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葫芦花
所以,就在这个早晨,当大地刚有了一丝儿光亮,整个湾子还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静里的时候,桂香便怀揣着梦想和希望迷迷糊糊地如夜游神般回到了婆家的家里。但让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和婆婆对她依然如旧,并还变本加厉。
其实,刚回去时桂香的脑子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将会面对甚么,也知道肚里那小生命是谁的。那个晚上,几声犬吠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压得低低地在叫她的门,当时她既害怕又兴奋。她害怕当她开门之后那将会发生的事,因为那会让女人丢脸,也会让一个女人失去贞洁和自尊。所以,当桂香想到这些时,她心里有了怕,她怕当她迈出了那一步,她将身败名裂,也会悔恨终身。然而当她听到门外那男人一次次的叫门声,她的心又乱了起来。
屋外叫门的是她仰慕已久的同学,一个阳刚帅气的男人。她更喜欢他那具有磁性的中低音。读书时她把他暗藏进心里。青春澎湃时这男人时常出现在她梦里,结婚后她心里还为这男人留有一席之地。到后来当她与自己男人阴阳交合时,她脑子里总会出现他的身影。多少次她有些魂不守舍,也有多少回她力不从心。因而让自己的男人愤愤不平,也把不能怀孕归于她的责任。但究竟为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男人并不爱她,只把她视为生娃的工具。
因此,这个夜晚当她一次次地听过门外那男人的叫门声后,她再也把持不住打开了门。
的确,这个夜晚,她尝到了爱的甘甜,渴望的心也得到了滋润。也在这个夜晚,她感到了真爱的不同,不同在于不仅仅是占有,而是两颗心的相通,也是两个肉体和灵魂,被相互的爱浪一波一波地推向了爱的巅峰。一个月后,桂香知道自己怀孕了。然而没多久,那个该死的夜晚,再加上从铁道线上急匆匆赶回来的那该死的男人,一阵猪狗不如的举动让她彻底失忆了,从此让她浪迹在飘飘忽忽,是人非人的生活里。
那天当桂香回到婆家的家里,婆婆刚起床正在刷锅做饭哩。桂香站在院子里低着头轻声叫了一声妈,但婆婆不但没答应,反而恶狠狠地将她骂了一顿: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你那肚子是谁搞大的,你就找谁去,我们牛家没有你……
婆婆的骂还没完,一瓢洗锅水泼了她一身,弄得桂香从头顶到脚尖都是湿漉漉的。不过,桂香强忍着,她相信婆婆会发善心的。所以,她又冲婆婆叫了一声:妈!
声音一样很小,也战战兢兢。
我不是你妈,你给我出去,我也不认得你。
如果说桂香就这么被婆婆指责谩骂,她还是能承受的。因为桂香到牛家来也不止一次被婆婆这么谩骂过,有些谩骂比这还要恶毒一些。但就在这时,从屋里冲出了她男人,男人先看了看桂香,随即又看了看桂香隆起的肚子,于是他如一头饿狼般朝桂香扑了过去,她先是一个劲地将桂香往外推,接着就挥起拳头朝桂香隆起的肚子砸去。
女人,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就被这疯狗般的男人疯狂地拽拖着,撕扯着,但桂香的双手却死死地护着隆起的肚子,死死护着腹中那条小生命。在她实在抵抗不过男人那疯狂的拳脚时,她双手护着肚子咚地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就这么,桂香又回到了那混沌的世界,不知疲倦和痛苦地一直跪在了那里。
后来就如牛旺村那位老人给我说的那样,桂香就那么不吃不喝地在那里跪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的早晨,牛旺村再没了桂香的身影,谁也不知桂香这次又去了哪里。
这天我道别了给我讲了实情的那位老人。不过,心中却立马充满了茫然和郁闷,我知道在牛旺村不可能再找到桂香了,那桂香又去了哪里?究竟是生还是死?
在返回葫芦湾的路上,我一边慢吞吞地迈着步,脑子里一边想着下一步该做的事情,就在这时,我突然间想起了桂香心中那“白马王子”,也是我的同学张生。况且桂香心里一直装着他,他们还有一夜情。在桂香清醒时,还知道她肚里那小生命是他张生的。所以,桂香在走投无路时会不会去找张生呢?于是,我折转身,直冲张生而去。
张生的家在野猫村,距牛旺村5公里路程,当然离葫芦湾更远一些。我达到野猫村已是这天的正午,太阳如月亮般青亮亮的挂在天上,但却没甚么温度,停下脚来顿觉冷飕飕的。
经过挨家挨户的打听,总算在一座破旧的青砖瓦房里找到了我那同学张生,张生在我眼里并不怎么帅气,长发,阔脸,高鼻。只是比一般男人多了几分精神而已,也许这就是当初、并且一直迷着桂香的原因。
老同学突然相见不管是做着,还是真实的都免不了有着几分惊喜,当一阵嘻笑寒暄之后,我竭力把话引向主题,因为桂香的失踪真叫我心急如焚啊!
我说,桂香的事你知道吗?
张生听我这么一问,我明显感觉到他有了几分诧异,目光慌乱,脸色也青青的。在我等了好一阵后他才淡淡地说:不知道。
听了张生的话,再看看他那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心里不免有了几分气。因为我知道这是张生故意在回避、甚至在掩盖他和桂香的过去。不过,当时我还是竭力平静着自己的心情,因为找到桂香才是我最重要的。
你知道不,桂香失踪了。
在这么说过之后,我又是一阵的等。但张生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半天也没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字,于是,我一急,便毫无掩饰地说出了我去找他的目的。
我来看桂香在你这里没有。
张生一听,好似被马蜂蜇着是的,神情慌乱,嘴唇好似也在抽搐,在慌乱中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了一串儿字。
我……我与她又没……没甚么关系,她……她怎么会在我……我这里呢。
听了张生的话,我更是气上加气。吙,这样的狗男人,当初图痛快,占便利,不辞辛苦爬山涉水地往桂香的被窝里钻,而眼下却想一钉耙推得干干净净的。因此我也沉了脸,改了口气:
有没有关系天知地知,天上星星的眼睛明亮得很。
其实,张生夜宿牛旺村的事,在第二天全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当然这是从桂香的婆婆在骂桂香的那一声声谩骂声中知道的。那个早晨,当桂香的婆婆一句不要脸的东西、偷汉子、养野男人、把个木床日捣得吱呀着响的骂声出口之后,整个湾子如一口被旺火燎着的锅,咕咕咚咚地沸腾了。当然那沸腾过后的余烟很快也就缭绕到了十里之外的葫芦湾,也蔓延到了野猫村,也许只是张生的老婆装着不知道罢了。
现在每当我想起自己与张生的那一次见面,心里总免不了又有了几分可笑和可恨。所以,关于“男人”这名词在我脑子里随即又模糊了起来——甚么样的男人才像男人啊!
这天,当张生听过我那话里有话的话后,他顿时如被浓霜打过的茄秧一样,一脸青色地低下了头,好一阵后他又辩解着说:
那事又不是我先提出来的。她不说她的事,我也不敢做。
听过张生这话,我才感受到了气不打一处来的含义,所以,我一怒之下便冲张生嚷了起来:
这么说你没一点责任?你知道不,桂香怀了你的孩子,况且,就因为这她才落到这一步的。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此时的张生却摆出了一幅无所谓的态度,他抬起了头,刚才还青着的脸竟挂上了不屑和藐视。更没想到他接下来的一句竟让我无言以对了。
呵呵,谁能证明她肚里那孩子就是我的,后来她不也同好多男人睡过,再说,十多年来她那铁路工人都没让她怀上,难道我就那么一下就那么准。
无耻!我记得当时我只这么狠狠地骂了一句,当我再想骂他说,张生的老婆回来了。
张生的老婆并不漂亮,却有一脸的唬气。
张生老婆的回来,让我和张生的唇枪舌战戛然而止了。张生立马恢复了原来那张嘴脸,笑呵呵地将我介绍给了她老婆。他老婆将我和张生来回扫视了几遍,也许发现我和她男人的表情没啥异样才过来拉住了我的手。
至今我都在想,那是一场多么滑稽的戏啊!
那天当我从张生的屋里跨出来时,已是这天的午后时分。先前那青白白的太阳又缩到了云里去,于是,整个乡村又显得冷凄凄的。
我走在返回葫芦湾的路上,心里一阵一阵地涌动着悲凉和恨。这悲凉为桂香而悲凉,恨,是对张生的恨。为啥男女相爱一场,受伤的总是女人,而今人们口头上高喊着男女平等,为啥多少女人成了男人的牺牲品?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脑子里总不断地出现着张生那张嘴脸。也如幻灯片一样不住地闪映着桂香那喜怒无常、憔悴蜡黄的面容。有时又出了幻觉,桂香挺着一个大肚子的画面总不住地在我眼前晃动,然而当我回过神来,再按响电灯开关,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中,屋子里除了家具和平时熟悉的东西,其余啥也没有。
于是,我知道我被桂香的事弄得有些神经质了。那晚我老公对我说,我如果再此下去,也会同桂香一样疯疯癫癫的。不过,老公的话不是没他的道理,一个人成天绷紧着神经,迟早一天会出问题的。但桂香的事我能撒手不管吗?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无奈中消失吗?不知哪位哲人曾说过:在浩瀚的大海里,也许一根毫毛就能挽救一条生命。而眼下的桂香是两条命啊!因而我知道,只有尽快找到桂香,我也才能走出困境。
然而,我到哪里去找桂香啊……
冬去春来,时光就这么永无休止地轮回着。人们也在这轮回中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当春天来了的时候,他们一边嗅着花香,又一边盼望着夏的热烈奔放。当夏一路狂奔着跑来,他们又期待着秋的金黄。咹!人心啊就是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洞。
这年的冬在人们的期盼中如期而至了。其实人们并不喜欢冬,但冬天一过,春紧跟在它的后面就来了。
我也在期盼中一路忙碌着昏昏沉沉地步入到了这个冬季。为了尽快找到桂香,在这之前我想着法子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走到哪里都注意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时不时凑上去看过仔细,只怕一过疏忽让桂香从自己身边遛了去。有几次,我竟冲着身材酷似桂香的女人喊出了声,弄得很是尴尬,忙给别人陪不是。
我还学着像电线杆张贴的小广告,到处贴寻人启事。桂香的照片是现成的,我记得这照片是几年前桂香到城里医院来检查时,我俩一起到摄影楼去照的,那时的桂香还有着几分天真,时常为一点开心事笑得前仰后合的。那天,她拿到了她的单人照,顺手就给了我一张,并故作严肃地说:我哪天失踪了,你好拿着它来找我。嘿!没想到这真的成了现实。
然而,如此这么大废周折,但桂香还是没一点消息。
人们都说,在失望中崛起,在绝望中新生。眼看着这一年很快就要过去了,也就是说,这一年不管你成败都将画上句号。当然,我想在这一年找到桂香的事也没甚么指望了。
过了这年的腊月十五,我的心好似被甚么牵着似的,总想回一趟葫芦湾。是想回去看年迈的父母?还是因还没找到桂香而忧心?反正这一时说不清。但当我回到葫芦湾,它却让我有了如释重负的惊喜。因为桂香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回到了养育了她十八年,给她遮风挡雨的家里。然而她再也见不着了她的父母亲了。
我闻讯赶去时,桂香正挺着大肚子呆坐在家里。破衣烂袖,脸手黑黢黢的。看过桂香那模样,我刚才的惊喜全跑到了九霄云外去。因为一种比桂香失踪更残酷的现实让我头痛,让我心有余悸。
你看桂香那模样生活能自理吗?还能让她肚子里的娃生下地?因此,我必须想个万全之策,要不,我将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
这天,我烧了一大锅热水,将桂香的周身洗了个干净,再给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领着她去了城里。
在路过葫芦湾村口那池塘时,桂香止住了脚,她傻呆呆的站在那里。此时池塘里的葫芦草如汤锅里的菜叶全断了青,一个个小葫芦全躺在水面脸青面黑的。原来那绿莹莹得扎眼的葫芦花已花残柳败,只留下一根根垂头弯腰的茎柱残存在草丛里。
此时,我看到桂香的眼里有了泪花,目光中流淌着惋惜。
看着桂香这模样,其实我懂她的意思,她心中狠失落,也有难以表述的苦。我想,她一定有了记忆,这种记忆来自池塘中已逝去的葫芦花,来自经过了一场梦后的自己,或许还有其他的。
头天晚上,我经过了几天的前思后想,或许叫深思熟虑吧,我对着混混沌沌的桂香说了一件事情,当时,我不管桂香听没听懂我的意思,反正我讲了,讲了就轻松了一些。当然,要做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桂香啊,看你现在这样子,你能要肚子里这孩子吗?
说实在的,当我见过桂香,目睹了她那高高凸起的肚子,我心中就有了一种怕,有了一种对漫漫人生的忧虑。你想,就凭桂香眼前这状况,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成天混混沌沌得不知白天黑夜地过着日子,她能要这孩子?再说,不管这孩子的爹是谁,无论是那名正言顺,有着一张结婚红纸的铁路工人,还是图一时之欢,夜闯葫芦湾的张生,都不会要他(她)了。你看那铁路工人母子的蛮横,张生的无赖和狠心,他们能认这孩子吗?甚至就连那几个曾经将桂香如工具一样使用的单身汉,当桂香疯至不省人事时,都离得远远的。他们也能认孩子吗?更主要的是,孩子下地,这母子俩谁来照看,还有,孩子今后的路如何走下去,没有名正言顺的爹,没有好的生活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