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题小说】五娘改嫁
五叔死的时候,五娘四十六岁。
五叔是给他姐家盖房子,从房顶摔下来死的。五叔和五娘有一对儿女,都结婚生子,有了各自的生活。
有句老话说得好:“少年夫妻,老来伴。”五叔走了,五娘失去了最亲的伴,她伤心欲绝,整日以泪洗面。白天还好,有左邻右舍、儿女都围在身边,劝说开导她,五娘还不觉得难熬。可是到晚上,她躺在炕上,觉得哪儿都冷:炕冷、被窝冷、心更冷……
五娘和瞎子六奶的关系一直都好,六奶三十几就守寡,养育了两女一儿,六奶害怕孩子们委屈,也就没改嫁。现在五娘和六奶算是同命相连,有时,五娘帮六奶缝缝补补,洗洗刷刷,比亲姑娘、亲儿媳还亲。六奶有什么好东西,也给五娘留着。女人最懂女人心,六奶劝五娘:“他五嫂,老五走了半年多哩,你有啥打算?”
“能有啥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呗!”
“你咋能抱这种想法哩,你还年轻,可不敢过我这种日月,人常说:有儿有女,赛神仙哩。其实到了黑夜,儿有儿的房间,女有女的房间,就没你的房间……”六奶奶劝着五娘。五娘专注地纳鞋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冰冰的,似乎对六奶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午后的阳光明媚地照耀在她身上,她却如同雕塑一般,平静的外表下包裹着心乱如麻。事实也正如六奶说得这样,天刚麻麻黑,儿子名曲就和儿媳“凤辣子”躲进他们的屋里,再也不出来;女儿春丽也猴急地要自己回家,说家里一大堆的事情。五娘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大了,不需要她这个妈。想到这儿,五娘的心又哇凉哇凉的。
六奶的话,虽然丑却句句在理。
晚上,五娘躺在炕上,阳春三月的夜晚,早已没有冷的迹象,但五娘还是觉得冷,炕冷、被窝冷、心更冷。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回响着六奶的唠叨:“你能走(改嫁),就走,别守着,找个退休老干部,一个月有几个钱,少受罪。我守了一辈子,守的啥结果,你是晓得哩。”五娘想着六奶的话,也想着六奶的泪。
六奶半辈子的日月,五娘再清楚不过了,老了却过得是猪狗不如的生活,两女儿嫌家乡穷,都嫁省城的郊区,个个有钱,却没一个为六奶养老,她俩还会说:“嫁出去女,泼出去的水。”儿子呢?更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六奶晚年生活,五娘看害怕了,六奶是活生生的例子,五娘不想过这种生活,她想来想去,还是改嫁吧!明天就和他们说。
第二天,五娘黑着眼圈,看见名曲和“凤辣子”,昨夜拿定的主意,此时,却动摇了,让五娘改变主意有两点:一是,对儿子说自己要改嫁,难为情,二是,舍不得儿子、女儿。毕竟在偏僻的山村,好女不嫁二夫的思想根深蒂固。村里还没有改嫁的人呢!所以五娘看着儿子和儿媳,吞了吞唾液,连那些想好的话,也吞进肚子,五娘打算将这些话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带到棺材里去。
时间荏苒,又很漫长。很快“凤辣子”怀孕了,五娘看着“凤辣子”渐渐凸起的肚子,甭提有多高兴,虽然有小外孙女,但在五娘的心里,是不一样的,她整天想着法子给“凤辣子”做好吃的。“凤辣子”害口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很快就面黄肌瘦,而且脾气很大,动不动就发火。
做午饭时,五娘去问“凤辣子”想吃啥,自己好去做,躺在炕上的“凤辣子”,压根不回答五娘的话。
五娘像老奴一样等着,老半天不见“凤辣子”说话,五娘又问了一遍:“响午吃啥饭?”
“凤辣子”冷冰冰:“随便。”
五娘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做米饭?”“凤辣子”爱吃米饭。
“凤辣子”大叫:“你做那是饭吗?跟猪食一样。我要是你,就羞得吊死了……”
五娘没吱声,快步从“凤辣子”房里出来,泪不争气地溢出来。“凤辣子”的讽刺加谩骂,在屋里荡漾着。
五娘站在院里,像站在摇摆机上,气得全身发抖。但屋里的骂声,没有停止的意思,五娘只好出门,听不见,也就心不烦。她擦干眼泪,走出门,这时,正是妇人们做午饭的时间,她能去哪?五娘害怕别人看见自己哭,害怕别人笑话,她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想去六奶那儿呆一会。
谁知,五娘左脚刚跨进六奶的院门,就听见六奶的儿媳小霞在骂:“你这老不死的,你连这都干不好,还不如死了算了……”一听就是骂六奶。五娘收回跨进门的左脚,悄悄地转身向村外走去。
五娘去了五叔的坟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许多话,许多委屈,只能说给五叔听,但五娘得不到回应。五叔坟上的草,已经三尺多高,他的肉体和灵魂都融入到泥土里。五娘哭够了,就坐在五叔的坟前,直到天黑。
五娘回到家里,名曲黑着脸:“你这是跑哪儿去了?不知道做饭?想饿死你孙子呀……”名曲训五娘,就像老子训儿子一样。
五娘没吱声,她害怕左邻右舍听见笑话,默默地进了厨房,做好晚饭。名曲端了两碗饭,气呼呼地进了自己的房里,没几分钟,从名曲的房里传出男女混合的笑声。五娘在心里盼望儿子儿媳好,但此时心里难受——自己真是家里多余的人。想到这儿,五娘抹着眼泪,潦草地吃了几口饭,就睡了。
“凤辣子”对五娘越来越不像话,张口闭口就让五娘去死,五娘忍气吞声,就是不想让左邻右舍看笑话。名曲在镇上砖瓦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回来累得不行,对她们婆媳矛盾,永远指责的是五娘,这更加让“凤辣子”气焰嚣张。
看着名曲的表现,五娘心也彻底凉了。
这天,五娘包好饺子,还没等下锅,“凤辣子”进来,二话没说,一把将饺子打翻在地,气冲冲地回娘家了。五娘流着泪,将饺子一个一个拾起来,拂去饺子上的脏东西,心想她不吃,我吃,她让我去死,我偏要活着。想到这儿,心里好受点,把饺子煮好,自己吃了几个,却咽不下去。这还能跑能走,还能给他们干活,他们就这样对我,等我和六奶一样干不动,他们还不知道咋对我?五娘想起来,好几天都没去看六奶,就端了一小盆饺子,出门。
六奶孤苦伶仃住在歪歪扭扭的老房里,儿子一家子住在新房里,都嫌六奶脏,六奶也争气,不和他们住。五娘端着饺子进来,六奶正在炕上吃饭,一股强烈的霉馊味,呛得五娘眼泪都出来了,五娘借着窗子进来的光,才看清六奶吃的是一碗发绿毛的剩饭。
真是作孽呀!
“六娘,你咋吃这个?”五娘一把夺过六奶的碗。
“咋了?这饭是小霞端来的,我前几天绊了一跤,腿摔断了,走不动路,小霞……”六奶奶颤颤巍巍地说。六奶年轻时,那干劲,男人都比不过,一个年轻寡妇带大三个孩子,那份艰苦是可想而知,六奶好强,爱面子,从来不在人前哭啼,可她眼睛却是哭瞎的。
“六娘,我今天包饺子,你吃饺子,你这碗饭,我吃了。”五娘将那碗发霉的饭,藏起来,把饺子递给六奶。六奶摸索地吃着,她没有门牙的嘴巴,像一朵雏菊,甚是好看,但没人去欣赏。六奶因没牙齿,吃饺子确实是一件艰难的事,老半天才吃一个。六奶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饺子,她一口气吃完一小盆饺子。看六奶吃完,五娘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人老了真可怜,有一天我也会这样,也许我还不如六娘……五娘想到这儿,仰起脸不让泪流出来,坐在炕沿上,陪六奶说话。
“六娘,你这腿不要紧吧!咋不小心?”
“他五嫂,我活一天算一天,已经是蚂蚁串豆腐——提不提了,说说你,老五走了两年了吧?”六奶摸索着抓住五娘的手。
“两年零八十五天了。”
“你有啥打算?我这两天,寻思着,还想劝你一句,能走还是走,你那儿媳和小霞一样,不纳降(脾气不好的意思),我是活明白了,人不管到啥时都靠自己,男人女人都一样,旧社会不让女娃读书,那是女人的悲哀。你们这一辈人,让女娃读书,可读书的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娃,穷人家的女娃还是念不起书,不念书,就害苦了……人人都有老时,只有老了才晓得老了的难处,她五嫂,人一辈子说长其实很短,不容易呀不容易,别恓惶了自己……”六奶劝五娘,用力地捏着五娘的手。
“六娘,你的话,我也晓得是为我好,可改嫁也不是件容易事,谁晓得是好是坏。”五娘慢吞吞地说。
“娃呀,不走就是我的下场,走还是有希望……”
“哪有合适的对象?”
“打听打听……过几天舒心日月,就是死了,也不委屈。”
五娘的心被六奶说得又动摇起来,更重要的是五娘看透了儿子儿媳,这次真的是心灰意冷了。
就在五娘犹豫不决的时候,六奶死了。
六奶是晚上用剪刀戳在心口上,自杀的,三天以后才被发现。据说,那晚六奶被小霞骂了一顿,不想受气的六奶,用最残忍的方式,结束了她苦难的一生。六奶的死,像警钟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尤其是给五娘敲警钟,也促使了五娘改嫁的决心。
很快,有人牵线搭桥,五娘认识了县城退休老干部——刘老头。刘老头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见人不笑不说话,他来五娘家,村里一下子沸腾起来,不管男女老少都到五娘家去,毕竟五娘冲破封建思想,是村里第一个想改嫁的女人。幼小的我,也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从大人腿缝中挤出挤进,五娘家已是门庭若市,水泄不通。
当我挤进屋里,刘老头正给大家发糖,他很帅,有棱有角、高大魁梧,是个美男子。刘老头刚要将一把水果糖递到我手里,“凤辣子”抱着她的儿子来了,围观者一看“凤辣子”,迅速闪开一条道。刘老头不知来者何人,但看那架势是不善之人,赶紧在原有的笑容上,再堆积一些笑意和热情:“哎呀,这么心疼的娃,少见。他嫂子来吃糖……”
“凤辣子”没等刘老头说完,就大嗓门喊着:“谁是他嫂子?吃哪门子的糖?”
刘老头愣一下,很尴尬,托着糖的手,悬在半空中。小宝一看花花绿绿的糖,扑着身子,伸手想去抓糖。“凤辣子”一把将糖打散在地,又狠狠地在小宝手上打了一下,小宝“哇”一声就大哭起来。
五娘赶紧哄小宝:“小宝乖……”
“凤辣子”瞪了五娘一眼:“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这哪儿来的野男人?”
刘老头尴尬地站着,脸上的笑容冻结了。围观者都屏住呼吸,谁也没料想到,“凤辣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宝妈,这是你刘叔……”五娘怯怯地说。
“什么六叔,八叔,不就是一个野男人吗?”“凤辣子”一向得理不饶人。
“凤,你……”五娘不知道咋去阻止。
“这位,请你不要过分了。”刘老头脸色稍微活泛一点。
“我过分,野男人都领回家了,大伙说说谁过分?”
五娘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啪”扇了“凤辣子”一巴掌。戛然而止的“凤辣子”,脸上顿时五个红印。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哭闹的小宝,吵闹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空气紧张起来。
那些前来看着热闹的,憋着不敢笑,好心人想劝解几句,这下也不敢了。大家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凤辣子”。
“你敢打我,还有脸在这儿打人,你不要脸,我们还有脸。”“凤辣子”气呼呼地说着。
“我……我……”五娘看着自己的手,惊慌失措。
“年轻人,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哈哈!笑话,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还用光明正大来掩盖。”
“你……”刘老头刚要和“凤辣子”理论理论。被五娘阻止:“他刘叔,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回去,实在对不住了……我……”五娘说着,给刘老头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刘老头看着眼泪汪汪的五娘,二话没说,走了。
这下围观的人,才七嘴八舌地劝着。
“他五娘,凤,有话好好说。”
“就是,就是。”
“你也真是的,没有和娃们商量好,就敢把人领回家。”
“呵呵,这种热闹,还是头一次看,可惜……”
片刻,七嘴八舌就成了“嗡嗡”一片,也听不清,谁都说的啥。但是大多数人都指责五娘,毕竟村里没有改嫁寡妇,五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谁能体谅五娘的难处呢?
“凤辣子”更加斗志激昂,把围观的人都轰走,然后将五娘狠狠地骂了一顿,才解气。
五娘一病不起,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她想,如果就这样死了,挺好,可以去找五叔,可以和六奶在一起。自从六奶走后,五娘就没了说知心话的人。五娘迷迷糊糊地看见五叔,还是他那木讷的样子,蹲在房檐下抽旱烟,半天,五叔才起身,一步步走到五娘面前,轻轻地摸着五娘的脸:“你这个傻女人,你能斗过‘凤辣子’?”
“你说,我咋办?你这没良心的死鬼,将我舍在半路上,叫我咋办……”五娘像找到了发泄口,眼泪也像喷泉。
“生老病死,不由人。”五叔挨着五娘坐下,“你不能这样死,你应该好好活着,替我活着,我的阳寿,已经划到你的名下。”
“啥?”五娘打断五叔的话,疯了一般地看着五叔。
“你别急,这是阎王爷告诉我的,你还有一段孽缘未了,所以你不会死,也不能死。”五叔说完,消失了。
“老五,你给我回来……回来……呜呜!”五娘哭醒了。
漆黑的夜,漫长,五娘凄惨的哭声,在村子上空盘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