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风筝(小说)
她们起早贪黑,挖屋基,请人扛木料,请来最好的木匠,一栋新房竖了起来,三间正房,三间偏房。金黄的柱头板壁,青色的瓦,气派又舒适,看了让人直竖大拇指,羡慕不已。然而修新房必竟花掉了不少,还有欠账,听说有人出去打工挣到了钱,丈夫想出去打工,补贴家用。春耕忙完后,在一个清晨,丈夫离开了家,踏上了打工的旅程。那时才刚开始兴打工,电话也没有,这一走就杳无音信,她天天盼着望着,始终不见他的身影。她只身一人又干农活,又招呼儿子,脚没有停下的时候。但她浑身都是劲,心里充满了希望,有奔头,还养了一头猪,养得肥嘟嘟的,等到丈夫回来,能杀三百多斤。
当树叶已枯黄,风已变得刺骨,杀猪的嚎叫声不时在山中响起的时候,丈夫回来了。他晒得很黑,手上满是老茧裂口,但他带回了不少钱,她从未见过的那么多的钱。欠账还完了,还有富余的,她添了身漂亮的衣服,年过得丰富又温馨,他们尝到了打工的甜头,虽然她不知道打工到底是干什么。
第二年,他当然地又出去了,肯定还会带着那么多的钱回来,说不定会更多。可是等到还没过年,他就回来了,骨灰回来了,不小心从高楼上摔了下来就没再醒来过。村长带着兄弟几个赶去,都拦着不准她去,老板留下点丧葬费就跑了,劳动局也没人管。他们无奈地四处跑了一个来月,到处找人,到处都是推脱。最后就是漆黑的骨灰盒带着他回来了,骨灰盒上盖着的黄布特别刺眼,她现在看到黄色都还害怕。
“奶奶,水开了呢!”
“哦,幺妹你干万别动,别烫着,我来。”她拉回了思绪,一切都过去了,儿子长大娶了漂亮的儿媳,孙女又乖又听话,只可惜他没能看得见。
“奶奶,爸妈说他们要修新房子呢,又高又宽,砖修的平房,像玉莹家的一样,还可以洗澡呢。”
“他们有本事他们修去,我在这住得好好的,我可不搬呢,这木房多好。”这是她和丈夫亲手修的房子,一块木头一块瓦地修起来的,她住在里面,好像还和丈夫一直在一起,她可不会搬走。
“木头房子不好,板壁都是黑的,平房多亮啊。”房屋旧得真是快,才二十多年,柱头板壁都发黑了,树的年轮也已突了出来,像脸上的皱纹,房子和我看来真是都老了?她想着,新的确实该来了?
木房越来越少了,平房越来越多,公路也修到了每家每户,又宽又平。可人也越来越少了,那么宽的路,除了老人小孩,平时再也很少有人在走,除非过年那几天,才闹热。大片大片的地都荒着,茅草长得老高,这是怎么了,都不打算过日子么?那些田地,那些房子,那些路,再也没有人经管了。
“奶奶,我风筝好看吧?”
“真好看!”对,风筝,断线的风筝,那些田地、房子不都像断线的风筝么,连她自己也一样,在风雨中任意飘摇?整个山谷不也就是一个好大的断线的风筝么?
四
正月十五元宵节,山谷中鞭炮响声不断,毕竟有的人打工还没出去。奶奶搓着汤圆,和着买来的醪糟煮着,幺妹没吃几个,奶奶也没吃几个,虽然味道不错,但她们不饿。房里的灯都开着,六间房,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奶奶说这样有人气,喜庆。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父亲干活回来,拉亮了活动房中的电灯说道。电灯很暗,昏黄的光,照得屋里都不大看得清楚,整间房里就那么一盏灯,应该再安一个才对。父亲边想着边掀开布帘,母亲在床上躺着,没活干,也没有出去找活,今天过节呢,不会有地方招人的,明天再出去吧。
“外面很亮很漂亮呢,我们出去转转看?”母亲并不想出去,但又不想扫父亲的兴,就站了起来。父亲换上一套整齐干净的衣服,穿上铮亮的皮鞋,头发梳了又梳。工地在城乡结合部,路灯有的亮着,有的没亮,稀疏地撒下淡黄的光斑。街边的树都是新栽的,光秃秃的,又细,还用木棍支撑着在,土都还裸露着,看来还没来得及种上草。旁边小区林立的楼上,只有几个窗户里射出了灯光,孤零零的,街上并没有什么人,也没鞭炮声,幽暗又寂静。倒是在远处,灯火通明,照亮了半边天空,像仙境一样,那儿应该很多人吧?可离他们太远,远得像是在天上。
他们转了转,觉得没有一点意思,又回到了活动板房里。有的人躺着在看手机,有的围着桌子在灯下打扑克,叫嚷声不断。父母拉上帘子,躺在床上,早早地闭上眼睛睡去,正月十五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年算是过完了,灯不够亮,汤圆也没有吃。
天一亮,父亲早早的去干活去了,母亲收拾了一下,就出去找活干。工地边门面不多,还有好多是空着的,开着的门面大都是汽车修理店,倒也招人,可只招男的学徒。她沿着街走着,街上还是没什么人,宽宽的街道,显得很空很空。
一个超市进入了她的视线,门口进进出出的有些人。大大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白纸,她识字不多,但那个“招”字她认得,后面一个估计是“聘”。她进去,找到了服务台,说明来意,但条件要求初中毕业,要她拿出初中毕业证看看,她小学上完后就没有上过学了,只好失望地离开。旁边又有贴着一张白纸的门面,里面摆着几台电脑,和几台机器,可是要求要会打字排版。理发店也招人,店里的人嘲弄的笑着说,只要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大妈他们不要。母亲知道找工作没那么容易,自己又没什么文化,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没有文化并不是她读书不行,她非常喜欢读书,成绩也很好,老师也很喜欢她。然而女孩子读完小学,学习生活就结束了,无论成绩多么好,条件好点的最多到乡初中再读三年。她没有上初中,她弟弟比她成绩差,但他去了。这也没什么,三年初中完了后,所有人都一样,回家务农。
超市旁边一个饭馆倒是开着门,门上也贴着一张白纸。她往里面张望着,只有一个肥头大耳,秃了头,额头泛着亮光的男人坐在里面。
“你干什么?”
“老板,这儿要人不?”她轻声问着,老板肆无忌惮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看得她很不好意思。最后目光停在了她高耸的胸部,眼里发出了光,让她害怕的光。
“要!要!要!你想干什么?”
“我没文化,只能干些体力活。”
“没事,我这要的就是干体力活的人,就你一个人?”男人伸出头到门外望望,没见到一个人跟着。
“我男人在那边工地干活呢。”男人有些失望,但很快消失了,“你这包吃包住不?”
“包!包!包!包三餐,更是包住!”
“那——一月工资多少?”
“工资嘛,除了吃住外,一月一千块。”
“能加点不?”她觉得有些少,但也觉得还行,主要是这活她可以干,况且离工地又不远。
“工资不能加了,包吃包住呢,算起来也不少了。”
“那我干什么?”
“你——”那男人又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给你安排个轻松活,传菜服务员怎么样?轻松。”
“那我回去跟丈夫商量下再说。”她急着往外走,怕那双眼睛。
“那快点啊,慢了可就招别人了。”
她回去找到正干活的父亲,说了说情况,父亲很高兴满意,“包吃包住,活又轻松,工资多少无所谓,总比呆在老家强,去吧。”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去吧去吧,我下班了去看你。”
她慢慢地向饭店走去,脚步很沉重,总是想着那双眼睛,那眼睛没把她当人看,还能吃人,很近,却走了很久。
“老板,我来了。”
“好。”老板的声音低了很多。
“你就是他——”一个胖得衣服都快撑破的女人,一脸横肉来到她面前,手指着那个男人,也是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招的那个人?”
“是的。”母亲低着头,轻声的回答。
“哼!”胖女人鼻子一皱,“他既然答应了,咱不能抹面儿不是?你不能当传菜服务员,我们只缺洗菜洗碗的,待遇就按他说的,你干不干?”胖女人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太胖,翘不上去,只能搁着,斜着眼睛看着她,那眼神,也没把她当人。
还有哪儿比这离工地更近呢?“好吧。”她答应了下来。
“你以后离他远点!”胖女人指着那个男人,“你!以后离人家也远点!小心把你眼珠挖出来!”母亲觉得这女人还不错,有她在,再也不怕那双眼睛了,踏实了许多。
“走!带你看住的地方,准备干活了,中午有客人来。”胖女人挡住了前面的楼梯,踩得楼梯“咯吱咯吱”直响。那是简易隔开的,只有几个平方的房间,放着两张床,基本就没有空地了,也没有窗户。一个床上有东西,估计已住了人,另一个床空着,应该是她的。只要有住的地方就行,大小无所谓,母亲觉得不错。
“好好干,眼力劲好点。”胖女人带她到厨房,说完转身就走了。力气活,没有我干不了的,母亲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这个胖女人,虽然没正眼瞧过她,但她觉得很好。
活很多,但她并不觉得累,她一刻也不停地忙着,很快天就黑了下来。父亲一下班就赶了过来,胖女人问明了工地的位置,和他们的关系,舒了一口气,态度明显好了很多。家总算有了,虽然一人一处,但隔得并不远,天天都能见面,哪像幺妹她们,见不着呢?
五
幺妹一大早就被奶奶叫了起来,她开学了,奶奶已做好了早饭。她要把风筝带到学校去,要让同学们看看,可奶奶不许。
幺妹穿上父母买的红衣服,戴上红发卡,像一团火,跳跃在路上,她又能见到好多伙伴了,好久都没见到了呢。伙伴们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显然他们一样,那些都是父母走之前留下的礼物。
第一节课,“新年开始了,你们有什么愿望么?”老师问道。
“有!”开学后的学校是大山里最热闹的地方。
“那就写下来吧!”同学们都思考着,认真地写下了新年的愿望,老师收一个看一眼,等到老师收完站在讲台上时,拿着一张纸说:
“我跟大家念念一个同学的愿望:‘新年愿望: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天天过年,那样父母就天天在身边……’,嗯——有多少同学的父母不在身边,举个手看看?”同学们的手都“唰”地一下都举了起来,竟然只有两个人没举手。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父母都出去打工去了,你们想父母,父母也想着你们呢。你们也想像他们一样每年都出去打工么?”
“不想——”
“那怎么办呢?你们就好好学习吧,学好了,上大学去,将来就再也不用去打工了!”幺妹眼里发出坚定的亮光,是的,好好读书,将来决不去打工!
“我有个花仙子风筝!”课间幺妹向同学们说着,很是得意。
“我也有个,是蝴蝶的,可好看了!”玉莹也很自豪。
“我也有!”“我也有!”很多同学都有风筝,可山里平地太小,又没有风,又没大人帮忙,风筝飞不起来。
“你们说哪里才能让风筝飞起来?”
“是啊,哪里呢?”山里风并不大。
“爸爸说要风大,放风筝要找风大的地方,哪里风大?”有时好像风很大,恨不得把人都要吹跑,树都要吹翻,但一般山里风确实不大。
“山顶上风大!山顶上准能让风筝飞起来!”
同学们齐刷刷地抬起头,望着高高的山顶。是啊,山顶没遮挡,风应该很大。她们仿佛看清了翻飞的树叶,仿佛看见了高高飞着的五彩的风筝。
“山那么高,风筝又飞得好高,父母只怕能看见呢!”是呢,山已那么高了,风筝又飞得高,那得有多高啊!跟天差不多高了!那哪个看不见?父母准能看见,他们头上不也有天么?
“平原该多好!听说平原又平,风又大,好多人都放风筝!”
平原确实有不少人在放风筝,有大人在放,有大人带着小孩在放,广场上满满的飞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风筝。大人们无声地笑着,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个不停。可父亲忙着干活,没空闲看;母亲在厨房里埋头洗着,也看不见。
但幺妹觉得伙伴们说得有道理:哪个头上没一片天?山那么高,风筝又飞得高,跟天差不多高了,哪个看不见?
“奶奶,奶奶,山顶上风大不?”幺妹一放学就问奶奶。
“傻幺妹儿,山顶上当然风大,不要上去啊,会把你吹跑的。”奶奶笑着刮了刮幺妹的鼻梁,山上风大,我能不知道?大着呢。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她在山顶砍柴,他到山顶采七贝子。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她,他笑了笑,她也笑了笑。
“砍柴呀?渴不?”他从背兜里拿出一根黄瓜,碧绿又粗壮的嫩黄瓜,瓜顶还有花蕊没掉,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嗯!”她忍不住吞了下口水,不知他看见没有,羞得满脸绯红。
“来,我们到山顶上坐坐。”他递给她黄瓜,就往山顶走,她跟着。
“你看山顶多高,能看好远哦,那是毛坝山,那是鹤峰山,那是龙山……”是的,那远处的山,影影绰绰,一层一层地排开,消失在了天边。
“山外面就是平原了吧?平原,没有山,该是什么样子?”他想象着,可她什么也没想,觉得有山该多好?他就像一座山,可以依靠。
“郎在高坡放牛来耶,妹在园中掐韭菜嘢,郎在高坡招一招手曼我滴歌呢呃,妹在园中点一点头咯——哦嘿……”一阵山歌在山谷中回荡,他们谁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山下的青瓦木房又小又矮,基本分辨不出来是房屋还是树林,人更是像蚂蚁那么小的黑点,但山歌声却清晰地传了上来,钻入了他们的耳中,在心里荡起了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