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我十八岁
1996年,那年我十八岁。
那是一个闰年,是中国农历丙子年、鼠年。
在上个世纪,十八岁的我知道些什么,又不知道些什么?
是否知道二十年后今天的自己,靠在床上回想、写下十八岁的那段岁月。
十八岁的天空是压抑的,灰暗的,闭塞的。
在那个以种庄稼为生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大片的庄稼地,甚至为了多收几粒米,多卖几毛钱,挖空心思地去开荒拓土。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农活,没有尽头,没有盼头。早晨,天蒙蒙亮,睡眼惺忪地拿上锄头或是背上包袱,去地里干活,然后回来吃早饭。吃完饭,又去地里干活,只不过多了中午的午饭。为了省下时间,多干点活,中午一般不回家,捎上干粮,咸菜疙瘩和水。中午就在地头,坐在田埂上,或者一两棵槐树树荫下,从笼布里拿出硬的干粮,啃着咸菜,或是大葱,边歇息边吃饭。郁郁葱葱的棉花一望无边,绿色的大叶子如一片绿色的海洋,偶尔风吹过来,碧波荡漾,地上的芦草虽然被坐了,踩了、压了,可依然倔强地弹起生长。天空中会有鸟儿飞过,婉转地叫着,它们叫什么名字,已经生疏的乡音徘徊在嘴边,却无法叫出口。它们的窝常常在泛着白色盐碱的荒地上的草丛里,里面会有一两个带有褐色斑点的鸟蛋。父亲的烟草袅袅飘荡在空中,混合着呛人的味道。我常常望着这拴着祖祖辈辈的庄稼地发呆,难道自己以后也是如父母般,守在这块庄稼地里干一辈子活,然后会结婚生子繁衍,麻木地重复着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如脚下的蚂蚁,渺小卑微,忙碌奔波地过完一生?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当时的我没有出过远门,偶有到附近几里地的村子去赶集,最远就是离家二十多里地的牛庄镇,我的高中。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只有电视机和收音机。十八岁的我,不知道高速公路是怎么走的,不知道楼房是怎么住的,不知道电梯是怎么上的,我不知道公交车是怎么坐的,不知道城市里闪烁的叫霓虹,更不知道世上有巧克力这种又苦又涩的东西。所有空闲的时间,都和父母牢牢地拴在了庄稼地里,与牛,羊,棉花、玉米、小麦、大豆、野草、沟渠、蚂蚱、野兔为伴,还有干不完的农活!我与村里的同龄人大都一样,没上小学前(当时没有幼儿园)就学会做饭洗衣服,放学回家不是做饭就是背上包袱,一起拿着镰刀到田间沟渠给牛割草。至今,我抓草的左手中指,几道被镰刀割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当太阳落下山,直到眼睛实在无法分清豆苗和野草时,人们才从庄稼地里走出来,汇聚到通往村庄的那条弯曲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而此时疲惫的脸上,才会在相互间无所顾忌的插科打诨和打情骂俏中,绽放出会心的笑容。
真正的农村、农民、庄稼地,绝对不是文人雅士笔下如诗的田园生活。你可知道,面对被突如其来的冰雹打烂的成片玉米,是多么的痛心无助,即使站在雨点般的冰雹中也感觉不到痛;你可知道,辛苦一年,即将入仓的如小山般的小麦,被疯狂的雨水顺着沟渠冲走,即使张开双臂在水中,却也只能徒劳地抓起几根野草而已,撕心裂肺,粒粒皆辛苦啊!你可知道,三十八九度的高温烈日下,棉花地里常常会有人因打农药而中毒(据说高温药效好),晕倒在路边,抬到村里卫生所,打两瓶点滴,恢复一下,继续背起几十斤重的药桶,回到地里去打农药;你可知道,七八十岁的老人,依然会弓着腰,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七八里外的的庄稼地,去掰玉米!你可知道,农村人即使身患绝症,依然不去大医院,只会去卫生所吃几片药,在家里硬撑着,等待最后的来临,“别瞎折腾钱,反正也治不好,得剩下钱,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呀!”你可知道,那时过年为什么那么期盼,那么欢喜,那么热闹,因为,那时过年可以穿新衣服,可以吃糖,吃点心,可以吃鱼,可以吃鸡,因为,那时一年365天,只有这么一次啊!我所知道的陶渊明,八九间茅屋被火焚毁,辛苦一年,庄稼颗粒不收,最后到了沿街乞讨的地步,最终在贫病中死去!我不知道他最后会想什么,但我知道,那样的凄苦,那样孤独,那样的无助,不是一两句“我理解,我能体会”所涵盖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件事,针不刺到别人身上,他们就不知道有多痛!没有所谓的岁月静好,没有所谓的一树花开,只有无尽头的辛苦、劳累、无助。
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严重的台海危机,叶利钦总统宣誓就职,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组建完成,车臣领导人杜的耶夫被炸死,香港的“四大天王”正在大陆流行,赵薇、黄晓明、陈坤们刚刚考上北影……这些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正努力备考。高考,上大学,吃公家饭,是千千万万个和我一样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的路,也是千千万万个以种地为生的父母毕生所求,所望,光宗耀祖的路。正是因为知道父母的艰辛,父母的期望,更是知道高考的重要和压力,所以除了学习,自己一无所会,一无所知,好像活着唯一的理由就是学习。高考是唯一,而不是之一。德国有句谚语,如果你年轻,不激进,那么,你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如果你年老,不保守,就是一个没脑的人。我想,当时我就是一潭青春的死水,平静无心。四季的轮回,在我这里经不起任何的波澜。
在那所三流高中(请允许这么说),学习备战高考的氛围并不是多么浓厚。我所在的班级是二十五级高三四班,唯一的文科班。二十个男生,四十个女生,整整六十个人,把教室挤得满满的,我的课桌紧贴着老师的讲桌。我的同桌叫张前进。每到课间休息,教室里顿时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叽叽喳喳融融恰恰,引来理科班男生门前驻足观望,好生羡慕,后来,班里确实有几对牵手走上了红地毯。临近高考,班里走了一半人。
虽然高考在即,却没有像现在,吃这片,喝那草的,依旧那八九个人住在狭窄的宿舍里,没有空调,没有暖气;依旧不舍得买五毛钱的带肉的菜,到无工作师娘摊前买三毛钱,但却没有油水的菜。那时娱乐生活是单调的,看得最多的是武侠和言情小说,玩的无非是台球和游戏机《三国志》,再有就是男生们结伴,深夜翻墙出去到录像厅看小片。
虽然自己很努力地在学习,晚上自习回来,继续学到深夜,早晨早起参加早自习,中午吃完饭直接回教室,实在困了,就在堆积如山的高考复习书下趴一会打个盹。高考时,甚至考超常发挥出了全班十一、二名的最好的成绩,但还是名落孙山。班里当年只考上了两名大专生。大部分同学都选择了复读,大部分上了师专,成为了教师。后来哪所高中被撤销了,连同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记忆,自己的老师同学,都扔在了历史的角落,落满了尘埃。也许这所高中是落后的,教学水平是差的,宿舍是最差的,吃的是最差的,我们学习是最差的,可是,我们却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华年,那四层的教学楼,那低矮的平房宿舍,那宽阔的操场,那红砖的围墙,青石砖的路面……我记得学的第一篇课文,是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我记得课间一大群男生站在阳台,向上厕所的女同学喊“一二一”,最后,几个女同学在哄笑声中落荒而逃;我记得遇到的第一个女生,笑靥如花,在靠近车棚的那排冬青前和我打招呼;我记得同级的一个帅帅的男生踢足球特别棒,经常带我们冲锋陷阵,后来却得了白血病;我记得那天到镇上唯一的电影院看电影《弹道无痕》,结束后,开灯,却发现周围好多熟悉的面孔,男男女女,大家都单纯得会心的笑着;我记得高考后,回校看成绩,然后结伴到附近女同学家里玩,临走她出来送我们,走了好远,回头,却发现她站在家门口抹眼泪……
有些人,一别就是一生,毕竟大部分人只是从我们的世界路过而已。而我们也只是他人路过的风景,如路边的一棵树,天上的一朵云,或是一只引人侧目的飞鸟,但只是引人侧目看了一下。
那是最后一次回高中学校,1996年8月11号。
无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
高考失利,我有种深深的负罪感,每次看到父母因为日夜操劳而沧桑的脸,就会越加沉重,只能狠命地埋下头帮着父母干农活。父亲尽其所能,托关系,走门路,给我选了三条路,复读,上电大(电视广播大学),当兵。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经过繁琐的体检后,回家等待消息。那天,已是十一月份的下午,天气阴沉,北风呼啸,田野一片萧瑟,成群的麻雀在收割完庄稼的空地里呼啦啦地盘旋起落,像要下雪的样子,我和父母腰上系着包袱,在棉花地里摘干瘪没有开放的棉花桃。我只顾低着头,忙着采摘,不说话,高考失利后,面对村里及亲戚关心的询问,只能让我更加的自卑和沉默。父母则和旁边邻地里的大娘边干活,边聊天,尽可能地表现出无所谓的大度心态。乡武装部的干部在村长的带领下找到我家地头,送来了入伍通知书。那个武装部的干部,据说是复员军人,穿着那种没有任何服饰标志的呢子绿军装,一脸的笑容,仿佛是自己要当兵入伍一样。然后就是领军装,父亲带我到亲戚家挨着串门,告别,但我却感觉有收份子钱的嫌疑。
1996年12月11号,是我参军离家的日子,我早早起了床,穿上崭新却又厚硬的军装,吃了饭,与母亲,大爷大娘告别,我出奇的冷静,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悲伤。然后和父亲坐上表哥的车到武装部集合。那年托舅家的表姐关系,走的是市直的名额,乡里就我一个人当兵,到了集合地点,到处是当兵光荣类的横幅标语,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我有些孤独地站立其中。一位母亲拉着同样穿军装的孩子,在旁边和父亲攀谈起来,当知道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山西大同时,便亲热地把我和她儿子拉在一起,说出门在外,都是老乡,要互相帮助,互相帮忙等。可惜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到现在我也不记得那个男孩长什么样子。
我们坐上大巴,然后到淄博坐火车。十八岁的我,终于走出了那个有着大片庄稼地的乡镇,走出了那个石油钻井,芦苇遍地的东营市。到了淄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山,我隔着玻璃睁大眼睛贪婪地望着,却不知道,以后我竟然终日以山为伴,还差一点走不出来了。
18岁,带着逃亡的心态,第一次离家,第一次坐上火车,将要到那个在印象里特别遥远的,叫做山西大同的地方,从此开始了一段崭新而又未知的旅程。
若干年后,我再回头看这段经历,正是从无休止的辛劳和对父母的亏欠,让我在以后的悠悠岁月里,可以坚毅从容地面对任何的苦难;正是父辈那一辈子在庄稼地的操劳,让我在繁华都市,但凡看到弯腰打扫卫生的,或是骑三轮车收垃圾的老人,就仿佛看到了父母,顿生亲切慈悲之心;正是我经历了与父母亲人、同学、地域的离别,让我以更加豁达的心态和感恩之心享受拥有的一切。
茶,是一片树叶的故事。
十八岁,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