥学生，工作会议上答非所问。安然被校长请到了校长室。
　　 “安老师，最近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事吗？”校长看来有些生气。
　　 “没……没有啊……”
　　 “最近接到几个关于你的投诉，安老师，你可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教师，明星教师，不要被荣誉冲昏了头脑。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长，不要有一点成绩就翘尾巴。”
　　 校长这完全不再点子上嘛。安然嗯嗯着接受校长的训话。
　　 待校长训完了，安然正准备走，校长忽然问：“安老师，你有个女儿？我记得你家的是儿子。”
　　 安然踉跄了一下。
　　 “校长……我们家是儿子。”
　　 “昨天，我接到个电话说，求我们学校放人，让你去救救你的女儿。莫名其妙的，或许是搞错人了。”校长挥了挥手。安然出来时发现背上凉飕飕的。
　　 安然又打破了一个碗，丈夫有些奇怪地看了安然一眼：“安然，你这几怎么有些魂不守舍的，是工作太累了吗？我说，你还是辞掉些工作吧，光一个教务主任就够忙了，还非要逞能带毕业班，累垮了，我们爷俩指望谁做饭呢。”
　　 安然歉意地笑笑，打点起精神，却还是把抹布收进了橱柜，把洗洁精放进了沥水篮中。
　　 “安然，你是真不对劲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有什么事，一定跟我说，在威城没有你老公摆不平的事。”
　　 丈夫的体贴让安然更加不安。
　　 “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妈，是不是春天来了，春情浮动，春心荡漾啊？”儿子在一边调侃。
　　 “没大没小。”安然嗔了一句，却满脸的笑意。
　　 安然很想跟丈夫说说，说说当年的那桩生意，说说如今的难处。可是丈夫会理解吗，他会原谅自己吗？当年大学毕业后，她选择了远离学校，远离深圳的威城来打天下，就是不想让一丁点的来自学校或者别的地方的闲言碎语跟随自己。她在威城认识丈夫，在威城结的婚。她在丈夫眼里一直就是一个自尊自强，供弟妹完成学业不甘屈居人后的女子。丈夫能接受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吗？能接受自己为了钱出租自己的器官吗？她的学生、文友会理解她当年的行为吗？
　　 不，不，安然不敢想。
　　 安然神思恍惚，夜不能寐。听到电话铃声就吓一跳。她已经关机好多天了。
　　 有同事通知安然，校长让去一趟。踏进校长办公室，一眼就看到坐在校长对面的大姐，安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抽光了，面如死灰。
　　 一夜之间，整个威城都在传，一中有个老师被曝当年被人包二奶，生下个女孩，拿了钱后把孩子扔给大奶，如今大奶找上门来了。二奶当年生的孩子得了白血病，大奶求二奶骨髓移植。这个故事被越传越神，添油加醋。有知情人说，现今这老师生活优渥，家庭美满，不肯救助当年的女儿，大奶哭着求着在学校下跪了。于是大奶有情，二奶无义的故事在威城满天飞。
　　 安然彻底休息了。学校放了她的假。家长强烈抗议，这样一个品行操守有问题的老师怎能带班，岂不把孩子们带坏了。丈夫借故出差了。儿子住同学家几天。安然一个人住着一栋大房子。从楼上到楼下，从楼下到院子，又从院子到客厅，从客厅到楼上。房子为什么要这么大呢，房子只要够住就行了，这么大浪费资源不说，还显得冷清。安然忘了当初选房的时候，跟老公一再说，房屋要宽敞，既气派，住着也舒畅。
　　 安然在书房里坐着，书房一侧整整一面墙都是书。平日得闲时安然都喜欢待在这间房里，窝在椅子上看看书，或者码字。可是今天安然只是呆坐着，什么都没干。出校门时，有个女的在跟人说，听说这个老师还是个作家，挺有名的，如今老师、作家这类人，别看着道貌岸然有多光鲜似的，其实这类人暗地里最龌龊。
　　 安然翻出抽屉深处的相册。这本相册从大姐强行塞给她至今，一直被藏在平日无人注意到的抽屉深处，从未翻动过，似乎这是潘多拉的魔盒。
　　 安然轻轻地从第一页翻起，是个满月的婴孩。是叫薇薇是吧。百日的薇薇、周岁的薇薇、幼儿园的薇薇、小学的薇薇、拉小提琴的薇薇、舞蹈房的薇薇、捧着获奖证书的薇薇、生日宴会上的薇薇。一个婴儿篮里的婴孩逐渐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安然翻至最后一张照片——十八岁的薇薇，盈盈浅笑，长发如丝缎般柔顺光泽。安然与照片上的女孩四目相对。一股电流似乎顺着视线直达心底深处。女儿。这个名称自然而然地充塞了安然的心头。那轮廓，那眉眼，活脱脱就是自己的翻版，无需物理证明，那就是自己的女儿。安然热泪盈眶。
　　 安然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大姐，我随你去广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不用了，我已经在广州了……来不及了，我只想好好陪着我女儿。”
　　 电话传来“嘟嘟”的忙音。安然举着电话呆立了半天。
　　
　　 5
　　
　　 隔着玻璃安然看着病床上的女孩，因为化疗，头发掉光了，骨瘦如柴，脸色苍白，眉眼却依旧清秀。这是她的女儿。这不是爱情的结晶，不是男欢女爱的产物，不是香火传承的必然，这只是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的产物，其间不含人类的任何情感。说白了，这个女孩就是流水线上的一件产品。可对面确确实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孩，那是她的女儿！安然隔着玻璃叫着女儿。这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身上同样流着她的血。儿子从出生至今，自己一直倾注着奔流的母爱，而这同样是她的孩子，她却没有抱过一回，没有亲过一次。安然泪流不止。大姐走过来，平静地说，医生说，不用手术了，好好陪陪孩子，让孩子安静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