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猎手(小说)
一
正月初八的夜晚,虽然早已立春,农村的夜却异常寒冷,特别是年后下了一场不算小的雪后,积雪白天融化,夜晚温度急剧下降。乡村昏黄的灯光把一个孤单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她是白莲,西北风不时地吹着她俊俏的脸上,只感觉周身冰冷,可这并没有打消她坚定的步伐,每走一步,她就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一定要把钱要回来。”
白莲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农村的人均收入还不是很多,每天赚些蝇头小利,换些柴米油盐补贴清贫的家境。村子算不上富裕,男人们多是在外打工,女人们在家带娃,年关,男人们打工回来了,会把赊欠的帐还了,可有一些部分人就是难缠,你不要个三回五回根本不行,更有甚者,你三年五年都见不着人的影。
村里铁蛋就是这样的人,铁蛋弟兄两个,大的叫钢蛋,二的叫铁蛋,他爹给他们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将来他们可以做钢铁一样的男人,像钢铁一样的坚硬,有着钢铁般意志,可偏偏两个儿子都不成气候,老大钢蛋每天游手好闲,吃饱就睡,醒来就吃,三十好几的人还住着三间老土房,家境如此寒酸,又不求上进,自然没有人给张罗媳妇,后来,自己也慌了神,不知道从哪里带了个憨不拉几的四川女人,过着有一年多温饱的日子,在生了一个女孩后,女人于一个还没有天亮的清早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钢蛋于是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日月比自己一个人时还要艰难;老二铁蛋可比他哥厉害多了,能说会道,能把死人说活了,能把死蛤蟆说得蹦几丈高。村里人都说他爹能说会道的,他比他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这小子比他爹还不仗义,做事龌龊,他还没有结婚时,有件家喻户晓的事,只要有人提及这件事,就知道是他们父子。
铁蛋十几岁时,村里的交通工具还都是大架的那种自行车,一个夜幕将要降临的傍晚,他娘看他爹咋天黑了还没有回家,就让铁蛋出去找他爹,铁蛋正和几个半大孩子在玩陀螺,自己刻的陀螺,自己造的鞭,正抽得起劲,他娘冷不丁的一喊,让他有点扫兴,把鞭一扔说:“你们继续,我马上就来。”想跑出去找,又一想,太耽误时间了,就从邻居二大爷家借了辆破大自行车就出门了。天很快黑了下来,铁蛋心里着急上火着他的小伙伴,就猛瞪了几下脚踏子,车子快了起来,在拐角处对面一辆自行车躲避不及,重重地撞到了一起,铁蛋只感觉头懵了一下,人就倒地上了,他趴在地上没有动弹,偷偷瞄了瞄对方,不好,对方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个男人,有股浓烈的老烟叶味。
铁蛋没敢动,不知道对方摔得咋样,心想:反正摔得不厉害,就这样耗着吧,看谁能耗得过谁,我不能先起来,万一他赖着我咋办……就这样一直等待着时机,只感觉趴在泥土地上有点冷了,心里着急,就这样耗着,啥时候是个头啊!
家里铁蛋娘看天色越来越黑,父子俩都没有回家,就站在路边大声吆喝着:“铁蛋,铁蛋,这天都黑了,你这是死哪里去了?”
远处的话音刚落,铁蛋对面的那个人惊呼:“铁蛋,是你吗?”
“俺爹,是你啊?”
父子俩都一咕噜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有点尴尬,各自推着车子一前一后地回家了。铁蛋在后面低着头推着车子,心里想:俺爹是不是和俺想的一个样,怕是被别人讹上自己,就死装啊!他咋和俺想的一个样呢,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他装得比俺像多了,俺其间还偷偷地看了看自行车,看哪里摔坏了没有。
走在前头的铁蛋爹一声不吭,把他那旱烟袋点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黑暗中映照着他那张黑红的脸一明一暗的。
一阵冷风袭来,白莲感觉更冷,不禁抱紧了双肩,拐进前面那个胡同就能看见铁蛋的家了,瓦房上面传过来猫的叫春声,像婴儿般哭泣,打乱了她的思绪。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早已经过去,铁蛋也早已不是那个一身破衣的铁蛋了,一家子都住在外边,听说还有几处房子,每次回家都光鲜亮丽的,只是绝口不提少欠帐的事。
再后来他们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家都是来去匆匆的,听说是在外边贷款贷太多,几十万,光利息就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借的到处都是债,每天都有人想找他要钱,可根本就找不到他的身影。大伙都知道他是靠嘴皮子吃饭,是个坑蒙拐骗的家伙,欠亲朋好友一屁股的烂债,平日想见到他一眼,都不容易。
年前腊月初头,白莲在店门口看见一辆轿车由北往南开过去,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眼神犀利的她还是看见坐在副驾的铁蛋,虽然穿着光鲜亮丽,目光却不坦荡,游离不定的。白莲连忙向他招手,这铁蛋心知肚明要钱的事,他视若无睹,轿车没有停下来,一个劲地朝南开去。一向温顺的白莲生气了,妈的,什么东西,有没有钱你倒是有个话,连个屁也不放!
恰好迎面有一小孩子骑自行车过来,白莲夺过车骑上自行车就追了过去,乡村的路面不宽,轿车不敢开得太快,指不定哪个胡同里就冲出来孩子,白莲深知这点,她确定自己可以在500米之内追上他。
上等的山地车提速就是快,白莲像赛车手一样,矫健地瞪着,果然在不到500米之内追上了他,在车前几米处一个急刹车,把车漂亮地横在车头,车子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铁蛋无可奈何地打开车门,走到白莲面前,“我说老板娘,你这是干嘛呀,这么危险。”
“少给我嬉皮笑脸!”白莲脸带怒意。
他摸索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她一根,白莲注意到他递烟的手有点颤抖,应该是自己刚刚急刹车吓着了他。
“干嘛,我又不抽烟。”白莲把脸抬得高高的,对他不屑一顾。
“今天真不巧,没带现金,哪天我带现金,就去还帐。”
“哪天是哪一天?”白莲没好气,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
“就是这几天,我给你送店里去。”他头点得像鸡啄米,“俺爹病得厉害,花钱就如流水,现在的我是举步维艰啊,不,是如履薄冰……”
没办法,还是放过了他,不然能怎么样呢?现在的他就像山林中一只狡猾的兔子,捉的次数多了,变得越来越狡猾了,现在不但钱要不到手,连“捉”住他都很困难了。现在要债的太多了,都是因为借债的人太能忽悠,借钱时说话像孙子,钱到手后就忘了当初的承诺,能把难要的钱要到手,那简直比猎手捉到猎物还难。
二
白莲一边走一边想着,前面胡同里那个微弱的灯光就是铁蛋爹的家,他爹捱过了年,还是在年初二撇下他们撒手人寰了。
农村人讲究入土为安,把老人送下地是天大的事,中国人讲究孝道,不管什么情况,不能送父母入土,那是大不孝,是不能容忍的事,铁蛋一屁股烂账,顶着被众人堵在门里要账的风险,把他爹风风光光送下了地。
还是多年前的庭院,两边低矮的瓦房,微弱的灯光来自堂屋。大门上贴着白纸,刚刚办过的丧事还残留着残羹冷炙的味道,冷风一阵阵扑过来,不由得让人作呕。虚掩的房门,门里有杂乱的声音,白莲怯生生地迈向堂屋,她心里不知所措,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是一下子捉住“猎物”,还是根本就看不见这狡兔三窟里狡猾的兔子,不过她料定今晚猎物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白莲内心诚惶诚恐的,步伐又无比坚定地迈进门,一屋子的人齐刷刷望着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白莲极力控制着这颗慌乱的心,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冷静下来。不错,“猎物”——铁蛋在,茶几上满是白布白鞋,还有几炷香,铁蛋面前放的是百元大钞,有一万元的样子。铁蛋的老婆孩子就站在茶几边看铁蛋和刚蛋分钱,大人和孩子脸上看不出有多少悲伤,只有角落里的铁蛋娘憔悴不堪,眼睛因为流泪太多,都肿了起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铁蛋,看见白莲的一刹那,挥舞着他那本来就不长的胳膊说:“你回去吧,我们在分账,明天我给你送过去。”表情那么的决绝,让人不容分说。
只是白莲已经看穿了,不再相信他的伎俩了,“今天钱在人在,不给钱,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放过你。”白莲在心里暗暗下决心。
“就今天了!”白莲铿锵有力地说。
“今天我没有时间。”他辩解道。
白莲不甘示弱说:“没事,我等!”
那个穿着皮草身体雍肿得严重变了形的女人,不屑地望着白莲,像对白莲又像是对铁蛋说:“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账。”
白莲也没有给她好语气,“谁欠的账,谁不清楚?”
铁蛋娘声音嘶哑说:“闺女啊,他赊你多少钱,有几年了?”
白莲把声音调得柔和了一些:“500多,有三四年了。”
老太太“哦”的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房间里大大小小这么多人,连一个说客气话的也没有。本来白莲心里还愧疚着,人家家里死了人,过来要账有点不讲究情面,现在她站在这里,看他们分账,一家人像仇人一样待她,连一个让座的都没有,那仅有的一点愧疚感也荡然无存了。
“我就这样死死地守着,众目睽睽之下,我量你这只狡兔插翅难飞!”白莲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
铁蛋不停地对账合计,最后因为账上差了十几元,和执事人喋喋不休地争执起来。
“别争了,把人家的账给人家吧,看看人都在这等多久了。”老太太不高兴了。
铁蛋手拿着账本说:“怎么就能差十几块钱的呢?”用笔不时地在账本上画来画去。
他娘的话倒是很管用,他乖乖地把钱给了白莲。
拿钱走人,本想和他们说声客套话,就在白莲正要张口时,铁蛋老婆把她那狗熊一样的粗腰一横,用手跨在腰间说:“看你以后还赊这样的人吧!”
“我要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要账像要狗肉账一样,我就是把货扔了,也不赊给这样的人。”
白莲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快步走出了房间,这样的地,一分钟也不想多呆了。外边已经漆黑漆黑的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的心中泛着一股股酸楚,撞击着身体的角角落落……
“钱要来就好,就像一个猎手,捉住‘猎物’就好……”她自言自语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