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母亲的学问(传统·散文)
母亲从来没上过学,目不识丁,用她的话说就是“从来没踏过学堂门槛,都不晓得学堂门是朝哪方开的”。学问与她无关,但“学”和“问”她却一直在做,她没生在一个好时代,否则以她的好学精神,必然会学到非常多的东西。
印象中母亲最爱唱山歌,在我还小的时候,大集体时代,经常听到母亲的歌声在山谷间回响。歌声高亢清脆,婉转悠扬,一句接一句,一段接一段,不会有重复。我们都喜欢听山歌,湾里的人也喜欢听她唱,有时对山也会有人跟着一起唱。歌声飘过来,一会儿又飘过去,像在山谷间搭起了一座桥梁,两山之间不再遥远,仿佛是对面谈话一般。大山不再寂静枯燥,歌声是极好的加油声,疲劳沉闷在歌声中一扫而光,人们干活也更加有劲,所以队长总希望母亲能多唱山歌。每当大家都有点累了的时候,就要怂恿着母亲唱上几段。
我们都很奇怪,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学的山歌,她不识字,也没见有人教她过。我问过母亲,母亲还有点不好意思,说是当姑娘时学的。母亲的记忆力那真是太好了,过了十多年,竟然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完整。母亲是土家族人,娘家廖家湾在高山上,好像人人都喜欢唱山歌。记得有个大表哥,有一次带着未过门的嫂子来我家,说是大舅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要我母亲去劝劝。表哥手里就有几本歌书,老和嫂子边学边唱,很是好听。
后来小队要排戏,不仅唱歌,还要跳舞,专门买了一套锣鼓。母亲最是积极,记得母亲她们拿着红绸,在老屋的大地坝里又唱又跳,锣鼓喧天,吸引着人们围着观看。有的人不好意思,放不开,总是缩手缩脚,但母亲却极为灵活,如鱼得水,红绸在她手中上下翻飞,脸上洋溢着笑。可惜她们还没正式演出,集体时代就结束了,母亲她们排练的节目也就不了了之。田地包产到户,集体财产也分到户,当时人们都抢着要红绸,母亲却要了都没有人愿意要的锣鼓,一个大锣,一个小锣,一面鼓和一对钹。
锣鼓就一直放在床底下,似乎没有多大用,幺叔初中毕业后,想建一个锣鼓队,锣鼓就又派上了用场。母亲无偿地把锣鼓拿出来,幺叔打钹,一个堂哥打鼓,我哥敲小锣。大锣没人打,母亲却让我试一下,我当时才九岁,锣都提不动,都认为我肯定不行,我自己也觉得不行。可母亲硬要我试试,没想到我竟然能融入锣鼓队中,从没学过,却知道什么时候该敲,什么时候该停。虽然我上初中后再也没时间参加锣鼓队了,但那件事却让我印象极为深刻。
包产到户后,每家上坡干活时间不再统一,唱山歌的人就少了。母亲的歌声却从来没有停过,即使是在青黄不接没有粮食吃,或者我们的学费都无法凑齐的困难时候,母亲的歌声和笑声,让我们觉得这些都不再是困难。母亲学歌也没有停止过,只要她一听到歌,都会仔细地听,并跟着学唱。母亲最喜欢唱《洪湖水浪打浪》,她好像是在看电影时学的,可惜时间短,只学会了几句。那时能听到歌的机会很少,主要就是到乡政府去看电影,放的大都是些戏曲电影,母亲也很爱听。但戏曲唱词不大能听懂,婉转曲折的地方又很多,只听一遍她无法学会。
母亲不仅仅歌唱得好,做菜也是远近闻名,哪家有红白喜事,要办酒席,往往都会请我母亲去主厨,整个厨房都交给她。当然说是请,其实并没有报酬,都是邻里之间无偿的帮忙。母亲之所以受欢迎还在于她爱创新菜品,每每吃到一个新的菜品,她就会记在心中,或者旧的菜品,总琢磨着再加点什么,改一改,才能既好看又好吃,很受主客双方的喜欢。厨师不仅仅是炒菜,先要根据主人推测的客人数量和主人的支出预算,安排出有哪些菜品,估算出每种材料各需要多少,再去购买相应的食材。这一环节极为考验母亲的预算能力,买少了,到时材料不够就很难补救;买多了,浪费了钱,主家就会有些不高兴。
客人多,又集中,厨房的任务极为重要,也是一个大工程,事情杂而繁琐,需要很多人协同配合才能顺利完成。流水席的上菜时间有严格的要求,一般一轮开八桌,每桌十多个菜,必须在不到十分钟内上齐,半个小时后新的一轮又会开始。母亲要有周密的计划,她不会写字,只能全部记在心中。所有菜都要先切出来备好,十几个妇女在母亲的安排调度下,忙碌而有序地各干各的事。厨房里切菜声此起彼伏,像是交响乐,母亲则是那个指挥家。由于上菜时间紧,炒菜不能过多,还得有蒸菜、炖菜。哪些人负责蒸菜,哪些人负责炖菜,哪些人负责蒸饭,都由母亲指挥。主厨必须有令人信服的威望,否则就难以安排调度别人,母亲好像天生具有这一品质,都服她。
有时我想去找母亲,可厨房没法呆,人来人往,菜刀锅铲翻飞。灶堂里火红的火苗窜出了灶堂口,几口大锅里热汽直冒,满厨房都在热汽的笼罩之中,人也不大能看清楚。往往我还没看清哪个是我母亲,就被嫂子侄媳妇们请了出去。上菜时间一到,窗口整整齐齐的菜就一字排开,上菜的托盘一来,她们就快速地将菜放到托盘上,上菜员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在人群中飞速穿行。菜源源不断地从厨房出来,很快就摆满了每一张八仙桌。母亲她们没有喘息的时候,得备出下一轮的菜,直到客人们都吃完了,她们才能吃饭。每人都知道她们的辛苦和不容易,主家会额外给她们装个红包,以示感谢。母亲每每听到客人们的夸赞,主家的感激,就会极为高兴,很有成就感。
母亲特别喜欢成语,估计是喜欢歌的原因,成语读来也很有韵律美。无论她在哪儿听到成语就会牢牢记住,并且马上用在自己的话语中。由于她并不懂成语的意思,只是简单地去效仿,有时说出的成语用得不对,会令我们捧腹大笑。母亲也跟着哈哈大笑,然后找我们问清楚那个成语的意思,该怎么用,这个成语就再也用不错了。这样一来,母亲的话语里经常有极为恰当的成语,听说她没上过一天学,人们都很难相信。我们老笑着说,母亲可惜了,如果有学上,不是歌唱家,就会是作家,母亲却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让我们着实吃惊不小,就更是替她惋惜。
母亲还学会了很多东西,会算账,会用手机,会打扑克等等。这些东西对于上过学的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但对于从没上过学的人,却有着极大的困难。母亲想得很远,很早的时候,那时人们都还不往城里走,甚至想都没想过,她就专门让我们教她认识“男厕所”、“女厕所”、“毛坝”、“利川”这些字,说出门了就不会走错厕所闹笑话,也不会走丢。后来还真都用上了,她一个人出门,一点都不担心害怕。
母亲极为自信,相信她的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菜炒得好,成语用得对,对我们也是充满了信心。家里有了电视后,她最喜欢看的就是唱歌的节目,特别是《星光大道》,一期不落地看。每次看节目的时候,如果我在旁边,母亲就问我:“你怎么不去星光大道?”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水平还不够呢,她就说:“你水平怎么不够?那上面都是老师,你也是老师啊。”妹妹如果在旁边,她也会问她为什么不去星光大道,好多都是农村人呢。
母亲现在年纪大了,不再去给人家帮忙主厨,山歌也没听见再唱过。知道她喜欢听歌,给她买了个小小的播放机,卡里有一千多首民歌戏曲,心想这下可以让她听个够了。这次回去过年,母亲却说她自己又去买了一张卡,没想到里面竟然全是流行歌曲,看来她是要学流行歌曲了!她一起床,歌声就响了起来,揣在兜里,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她不像原来那么大声地唱了,总是轻声地哼着,满屋都是歌声。
母亲没有学问,却用亲身经历,踏踏实实地诠释着学问的精神。她不会出著作,不会写论文,然而她自己就是厚厚的一本书,虽然没有一个字,却满是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