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军警】纸 牛 阵 (小说)
一切准备就绪.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开始,我调动了汽车、农用胶轮车、小四轮等大小车辆五十多台,将我们野鸭岭分场十个生产队的二百多头奶牛和一百头“纸牛”,从近的十多里,远的四五十里外,运到了我眼前这块草原上,现在已经摆放到预定位置。特制是那赫然写着“发展奶牛业,造福老百姓”的三米多高两米多宽的十块大标语牌在不远处竖立起来,上面写着“热烈欢迎首长来我分场检查指导工作”的红布横幅也已经插在了草地边上。不用多说,谁都知道在这里要干什么——我们要在这里迎接“首长”检查。
首长是个多大的领导呢?首长是军队里的称呼,士兵管连长排长也称为首长,我们这里不是这样的。一般县团级乃至地市级我们都称为领导,只有副省级以上的我们才称为首长。
这次来检查我们工作的是我们系统新调来的“一把手”。因为我们系统所管辖地域占我们省的半壁江山,所以他的行政级别是副省级。我在这里当分场场长也有三四年了,过去也接待过不少领导,但还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大的领导。
要说奶牛估计谁都明白,前面提到了“纸牛”未必谁都明白了,这事还的从头说起。
三天前,我的顶头上司农场的刘场长来到我们分场,给我布置了迎接上级检查的工作。往常这种事情,也就有关部门来个电话,重要的来个科部长来布置一下,再重要的就是来个副场长具体落实一下就可以了。这次刘场长亲自来落实,还带着副场长和科长一大帮来的,可见刘场长对这次检查是多么的重视。
刘场长是文革前分配来的农大毕业生,在这里干了三十多年了,当场长也有五六年了。最近风声挺大,都说他快要提拔起来到他的上级去当副职,这也是他梦寐以求的。这次来的首长是他的上级的上级,他要想提拔到上级去,没有他上级的上级“一把手”的点头,那是不可思议的。所以刘场长这么重视这次检查是情理之中的,对他来说也是他在上级面前表现自己的绝佳机会。
这次首长来主要是检查奶牛业发展情况。刘场长之所以把检查放在我们野鸭岭分场,是因为我们十个生产队都沿着黑龙江,除了耕地还有不少草原,有得天独厚发展奶牛业的自然条件,这是其它分场所不具备的。尽管我们农场那个可恶的奶粉厂,收购鲜奶压等压价,长期拖欠奶款,严重挫伤了奶牛户的积极性,我们这里也砍的没剩多少,但比其它分场还多少多点。
我也打心眼里希望把检查放在我这里,我是刘场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在这关节眼上我理应为他出把力。再说了,我也有我的算计,我现在是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如果刘场长真的高就了,能伸手拉我一把,说不定我也弄个处级副处级干干。如今做官,光有实干精神不行,光有群众威信也不行。只有上面有人拉你拽你,否则你即便干得再好也是白扯。
我还真期待着能借刘场长这个梯子爬上去,甚至爬的更高。刘场长这次来落实“迎检”,并没有撂下句话就走了,他带着我和一帮副场长和机关科长,跑遍了我们这里所有大一点草原。经过反复比较,最终才确定在这里。这块草原不仅面积大,草长势好,更重要的是这里风景秀丽优美。草原上整个覆盖着一乍高绿绿的青草,看上去和城市足球场的绿茵场没什么两样。草原上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小柞树林,这可是原始树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还有五颜六色的鸟儿在林子里欢快地嬉戏着。草原的东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过,河里有小木船在捕鱼,河面上不时由鱼儿藤的一下子从水中跃起,跳的好高,有一头钻进水里,还有野鸭子在水上畅快地游动,稍有动静野鸭子就腾空而起,哇——哇地飞向空中。在蓝天白云映衬下,这里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当然,草原的边缘有条砂石公路正好从这里通过,车辆人员进出也很便利。
刘场长来看这块草原时,他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草面对我说,你一定给我办到,要让这里遍地是牛羊!他说完了可能意识到说错了,因为这次检查是不包括羊,他又自己纠正说,遍地是奶牛!是的,刘场长意思是在这地多放些牛,牛越多说明我们农场奶牛业发展的越好,他才有政绩,才能得到上级领导的赏识,才能飞黄腾达,这个道理官场的人谁都懂,我也懂的。就这个“遍地是奶牛”,刘场长嘴一嘎巴就出来了,可让我做到并非容易。刘场长走后,我带着畜牧副场长到这块草原所属生产队看看,一看我心里凉了半截。这个生产队原来有一百多头奶牛,现在砍的只剩下不足二十头了,把这几头牛放在这么大草面上,就像黑龙江里扔进几片树叶,基本上也看不着什么。畜牧副场长说,不行把全分场的奶牛都集中到这里来,划拉划拉能有二百来头。
我说估摸着就是放上二百头也少,畜牧副场长说,再不行只能从其它分场调了,但费用可不低。畜牧副场长所言极是,兄弟分场生产队离这里近的四五十里,远的一百多里,把奶牛运过来运费支出很大。再说了,如今奶牛都是个人饲养的,你不给人家点够票子人家也不会借给你牛,凭我们分场这点有限的财力是折腾不起的。我这个人天生会过日子,自己家的日子勤俭节约,就是公家的钱我也从来不舍得乱花。不行,我得琢磨个少花钱多办事的办法。我有个外号叫“赵鬼子”,我这个“鬼子”不是日本鬼子美国鬼子,是因为我鬼点子多,人家才叫我“鬼子”。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突然来灵感。经常去参加死人出殡,每次都看到给死者扎一些纸马纸牛什么的做死者的殉葬品。如果我也扎些纸牛,身上也像真牛一样涂上黑白颜色,给它摆到远处。近处是真牛,远处是假牛。上级领导来了,也就在道边上瞅瞅,一般也不往里面去。再说了,大领导一般年岁大,老眼昏花,料他们也瞅不出来。这样既少花了钱,又达到了增加牛头数的效果。我一时为我能有这样的奇思妙想而沾沾自喜。
当我给畜牧副场长下达扎纸牛任务时,畜牧副场长吃惊的瞅着我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说他做梦也没想到我能琢磨出这种点子,真是空前绝后史无前例。我说我这是“移花接木”、“死为活用”。畜牧副场长说这么办是不是不太吉利,我说我们共产党员不讲封建迷信。他说咱们这么玩假的不好吧,我说现在还有什么是真的,孩子她妈是真的,孩子她爹都可能是假的。
时间紧任务重。畜牧副场长找了个会扎纸牛纸马的老职工领着,又配上了十来个妇女,找了间大仓库,割回了一车笤帚迷子,买了些白纸和墨水,流水作业,扎的扎糊的糊,一百个纸牛两天就“突击”完成了。畜牧副场长回来跟我说,有人跑去看热闹,还问这是什么地方死了多少人啊?怎么扎这么多纸牛纸马?这就是“纸牛”的来历。
天亮之前,活牛纸牛已经运来不少。天还黑着,活牛还好办,借着车灯,把牛赶进草地里就行了,就是天下点雨也没关系。可纸牛就不行了,那玩意是纸糊的,看不见怕弄碎了,只能得等到天亮才能摆到预定位置。如果下点雨,纸牛可就全报销了。不过老天照应,一滴雨没下,我这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天亮以后,畜牧副场长指挥着工人们把纸牛在远处摆好,回来让我好好看看。我站在草地边上,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子,感觉是瞅不出是假的,但做贼心虚的缘故,我还是让他们往更远处挪了挪。
刘场长还是不放心,半个小时前又来到现场看了看。当他所要的“遍地是奶牛”的壮观场面呈现在他眼前,脸上挂着微笑,拍了怕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弄的不错!对我那些远处的纸牛,他也没瞅出来。我心里窃喜,我这以假乱真似的设计成功了。
我举目远眺伸向远方脚下的砂石路,半个小时前这里还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我一声令下,所有的运牛车辆和除了少量放牧人员服务人员其余人员全部撤离现场。发布这道命令的时候,我如同一个发射宇宙飞船的指挥员。我在哪站了一会,试着两只眼睛眼皮在打架,昨晚上一宿没合眼,岂能不犯困。想到停在道边我的北京吉普车里眯一会儿,又一想不行,刘场长有交代,首长到这我就是“主陪”,我要向首长介绍情况,我早就准备的那张纸因没有时间,到现在还没背下来。我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张纸,低头看一眼,抬头记一记,低头看一眼,抬头记一记,三抬两低我竟站着睡着了。
忽听畜牧副场长喊,首长来了!首长来了!在睡梦中的我被吓得一机灵。我晃了晃脑袋,清醒一下,转身向砂石路尽头望去。一支长长的车队向我们驶来,打头的是辆警车,车上的警灯红白变幻着闪烁。车队在离我不远处停下。刘场长小跑到一辆我叫不上名的高档越野车傍,殷勤地去拽开了车门。首长从车上下来,刘场长弓着腰,两只手去抓起首长的手,紧紧地握着,上下大幅度上下晃动着。刘场长几乎把自己所有热情都集聚在脸上,而首长回敬的却是面无表情,真是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了。至于他说了些什么,由于我离着远没听清。
从机关到基层,我跟随刘场长也有十余年了,今天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的低三下四。在我们这个二万多人的国有企业里,刘场长是响当当“一把手”,是土皇帝,人们像众星捧月一样的捧着他哄着他。记得他刚当场长的时候,见了谁都比较热情客气。可是后来他越发变得强势,越来越牛逼。看谁不顺眼,张嘴就骂人,下面的人没有不怕他的。现在的官都变成了两面人,你在你的下级面前再牛逼,你在你的上司面前也得老老实实当孙子,更何况今天他是在他的上司的上司面前。这就是官场,这就是如今现实的官场。
但我第一眼看到首长的身影,就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原以为一个一般干部没有几十年的光景是熬不到这么高的级别,等着熬到了也就变成老头了。然他竟很年轻,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比我大不几岁。他瘦高的身材,脸上挂着一幅眼镜。能看得出来他的眼镜是货真价实的近视镜,不是像有些大领导为了装酷耍派头,眼腈不近视也搞个黑墨镜戴在脸上装大蒜。
我们农场的其它领导都争着抢着去同首长握手,生怕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知道,在所有陪同人员当中,我的官是最小最小的,出力的事跑不了我,像这样露脸的事就沦不到我了。所以我也没往前凑合,站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热闹。这时忽然听人堆里有人喊,小赵在哪里?小赵在哪?一听就是刘场长喊的,而且喊的是我。我跋腿往人群里走。此时人们在回头瞧我,自觉地为我闪开了一条路。晃着脑袋左右梭巡的刘场长终于看到了我,急切地冲我嚷嚷,你就不能跑几步呀?我没有跑,我不是不能跑,我已经离着首长也就五六步远,我要是真跑起来,跑到首长面前刹不住车,非撞到首长身上不可。其实我明白不是我该不该跑,而是刘场长讨好上司溜须之举。
在刘场长向首长介绍完我以后,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我未免有些紧张,在和首长握手的时候,竟忘了晃挡一下手。我到感觉他把我的手攥的很紧,是他用力晃了晃。我抬头一看他那像瓶底厚眼镜片后面的那双小眼睛露出了祥和的目光,还咧咧嘴对我笑笑。这让我感到意外,首长为什么对我比对刘场长热情呢?是因为我年轻?还是因为我是最基层的?我不得而知。
在众人的簇拥下,首长在刘场长引导下,沿着道边坡道走进草地。他首长收住脚步。他望着眼前这般“风吹草低见牛羊”壮观景色面露喜色。他扭脸对刘场长说,这个生产队奶牛养的不错,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些大的牛群!刘场长说,这个生产队奶牛发展快,现在己经达到大型奶牛饲养场的规模!刘场长无疑在撒谎,但撒谎脸都不红。首长点点说,好!刘场长提醒我,小赵,快向首长介绍情况?一时紧张,不是刘场长提醒我,我竟把自己重要任务给忘了。
我照本宣科地像念经一念开始说,我们分场有耕地十一万亩,有职工三千五百人,草原面积五万亩,饲养奶牛两千万,年产鲜奶十万二干吨……刚说到这,首长给了我一个手势,他抬起一只伸开平放着,另一只手食指立在下面,我明白这是足球场上裁判停止比赛的手势,我住了嘴。首长扭头微笑着说,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首长不让我说了我没生气,我说的那些数字,什么奶牛饲养头数,什么产奶量,都是掺了水的,而且没少掺,十倍二十倍掺。这样的假数字不汇报也没什么不好。
首长看到前面有两个放牛的正坐在草地里唠嗑,他回头对后面跟着的大帮人说,你们在这等着,我和老刘和小赵去前面看看!然后他又向身上背着摄影包的随从勾了一下手,意思是说让他跟着他去。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搞不明年首长为什么不让跟着他。
我和刘场长还有那个随从跟着首长走到放牛人面前。放牛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我认识,是这个生产队老王头。小的我不认识,不知道是那个生产队派来放牛的。首长走到老王头面前,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蹲下把烟卷递给了老王头面前。老倔头用推挡着不肯接,并没有说话,而是从兜里掏出旱烟盒给首长看,意思是说他抽“大炮”。
首长还是上杆子地硬把烟卷塞进老倔头手里,老王头还是接了过去。首长又抽出一支烟塞进了自己嘴里,老王头忙把烟叨到嘴上,赶紧从衣兜里掏出火机,打着火机,用另一只手挡着风,把火机送到首长面前,给首长点燃了烟卷。点烟时,首长也怕风把火吹灭了,也用两只手帮老倔头捂着火机,点燃后还礼貌地用一只手轻轻敲了敲老倔头的手以表谢意。一看首长这“专业”动作,就知道他也是个烟鬼。首长做了抽烟铺垫才开腔,老同志,你们生产队奶牛养的不少啊!老王头不加思索地说,多啥呀,奶粉厂不发奶款,奶牛户把牛砍的差不多了!首长又纳闷地问,这么奶牛是哪来的!老王说,把全分场十个队的牛都拉来了!。首长脸色立马变了,他扭脸用奇怪的目光仰视着刘场长。我瞥了一眼刘场长,他的脸从脑门红到脖子根,就连他的身子好像也在微微颤抖。这时那个坐在一边的小伙子霍地站起来,指着远处我那些纸牛说,你们去看看吧,那边那些“牛”更有意思!我知道这个小伙子纯粹是跟我过意不去,是诚心要拆我的台,我恨得咬牙切齿,我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拳。但这种场合我连骂他一句条件都没有,我强烈感受到了群众对我们这种做法的不满情绪有多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