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金洲终于得偿所愿地留在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上。但是一想起为了这个得偿所愿所做的斗争，他还是心有余悸的，并且由衷地佩服自己的勇气和胆量。现在，他有充分的理由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这淡如水的平静生活了。他暗地里把自己比做一条鱼，一条身手矫健的鱼，一条灵敏激动的鱼，一条有预见性的鱼，这样，他才能在淡如水的生活中畅快游泳，规避危险，茁壮成长。这是刚刚参加完车间抓阄儿的白金洲的心理状态。
　　 白金洲现在需要什么呢？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需要一个倾听对象了。就像刚刚吃过肉，饱尝了肉味得滑腻香甜，却被一缕肉丝儿塞进了牙齿缝，需要一根牙签儿小心翼翼地剔将出来，不然过程再怎么美好，结局却是显得差强人意的了。跟多数的中年男人一样，他得首选倾听对象是老婆赵芹。
　　 或许把自己老婆比做一根牙签儿是不恰当的，白金洲想着，那在情感上，在实际上都是不相符的。再怎么说，老婆也是丰满型的呢，结婚十几年看着依然惹火。昨天，他下班回家像宣读圣旨一般地宣布单位做出的决定，最终留下的是他！最终胜利的是他！然后就屁颠屁颠地跟在赵芹身后左摇右摆，诉说他斗争的过程，可是没等他说几句，赵芹就问他累不累，渴不渴，让他快去洗个澡，别在厨房碍手碍脚地耽误她做饭。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看着赵芹一件一件的脱衣服，在温柔的灯光下露出闪光的皮肤，他想，这或许是最好的奖赏，当他试图揽过她温存一番时，赵芹告诉他，今天不方便，然后转过身留给他一堵墙样的脊背。白金洲想，或者应该找另一根牙签儿呢。
　　 赵芹最近的心情很不好！她工作的超市因为扩大经营范围，总部将派来位“钦差大臣”。这对赵芹来说简直就是眼睛里叉棒槌！就是棒槌上粘鸡毛！就是拿鸡毛当令箭啊！最最搞笑的是：总部规定人员编制不变。这是什么意思？来一个走一个？“钦差大臣”顶谁的坑儿？一般的坑儿搁不搁得下？作为店长的赵芹敏锐地抓住了即将来临的“斗争”的主要矛盾。哈哈，恼火与抱怨解决不了问题，坐以待毙，傻子一样看事情的发展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她必须摸清情况，打有准备之仗！
　　 其实生气归生气，赵芹也明白，这是职场政治的常用手段。领导不会让你为所欲为地经营小集体。你以为自己辛苦经营的小圈子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吗？笑话！你就小心着吧，在意着吧！明枪暗箭绿水长流，只要你一个马失前蹄，哼，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赵芹和谁说说心事呢？躺在身边的老公吗？说了有什么用呢，他的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今天，他好像挺高兴的，一进家门就满脸的笑云儿！傻里傻气的，她看着那傻样儿，心里没来由得更加心烦了。所以她就恶作剧地打断他的诉说，拒绝他的求欢，让他的高兴打个折扣，进而营造气愤，使他感受到她的心烦，体会到她的辛苦，并不失时机的对她进行安慰，给她打气。赵芹背对着白金洲，心里的胡思乱想渐渐化成了若有若无的期盼。到后来，她甚至后悔起自己地拒绝来。这个傻子怎么还不黏上来呢？
　　 白煜作为儿子，最大的优点和缺点就是对父母的生活持旁观态度。其实，这种所谓的旁观态度并不能说成漠不关心。恰恰相反，他是关心的。他能在家庭中扮演置身事外的角色，也能在需要的时候，迅速地做出判断，并有板有眼地提出建议或者意见。他每每持一种天然的自赏心态来观察父母的行为举止和言谈，从中蒸馏出一些重要的信息。渐渐的，他爱上了自己的这项本领，那确实是一项本领，而且艺术性实践性兼具，且屡试不爽，让白煜这个仅仅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哥儿，成长为能察言观色，见风转舵的老手。连白煜自己都常常不相信自己竟然还是个小小的中学生。
　　 那么如此聪明的白煜，学习成绩实在是不咋地。是娴熟的不漏声色的不咋地！假如有一天，他的成绩一下子好起来，也许老爸老妈和老师会像看奇珍异兽一样看他呢。他白煜可没有那种暴露欲。他的欲望在别处，比如别人说话的弦外之音；比如，一个眼神或动作包含的讯息和意味；比如纠结于一个省略号到底省略了什么。他习惯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窥望，这是什么晦暗的爱好吗？不是，只是习惯而已。就像现在，白煜在自己的房间里正紧锁眉目地想：爸爸被打断的表达，内容是什么？妈妈又为什么不耐烦呢？
　　 那么，“抓阄儿”这个看似游戏而轻佻的词语和他们又有什么联系呢？又是怎样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轨迹的呢？
　　 所谓抓阄儿其实需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成阄儿。准备相同制式的阄若干，各种选择标注其上，隐藏好，为突显正式需用一容器盛放阄儿们。公平起见呢，其过程应始终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让每一个参与抓阄儿的人都看到。或者，抓阄儿也有个人行为，自己制阄儿自己抓。那么何为公平呢？若如此也只有天知地知了。
　　 第二阶段，抓阄儿。这就需要众人的参与来完成了。每个参与者只有一次机会，倒也有些个壮士断腕的豪情和破釜沉舟的决绝。那么个人行为的呢，有几次机会便不得而知了。
　　 第三阶段，就是看阄儿了。众人愁眉苦脸也好，喜笑开颜也罢，你必须按照阄儿指示的去做，众人都看着你呢，阄儿就变成了一道圣旨，不容更改！个人行为地抓阄儿呢，便缺少了这种公证，需要自身有一股艮劲儿，一种果断。可是，抓阄儿偏偏成为了一些选择综合症患者的最爱，他们看着眼前未知的阄儿，心中会徒然蒸腾出一丝热望，等到打开阄儿时，这热望又逐渐冷却到冰凉，于是又气急败坏的，又无可奈何地进行又一次的抓阄儿。
　　 言归正传，也为给白煜答疑解惑。白金洲发自内心的愉悦源泉在哪里呢？和他如愿以偿的结果比较，他更加注重的是那个过程，从而也就更加注重事后对这个过程添油加醋地加以表达。
　　
　　 二
　　 从2012年开始，国内的钢铁市场受国际市场的影响，开始进入低迷期，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到2015年，钢材价格创历史新低。今年夏天，正是西瓜丰收的节气，一斤铁竟然买不了一斤西瓜！白金洲很纳闷啊，这是什么年头儿哇，钢铁资源不可再生呀！虽然可以一再地回收利用，但是矿物资源是越来越少的，何以越来越贱呢？作为一个大型钢铁企业得小小基层管理者，白金洲有着与职位不相符的忧患意识。他每天注意钢材市场的动向，价格的波动，专家的分析，政策的影响，和老总一样操心，争取掌握第一手的资料。可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该来的一样会来，该走的一样不留。但他白金洲偏偏是欲罢不能。这几年他习惯了来自同事们的询问：“老白，最近钢铁形式怎么样？”“来来，让老白给咱们分析一下，近期钢材价格微扬是怎么回事？”“老白，你说照这么发展，咱们会不会失业啊？”……
　　 失业！白金洲以前的看法是很不屑的。什么是“失业”？他还那么年轻，有灵活的头脑，有使不完的力气，有过硬的技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关于失业，切！都不值得去想一想！可是现在，失业这个词几乎像噩梦一样环绕着他，他懊恼自己什么时候背起了沉重的包袱，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自如了，是成熟了还是木讷了呢？他真的害怕起失业来，原来那并不是不值得想的，是连想都不能想一下的！那么现在就是不得不想一下了。
　　 人就是生得这么怪，不愿意想什么，那想法就偏偏在你脑海里蹦出来。生活就是那么怪，怕什么偏就来什么！分流不就是失业的前兆吗？
　　 清晨，白金洲醒得早，或者那应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醒，而更加切近于医学上的假死状态。他睁开空白的眼，那眼神就像这蒙蒙亮的黎明，现在正处于一天中最模糊的时刻。生物钟准时敲响，这正是白金洲醒来得最佳时刻，早一分钟就扰一分钟的清梦，晚一分钟就有上班打卡迟到的危险，关于醒这个含糊其辞的动作，白金洲经过多年的理论实践，终于找到了一个点，一个值得骄傲的点，一个一举两得的点。
　　 醒并不意味着起床。通常情况下，他要保持一定时间的“假死状态”，这是极其必要的缓冲，也许十分钟，也许一刻钟，假如没有了这缓冲，他的一天将会萎靡不振，注意力不集中。他就这样睁着眼望着房顶，那房顶逐渐从虚无缥缈的透明变得真实坚硬厚重起来，他的眼神也由空白渐渐有了神采，起床的时刻到了，今天早了几分钟，因为肚子不太好。这一会儿的酝酿使他出了个虚恭，很味儿！于是他掀开被子，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味儿了。这是自昨天抓阄儿后的第一天，虽然算不上什么新纪元，但肯定有不一样的味儿！白金洲如此想着。
　　 赵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昨晚的精神内耗大了一点，这让她早晨的起床不似往常一般麻利，甚至有些慵懒，有些憔悴，小米粒般大小的眼屎挂在眼角……即使这样，她比白金洲还是起的早些，这是多年来的习惯，她要准备一家的早餐，更是为满足自己心理上得一种需要，或者潜意识里不想自己的颓样子被他们发现。
　　 早餐是营养且单调的。一般都是小米粥，一人一个鸡蛋，自制小咸菜，还有昨天吃剩的干粮（饼，馒头，包子什么的）。这种制式的早餐做起来根本用不着思考，或者它很容易让人的思绪飘飞到别处去。像现在，赵芹的思绪就从机械忙碌的手上分离出来。她想到了晚餐，他们的晚餐是多种多样的，那是经过了一天地思考才得以决定的，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尝试的精神。这充分迎合了一家人的猎奇心里，在经过一天缺乏新意的生活之后，一个新奇的晚餐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每个人都在期待这个小小的Surprise！当然一家人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期待，并为那个期待积攒了很长时间的期望，那么也好办，他们会通过民主的形式决定晚饭吃什么，比如抓阄儿。
　　 “抓阄儿！”赵芹想到了“抓阄儿”！她的脑袋里仿佛出现了一根在一片寂静之中掉落地面的针，又在坚硬的地面上弹起落下了几次，那纤细又轻盈地振动让她一下子抓住了什么。抓住了什么呢？她的思绪又一次飘飞起来。一会儿她的嘴角露出些笑意：“阄儿，抓阄儿！”
　　 饭桌上，白金洲经过一夜的沉淀，早已收敛昨晚“剑外忽传收蓟北”的轻狂，他想起一句话：“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酥油。”虽然还是想一吐为快，但作为男人本应该内敛，应该深沉的。他微皱眉头，又是一个稳重的老公，威严的父亲了。赵芹一扫昨日的阴郁，变得阳光普照起来。由此看来，心机再重的女人，也常常喜怒行于色吧。
　　 爸爸妈妈时间短暂又缺乏必要过度的表情变化，让白煜油然而生一种被打败的感觉。他的修炼还远远达不到大人们的境界，大人的心思小孩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带着这种挫败感，他恭谨地吃着早餐。这是融洽温暖的气氛，父严母慈子孝。
　　
　　 三
　　 “呦，领导来啦！”白金洲刚刚推开办公室的门，曹建瓴劈头就这么一句。这可不是寻常的问候，相比之下“来啦，早上好，吃了没”才是寻常的。那么这不寻常便是白金洲期待的不一样的味儿了。这个味儿虽然算不得熨帖，倒也还清新，为着这清新，他得笑脸迎合。
　　 “哈哈，老曹你少来，谁是领导？”白金洲故意显出大咧咧的。他一屁股摔进椅子，好像多一分钟也不愿再承受自己的体重。
　　 “当然你是领导啊，老李和我都被分流了，以后这车间，你老白一家独大，生产工作、安全工作、环境工作一把抓，任重道远啊！”曹建瓴嬉皮笑脸地说着，眼睛向靠窗的李玉达瞟去。“你老白怎么着不得意思意思，表示表示啊！”
　　 白金洲知道自己必须要有所表示，请他俩吃一顿是在所难免的，“行啊，看你们时间。”
　　 “我今天晚上有时间。”李玉达抬头笑眯眯的说。
　　 看着那个笑眯眯，白金洲感觉到一阵冷飕飕。莫不是事情败露，让他俩摸着了把柄？应该不会，那个安排就算不是天衣无缝，也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证据却早早就销毁了，基本上不存在泄露的可能，除非……
　　 白金洲想到了唯一的知情者常丽雅。小小办事员的常丽雅在昨天那个所谓的阴谋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还没来得及感谢她呢。是不是她漏了底？他有些吃不准，如果真漏了，这吃不准立刻就要变成吃不消了！不行，他得试探试探。
　　 “好啊，那就今天晚上，咱哥仨好好喝几杯。听说街上新开了个馆子，咱们去试试。”白金洲很爽快的答应了请客。今天一家人的晚餐，白金洲即将缺席。
　　 赵芹工作的超市规模不大，底上两层，商品堆得满满当当。一楼主要是一些吃喝，烟酒糖茶，油盐酱醋，农副产品，各色点心，干果水果，各种包装的小食品应有尽有。二楼就是日用品啦，文具啦，玩具啦，各种观赏性大于实用性的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啦，杂项等。别看轻这个小小超市，每天的工作量那是大的要命！赵芹身为店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赶上来货盘点或者总部的调查小组来查库存的亏胀，还得加班加点呢！
　　 赵芹今天准时到了单位，七点二十分，她要给自己留出十分钟的缓冲时间。七点半准时开早会，八点准时开门营业。
　　 其实所谓早会内容，不过是加油打气；集体鼓励与自我鼓励；集体背诵店训，宣誓，早操。但是今天，赵芹插入了其他内容，她把要来“钦差大臣”的事情透漏了一下。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浪更比一浪强！这帮子姐妹儿们在一起处的时间不短，虽说素日里也有个勺把儿碰锅沿儿的时候，那充其量不过是内部矛盾，和这“钦差大臣”的事儿一比，就得分个轻重缓急，内部矛盾先搁在一边儿，咱们娘们儿得“同仇敌忾”！哈哈，事情的发展尽在赵芹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