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子是我小时候的第一个朋友。现在想起与相处的一段经历，倒也蛮有些趣味。
　　 1973年夏季，外滩洪水蛮大。离堤面仅剩两三米了。可这里的人们却不以为然，该搞么家还是照样搞么家。生活一点儿都没受到影响。
　　 大人如此，我们小伢更加不知所畏。嬉笑逗打，疯闹谩骂，偷瓜摘豆，捉鸡撵狗，照样每日上演。还乐此不疲不烦。再说了，这大暑假的，不如此，又能去搞些么家？至于说到暑假作业，玩醒了再说。倘有人询问已学过的东西，嘁，早还给老师了。留下的仅是一肚子的巴巴。问及为么忘的这么干净，回答倒也理直气壮，宁做社会主义的草，不做资本主义的苗。又说，驮它搞么家，累！
　　 这日，我吃过早饭，出门了。心里寻思去何处消磨。忽然想起同班同学黄金超，心下有了主张。提脚走去了。去他家也不为旁事，实在他家还有几本连环画没看完，心里惦记的紧。
　　 金超家就住在堤边。放眼眺望，都看得见。论起距离，也仅半里之遥。当然这是指走大路。倘走小路，就没得这般遥远了。我去他家，一般也只走小路。至于大人在家一再嘱咐的，宁走十里弯，不走一步滩的说法也早就抛诸九霄云外了。心中还在埋怨大人们太谨小慎微了。
　　 走到他家门口，还没进屋，那狗早狂躁地叫唤起来了。我也不以为然，仍信步走去。走到门口，伸出右手，手指轮番弯曲伸直，嘴里不住地叫唤，大黄大黄，鬼叫个鬼呀。再叫一脚抛死你。
　　 大黄一听，真的不再叫唤，嗯嗯着走到我跟前，绕着我转圈，尾巴都摇活了。
　　 我抚摸着大黄头，嘴里啧啧个不止，又一拍狗头，说，去。一指屋檐。
　　 大黄瞟一眼，又扭头用舌头舔几下我的手心，欢快地跑去。头惬意地趴伏在前腿上，双目眯缝，很是悠闲。那样子，看不出刚一刻的半点狂躁来。
　　 安抚好大黄，继续迈步，边走嘴里边不住地喊叫，超超超超。超超只在屋里哎了一声，却并不见人影，我也不以为意，迈步踏入，陡见厨房边围坐一圈人，正不断地吃喝，边上还有一小男伢，双手捧着一个大海碗，也不用筷子，就那么呼呼地吸着。听见声音，也不言语，只拿双眼睛盯着，眼珠还咕碌碌转动着。那样貌，与蜻蜓一模不二。我先是一惊，待看清楚了这些人竟是一个都不认得。大概超超的爷姆妈都已出工去了。心下才稍安。又见超超正在房里，坐在那堆连环画上，双腿盘着，象个打坐的老僧。双手正捧着一册连环画，双眼看着我，笑。我赶紧走过去，也不答言，低头翻检。找到那几本，长舒口气，小声询问，屋里？
　　 超超会意，淡淡地答，洪湖的，逃难过来的，亲戚。
　　 我惊问，还有美蒋特务？
　　 超超挥手打断我的话，淹了。没看到外滩那大的水？
　　 我长舒口气，也不再言语，只专心翻看。
　　 也是实在没得去处了。每早吃过饭，还是抬脚去他家了。去的回数多了，与那小男伢也相熟了。超超喊他小武子，我也跟着叫他小武子。他满口答应。又叫我享伢子。我也满口回应。发展到后来，二人勾肩搭背，同出同进，嬉哈不断。那样子，活象对亲兄弟，亲热流了。超超见了，也不阻止，只在一旁呵呵笑。
　　 开初，倒还关注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久了，习惯了，变成连体了，倒也混然不觉了。而心中的那堵障碍却已轰然倒塌，再次面对，竟也从容多了。有时出于好奇，不禁询问，你眼珠，黑夜睡磕睡的时候还转不？
　　 他笑着瞪我一眼，反问，你的呢？语中竟带了些微愠怒。
　　 我讪讪一笑，掩盖过去了。
　　 小武子也大方。今日给我一把自家烘焙的南瓜籽，明日塞我一棵苞米。
　　 我呢，初始犹豫。见他给的真诚，倒也欣然接受了。吭哧，吭哧，倒也两角溢出渣。
　　 从此，弃了画册，每日只与他嬉戏。
　　 有次在家实在玩腻了，小武子提议去船上，我连忙同意，并掉头去喊超超。超超只嘴里答应，身子却不动。甚至连头都未抬。我有心想去拉他，小武子却一努嘴，竟自出去了。我只好放弃，颠颠地跟在后面。翻过大堤，瞅见那汤汤大水，心中顿生怯意，站在堤面，却不敢下去了。小武子却毫无惧色，蹬蹬几下走下滑坡，又麻利地登上那叶小舟，几步就到了船尾。全然不惧巨裂摇晃的小舟。站在船尾，转过身来，直冲我招手。嘴里还不住地催促，快点，快点。么这小个胆子啊。
　　 我这才下去。面对船头，犹豫。好在这天无风，水面平静。船自然也平稳。我鼓足勇气，踏脚站在船头，这才稍松口气。刚想学他样行走，那船竟无风自摇晃。吓得我赶紧缩回已迈出去的一只脚，心也砰砰砰乱跳。他在船尾却一个劲地汪嚷，快点快点。我又试了几下，终是放弃了。慌忙跳下船，转身冲他直摆手。连说，不行不行不行。站在岸上，羡慕地看着船上的小武子。
　　 小武子见我实在不敢上去，也不再勉强，一个人在那儿独耍。一会儿跳起，落下，船也一浮一沉；一会儿用力向左压，再向右压。那船遂左右晃动。那水竟淹没了船帮。有几次还进了水。他这样的一番折腾，水面上竟陡起波浪，一折一折，有的涌向岸边，拍打得石头哗哗作响。有的离岸远去，消逝在远处的水中。看到这些，竟令人纠心不已。
　　 我担心地提醒，回吧，莫掉进水里了。这多水，你又喝不完。
　　 他却不以为然，嘻笑着说，这怕个么家啊，大不了掉进水里再起来。
　　 我问，你会打鼓泅？
　　 他撇撇嘴，说，我三岁就会了。又说，你不会？
　　 我摇摇头，说，会。
　　 他欣喜地提议，我们打鼓泅？
　　 我连连摆头，边摆边向后退，口中喏喏地说，有血吸虫。又说，又只我们两个小伢，出事了了不得的。又劝道，回吧，这位置玩不得的。
　　 他连声说，好好好。又说，去你屋里去玩？
　　 我二话不说，痛快地答应了。
　　 他一蹦多高，险些弄翻了船。
　　 到了我家，他也不坐，只在堂屋转。转完了，招呼都不打，径直推开我家后房门，刚踏出一只脚，准备进去，我急忙大声喊道，搞么家啊？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说，看下。又说，你家米团子呢？说着，伸进头，放下那只脚，左右瞅。
　　 我赶紧跑过去，一把拉出他，恨恨地说，么象个猫虎子啊。
　　 他还是不恼，站稳身子，嘻嘻笑着说，还是朋友，看一下都不行。说完，竟吹起了口哨，一步一步向大门外走去。
　　 我相跟着。
　　 走出屋外，他扭头瞟我一眼，扬起手，挥了挥，竟自走了。
　　 我却没有跟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却一阵心慌。这样的人还能在一起吗？
　　 从此，我也不再去超超家。他也不来我家。我们也不再往来了。
　　 后来我问超超。超超一笑，说，水刚一退，他家就搬回去了。又说，他跟我说了几回吔，说到你家去玩。是我说，你个猫虎子，肯定把别个享伢子搞怕了，别个都不来我这些了，你还去。他一笑，也不再纠缠了。
　　 我长舒口气，心中还是阵阵害怕。
　　 现在想起来，倒觉得蛮有趣的。
　　 小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