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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找啊找(小说)


作者:王祥夫 举人,5146.3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097发表时间:2017-03-14 11:27:50


   顾小波去了什么地方了呢?王淑民在村道上慢慢慢慢慢慢慢慢走着,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王淑民在村道上走得很慢,村道上都是很高很高的冰凌,这些冰凌都是被来来往往的拉煤车轧的。王淑民慢慢慢慢慢慢慢慢下了一个冰凌,再下一个冰凌,她心里难过极了,所以有点恍惚,向外送出去的大肚子又让她看不着自己脚下,就这么,她脚下突然一滑,她张大了嘴,想站住,一下子松开了抓头巾的手,两手张扬着,张扬着,“啊啊啊啊——”嘴里叫着,人还是重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个女人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张扬着两手从村道边的院子里跑了出来。
   看看你,看看你,这个女人跑过来了。这个女人穿得很厚,下边是鼓鼓囊囊的黑棉裤,上边的棉袄也是鼓鼓囊囊,也没人想知道她上边都穿了些什么,反正穿了不少。她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她认识王淑民,知道王淑民到处在找她自己的男人。王淑民一遍一遍在村子里出现,一遍一遍从村子中穿过,一遍一遍见人就问她男人的事,所以村子里的人们差不多都认识她了,可王淑民不认识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正在院子里做事,她把刚刚轧好的粉条儿一把儿一把儿搭在晾衣服绳上让它冻去水分,好在正月里吃。隔着院墙,这个女人忽然看见王淑民了,她停住手了,心疼了,大过年的,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又出来了?两手拽着红头巾的两个角儿慢慢慢慢慢慢慢慢要从村道上的一个冰凌子上下来,她知道她又是来找男人的。村道是用很大很大的卵石铺的,下过一场场的雪,雪消了再冻,冻了再消,再被大车的轱辘轧来轧去,就是眼下这个样子,十分难走。这几天,骡子啦,驴啦,马啦,轻易都不出来了,主人们都怕它们滑倒摔坏了,就让它们在厩里待着,给它们吃点好的,避避风雪,准备过年了,这多少有那么点娇惯的意思。连牲口们都要过年了,但这个可怜的女人却又出来找她的男人了。
   院子里的这个女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半张着嘴,把双手放在嘴边哈着气,紧张地朝外看着,她真为王淑民担心,怕她滑倒,既然是那么个大肚子!可是呢,王淑民真的就一下子滑倒了!这女人,惊叫着从自己的院子里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啊呀,啊呀。这个女人惊叫着朝王淑民跑了过来。
   王淑民被这个好心的女人扶了起来。这女人使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王淑民扶起来,因为怀着孩子,王淑民浑身都笨,没有一块肉是灵巧的。
   你也不看看你肚子!这女人对王淑民说,是埋怨,但这埋怨让人感到亲切。
   王淑民让自己努力站稳了,两手拽紧了红头巾的两个角儿。
   你都几个月了还敢出来,这都是啥时候了。这女人又说。
   我找我男人。王淑民对这个女人说。
   快过年了,回家去吧。这女人对王淑民说。
   我找我男人。王淑民现在是,一张嘴就只能说自己男人的事。她就又说开了,说顾小波长什么样,有多高,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走路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在这村子里?我要把他找回去过年。
   这女人倒吸了口气,她觉得牙齿很冷,她捂了一下嘴,呵了呵手,看了看左右,村道上是横吹过来的风,卷着雪,远处的树上,灰喜鹊叫得很清亮,在这种天气里,灰喜鹊的叫声好像是让天气显得更寒冷了,让天色更蓝了。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灰喜鹊的叫声让人觉着喜庆,让人觉着像是已经开始过年了。道旁的院子里,忽然腾起了腾腾的热气,是什么人把豆渣倒了出来,甜腥腥的味道一下子散了出来,鸡的争食声就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地响起来。
   玉兰村的这个女人忽然叹了口气。她小声说:地冻得像铁,天暖了你再来吧。
   这女人的话里就有话,王淑民眼睛忽然亮了,她一把抓住这个女人的手。
   你说,你快告诉我。王淑民抓住这个女人的手,想让这个女人把话说出来。
   玉兰村的这个女人却又不说了,看看左右,又看看王淑民,就是不肯说。
   眼泪就从王淑民的眼里一点一点涌了出来,眼泪这种东西,是最能让人心软的东西,这玉兰村的女人,又看看左右,她对王淑民说:你找啊找啊找啊找的,我就告诉你吧,但不知是不是,也不知对不对,我说了也小知你怪不怪。
   王淑民马上急切地说她怎么会怪,她只要找回自己的顾小波,回家一起过年。王淑民这么一说,玉兰村的这个女人忽然倒抽了一口气。
   你说呀,说呀。王淑民摇着那女人的手。
   玉兰村的这个女人的声音却开始发抖,她说,天刚刚热的时候,四五月吧,就那边,矿那边沟里悄悄埋了一个人。这女人说到这里就不敢再说了,像是怕把王淑民吓着,她看看左右,又看看王淑民,她发现王淑民的嘴唇在嗦嗦嗦嗦抖,像一片风里的干枯的王米叶子。
   埋了个什么样的人?年轻的老的?有多高?什么样子?王淑民说。
   有人看见了,用被子卷着。玉兰村的这个女人说她也只知道这些。
   王淑民慢慢慢慢慢慢慢慢坐了下来,两眼有点发直,坐在冰凌子上。
   不会是顾小波吧?王淑民马上又觉得不可能,要是顾小波,村里一起下石墨窑的人还会不知道?顾名义还会不告诉她?顾名义还是顾小波的亲戚呢,他们在一起下石墨窑干活,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能不知道?这么一想,她又放心了。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王淑民说。
   不会最好,快回家吧,别冻着。这个女人呵呵手,对王淑民说。
   过年是热闹的,村子里到处是放鞭炮的声音,到处是炖肉的香气,到处是串门的人,到处在演小电影,从三十晚上就开始演,过去是村里演,现在是家家户户都要演,把演电影的请到家里来,一演一个晚上,七个八个片子连上放,这就让年过得有模有样,有时候村子里会同时有两三家演电影,人们便一家挨上一家地看,弄得整个村子都彻夜不眠。
   整整一个星期,王淑民没有下炕,她出外找顾小波把自己弄感冒了,按着这地方的习惯,闺女过年不能回娘家,只能和婆婆一起过。婆婆家的儿子多,好像是差一个顾小波也就那么回事,好像难过的只有王淑民她自己。无论王淑民怎么难过,年还是照样过,照样包荤素两样的饺子,照样煮红豆年糕和炒炒米,照样贴大红的对子,照样生了一木桶的豆芽,窗台上还生了碧绿的豆青,过年的炮仗照样响得很热烈,并不因为顾小波的失踪而有所改变。不高兴的只有王淑民的婆婆,她觉得是王淑民让儿子回不了家,这让王淑民很伤心。村子里到处还都点了一堆一堆的旺火,旺火把密密麻麻的火星子送上漆黑的天空,好像要把黑黑的天空烧出一个个大窟窿。在心里.王淑民总觉着自己男人顾小波三十晚上一定会回来。三十晚上,一家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她也坐在那里,但她的耳朵一直听着外边的动静。三十很快就过去了,王淑民觉着自己男人顾小波初一一定会出现,会扛着东西笑嘻嘻地出现在全家人的面前。初一这一整天,王淑民魂不守舍,从白天到晚上,她一直听着外边的动静,但她失望了。但她又觉着初二顾小波准会回来,初二又过丰了。初二这天,王淑民抄着手站到村口朝公路那边张望,但她还是失望了。接着是初三、初四。过了初五,王淑民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人都像是快要得神经病了,只要外边一有动静她就会激动一阵子,会挺着个大肚子往外跑,有时候耳朵里都有了幻听,总好像是听见自己男人顾小波在院子外喊:淑民,淑民,开开门,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王淑民觉着自己说什么也要去顾名义家问一问了,她想去问问那个死人的事,管它过年不过年,过年也要问一问。她就是想问一问,问一问就心安了,要不这事就总是梗在心里作怪,总是让她失眠。
   王淑民用红头巾把自己围严实了,因为过年,她也穿了一身新衣服,紫花儿的棉袄棉裤。她挺着个大肚子,手上戴着自己织的那双红毛线的手套出了门,她走在村巷里,一步一步走得很是艰难。顾名义和顾小波是去年春天一起去的石墨窑。顾名义在村子最南头住,住了两个院子,是里外院子。外边是一个烂院子,放柴草圈牲口,顾名义在里边院子住。里边的院子也已经很破烂了,窗台下是鸡窝,养了不少鸡,放了不少过去队里的农具。那些农具都锈了,还放了不少小推车和箩筐之类的东西,也是过去队里的东西,顾名义的父亲过去是队上的干部,这些堆满院子的烂东西总是让人们想起过去的日子,总是唤起顾名义父亲那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村干部的荣耀感。现在是那一院的烂东西谁都不能碰,谁要是一不小心碰了就会惹顾名义父亲不高兴,会发火儿,会借题发挥说公社大队的日子还会重新来,领导也许过了年就要把土地又都收回去,到时候,还要大家伙儿一起唱着歌打着红旗出工。他总是这么说,理直气壮,好像要和人辩论,但却没人理会他,把他撂在那里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虽然天黑着,还有不少孩子在巷子里玩儿,见了王淑民都喊:王老师过年好。
   好啊,过年好。王淑民听见自己这么说,因为失眠,这些天她总是恍恍惚惚的。
   顾名义想不到王淑民会来,顾名义的家里很热闹,满炕的人,一共是两摊儿,都在玩牌,头顶上是为了过年特意点的大灯泡子,够三四百瓦,白晃晃的,晃得人脑子发麻。人们就在这白晃晃的灯下边玩儿,炕上到处是瓜子皮和花生皮,靠炕头还放着一个生豆芽的盆子,盆子给盖得严严的。顾名义的小侄子在炕尾上睡着,脸红扑扑的,小手里还抓着两块糖果。顾名义的父亲在地上的凳子上坐着抽烟,脸红红的,时不时给炕上玩牌的人续些水。当村干部多年,他无法挽回地喜欢上了开会,现在没人开会了,但只要人一多他也会照样高兴,人多就有开会的意思,他鼓励玩牌的一直玩到天亮才好。屋子里因为热,窗玻璃上就都是水,一道一道的,窗台上种了一盆葱,碧绿碧绿充满了生机。
   王淑民从外边进来了,站在那里了,她先和顾名义的父亲寒暄过,说要找名义问句话。听说是找自己问话,顾名义回了一下头,说:嫂子你来了,你就不怕滑倒?顾名义停了一下手里的牌,也只是停了一下,然后又发了牌,他们正玩在兴头上,不愿有人打搅他们。因为是过年,他们都带了赌,打一圈儿下来一百,所以全神贯注都在牌上。顾名义让王淑民坐下吃瓜子。
   王淑民现在是一站就累,坐下更难受,所以她就靠在一进门的墙上了,靠在那里看顾名义发牌,又看另外几个人发牌,看灯下那一堆烂票子。其实她什么也看不到心上,但那几个打牌的又顾不上理她,人们根本不会理会她为什么出现。
   嫂子你吃瓜子。顾名义又回过头来对王淑民说,又甩了一下,大王!
   王淑民慢慢慢慢把手套摘了,她觉得自己来一趟真是不容易,虽然都在一个村子里,但王淑民现在一走路就累,她觉得自己应该问一下,就问一下,也不会妨碍他们打牌,五天了,她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她一定要问一问,一定要问一问,他们打他们的,她说她的,就这么办,谁让顾小波失踪了呢。
   名义。王淑民又把红头巾摘了,试试探探地说话了,她说得很慢,打牌的这些人爱听不爱听的,王淑民的话他们早听烦了,又没什么新鲜的,总是说顾小波找不见的事,这个顾小波也是,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总该给家里说一声才对,把个大肚子王淑民撂家里容易不容易。这个顾小波,他想做什么?名义,王淑民把声音又稍微提高了一点点。
   名义,我跟你说。王淑民接着就说起她年前又去了一趟石墨窑,这都去了有多少回了,路可是真不好走,她这回不但去了矿上,还顺便去了一趟玉兰村。王淑民停了一下,她想让名义听她说话,便咳嗽了一声,声音却又放低了。在这个村子里,人们要是说到重要的事情时总是习惯把声音放低一些,声音虽然低,效果却大得多。
   名义,听玉兰村的人说,去年天气暖和的时候,石墨窑那边悄悄埋了一个人,我想问问有没有这回事?王淑民说,看着顾名义。
   顾名义手里的牌一下子散了,好像有谁猛地打了一下他的手。
   你说啥?死人?啥死人?顾名义说。
   有没有这回事?王淑民说。
   顾名义的心思马上就不在牌上了,他看着王淑民:嫂子你说什么?埋死人,谁看见了?
   玉兰村的女人说的,天暖和那阵,石墨窑那边悄悄埋了个死人。王淑民又说。
   顾名义好像是不会说话了:埋死人,你说玉兰矿那边埋了个死人?
   你说,有没有这回事?王淑民说。
   那女人没说看见是谁埋的?顾名义说。
   说是石墨窑那边悄悄埋的。王淑民说。
   她看见了?顾名义说。
   她也是说听人说的。王淑民说。
   她说埋在什么地方?顾名义说。
   就石墨窑那边。王淑民说。
   炕上的人们都不打牌了,都看着王淑民,都马上说不可能是顾小波吧,怎么能是小波呢?要是小波名义会不知道?还有咱们村里的另外几个人,王淑民你瞎想什么呢,这种事大过年的快别往小波身上想,真是不吉利。炕上的人玩儿牌玩儿累了,都站起来,松松腰,伸伸胳膊,只有顾名义没有站起来,仰着脸,盘着腿,看定了王淑民。白晃晃的灯泡子下,顾名义的下嘴唇分外突出,顾名义和顾小波同岁,都才二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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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找啊找》是一篇描写石墨矿矿工家属寻亲的小说。王淑民和顾小波结婚后,嫌弃他不学无术,敦促他跟着乡亲们一起去打工。可顾小波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时近年关,身怀六甲的王淑民来寻找顾小波。但却如何也找不到。找啊找的过程中,是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女人,蹒跚难行的身影。很多蛛丝马迹藏在文字中,王淑民却无力去捕捉。 直至,一个善良女人的一句话,给她指了一条路。她寻着去找啊找,终于在年后,找到了顾小波的消息,但已经死去的顾小波再也不能跟她过日子了。这个噩耗,让这个马上临盆的女人,瞬时失去了自己。 小说描写王淑民寻找过程的不易,一份难以握住的生机,扯着她不停地找。当生机不在,王淑民的精神,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小说顺着找啊找这根主线书写,县念迭起,伏笔巧妙,当揭开真相,伏笔落地有声之时,回头再看,一切尽在构架之中。小说书写矿工现状,直击社会现实,让人痛惜,警醒,具有深厚的现实意义。佳作,流年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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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7-03-14 11:28:38
  王老师的文章,值得一读再读,可以在文章中找啊找的,找到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祝福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高原的天空        2017-07-15 09:19:32
  这部杰作,读了多遍
云烟深处懒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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