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汉诤臣
袁盎大声说,陛下,不可呀!
文帝不悦地说,有何不可?!想当年,我为代王时,经常围猎捕兽。强弓怒马,上山下岗,如履平地,何等英武!你,身为一个将军,怎么这么胆小呢?
袁盎说,陛下!我听人说,家有千金的人,不坐危墙之下;家有百金的人,不依靠楼台的护栏;圣明的君主,不在危险面前心存侥幸。您现在这样纵马下山,如果马失前蹄或受惊了,那怎么办?您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高祖留给您的江山怎么办?在宫中殷切盼望您平安归去的太后怎么办?……
文帝说,我看你平时干脆利落的,此时怎么如此婆婆妈妈!放手!哪有那么多“怎么办?”?就算有什么差池,不关你的事。快放手!
袁盎说,我不放手。请陛下下马!我背您下山也行。
文帝被打断了放马奔腾的兴致,不觉恼怒起来,恨恨地打了袁盎一鞭子。袁盎身着盔甲,不怕打。
文帝说,你真不放手?信不信我罢了你的中郎将之职?
袁盎说,我信!但此时我还是中郎将,保护您的安全是我的天职。请陛下下马!
文帝脸都气红了,好你个袁盎,竟敢抗旨不遵?!说罢马鞭子朝袁盎劈头盖脸乱打过去。袁盎没有护具的脸上、手上顷刻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在场的臣僚们都为袁盎捏了一把汗,暗想,这个袁犟牯,把命都不要了,这是何苦?
但是,同为中郎将的张释之(此时他还没有升任廷尉),看到挚友挨打,灵机一动,命令其他一二百名中郎侍卫全部跪在文帝马前,求文帝下马,请陛下收回成命!请陛下下马!……
见此情景,其余大臣也纷纷跪下,劝文帝下马。文帝这才气哼哼地下了马,随即口拟一旨,袁盎抗旨不尊,革除中郎将之职,着廷尉府收监待审!
一回到京城,袁盎就被押进了天牢。
文帝和游霸陵的人还没回长安,薄太后就得知了霸陵山上发生的情况。他立即命令宣召文帝来见。刚回到长安的文帝,不知母后何事召见,马上来到了后宫。
薄太后对文帝说,找你来,也没什么大事。我听说袁盎的小擒拿格斗功夫甚是厉害,老早就想见识一下。现在我兴致好,你不妨宣他来我这儿演练演练。让我开开眼界,如何?
文帝心里一咯噔,暗想,坏事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他只得吞吞吐吐地说,袁盎此时另有公干,不能前来,等几天再说吧。
薄太后脸色一变,厉声道,等几天?等几天袁盎就变成鬼了!你是让我到了坟墓里,再看他的小擒拿?……你,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如此香臭不分,是非颠倒?!在霸陵山上,袁盎那是恪尽职守。他被你打得血肉横飞不说,还要下狱治罪。你说,你与商纣王、秦始皇那些昏君有什么区别?!
文帝跪地谢过,答应立刻传旨放人。
薄太后叹了口气说,袁盎是个刚直不阿的诤臣哪!没有这样的死谏大臣,你这个当君王的办事就会出错,甚至错上加错,大好的江山哪得稳固?……你现在是君王了,要多动脑子想想。你去吧。
文帝唯喏而退。事后,他也觉得在霸陵,自己有欠考虑。但对袁盎,还是有一点点恼火。这个倔强的家伙在自己面前,直言冒犯,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不顾及其他人面子也就算了,连我这天下之主的面子也不给,成何体统?!就说那次打赵同的事吧……
赵同是内宫的一名太监,为人诙谐风趣,最拿手的是讲故事。什么古今中外、神仙鬼怪,从他口里讲出来,又好笑有耐听。文帝很喜欢他,经常赏赐他一些财物,多次出门都让他上车,与自己并排而坐。袁盎是受过棓先生《礼记》熏陶的,当然看不惯赵同了。他向文帝劝谏好几次,讲述了不少周公之礼。文帝口里说,好好好,对对对。心里却不以为然,依旧带着赵同乘车。赵同恼恨袁盎,多次向文帝进谗言,希望文帝处罚袁盎。文帝甚至听信了赵同的话,打算降袁盎的职,把他调离光禄勋。袁盎的侄儿袁种知道了,就对袁盎说,当断未断,反受其乱,二叔不如直接把那个太监打死了之!
袁盎听从了侄儿的意见,就准备对赵同不客气了。那天是朝廷的祭祀大典。全体臣僚早早到达太庙等候皇上驾临。袁盎跟着文帝的车驾到达现场。赵同依旧洋洋得意地坐在文帝身边,不时挑衅似的看上袁盎一眼,好像在说,袁犟牯,你再横,又敢把我怎么样?有皇帝护着我呢!
文帝的车驾停下。一直骑马跟着的袁盎忽然跳下马背,几步上前,抓住赵同的衣领,提小鸡似的往地上一摔,然后拳脚交加,一顿暴打。赵同杀猪般地嚎叫,大喊“救命!”。可看了袁盎的架势,谁敢上前?众人也不知这个太监怎么就招惹了袁犟牯。直到文帝发话,袁盎才住手。袁盎跪在文帝面前说,陛下,自古以来,与天子并肩同车的都是天下英豪。我大汉万里江山,人才济济,您为什么偏偏与这个太监同坐?即失大汉国体,又损陛下君威!我几次劝谏,您都接受了。可这个赵同,不知死活,赖在您车上不下来,我看他就是找死!
一番话说的文帝无言以对,只好说,袁将军请起来。
袁盎站起来,面对众臣,说,这个赵同,身为宫人,不守规矩,蔑视皇权,这是第一个该打!他坐在了不该坐的位置,对陛下的安全构成了严重威胁,挑战着我中郎将的职责,这是第二个该打!试想我大汉天朝,多少王侯将相,他们功盖千秋,尚且对陛下礼恭毕敬,不敢并肩而坐。你一个小小的太监,真是不知死活!今后,谁胆敢越轨,我袁盎照打不误!今天看陛下的面子,暂且饶过你这个狗奴才。如有下次,我手中的宝剑可是毫不留情的!
被打断腿的赵同,由同伴抬走了。他再也不敢坐文帝的车子了,也不敢正眼看袁盎一下了。
……如此种种,还有很多。文帝回到后宫闷坐着,心想什么时候捏个缘故,把这个袁犟牯远远地调开了事。有小太监传来薄太后懿旨,中郎将袁盎护驾有功,赐黄金二百斤、“大汉诤臣”金匾一块。
文帝到底是个明君,更是个孝子,听了传谕,立刻收起小人之心,传旨袁盎入朝受封。从此,袁盎那诤臣的名声朝野皆闻。也有不懂啥叫“诤臣”的人,就听有见识的人解释说,诤臣,就是为了劝谏皇上,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人。后来,又有人为褒奖袁盎刚直、豪爽,送他一个“无双国士”的民间雅号。
五、欲加之罪
晁错实在是个好学之士。他本来在刑事、文学等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却又根据朝廷形势研究起军事来。太子称他是“智囊”。文帝也十分欣赏他。
文帝十一年,北方匈奴早已忘记了和亲之恩,开始屡犯边境,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弄得千里边疆鸡犬不宁、生灵涂炭。文帝十分懊恼。晁错马上不失时机地递上奏折,详叙了他的军事研究成果。例如,以夷制夷,募民屯边,入粟输边三大策略,洋洋万言,全部被文帝立即采用。顿时颇见成效。尤其“募民屯边”之策,那是相当科学。即招募百姓,屯居边疆,一边种地,一边守边。平时是农民,战时是军人。后来,此法被历代所沿用,两千多年来,至今不废(如,新中国的新疆建设兵团等)。
有了这笔军事上的功劳,文帝更加器重晁错,把他的官职升了一级又一级。先从太子家令提拔为内史,没多久又升任太中大夫。此时,晁错才松了口气。这是为何?只因为他心中那点小九九!曾在潼关山中讥讽过他的袁盎,通过熟人关系,进入光禄勋,很快异军突起,飞快地升任至中郎将!袁盎又结交了周亚夫、雚夫、窦婴等王侯将相之类铁腕人物。而他晁错打拼多年,还像乌龟慢慢爬行,眼睁睁看着那个山野村夫职务、俸禄远远超过自己,能不急吗?即使现在当了太中大夫,职位是与中郎将相当了,年俸依然比袁盎足足少了一千石!
朝野上下,都知道袁盎与晁错不和。两人互相瞧不起对方,从来不同桌而坐,不同室而语。却说有个小人不仅知道这一点,而且想利用这一点,来报一剑之仇。那个人就是被袁盎打断过腿骨的太监赵同。赵同与晁错议定,由赵同侦探袁盎的短处,晁错再设计打击。袁盎和赵同虽然职事不同,但天天都同时在文帝左右伴随。赵同侦查袁盎,很方便。
一日,赵同鬼鬼祟祟前往晁错府上,向晁错讲述了文帝游上林苑的一件事。上林苑,就是皇家花园。里面繁花古树、假山秀水,无所不有,甚至还有打猎的地方。文帝带领一班妃嫔,进入上林苑赏花漫游,好不快乐。管理上林苑的官员殷勤侍候。中午,上林郎安排坐席,摆上时鲜果蔬、美味糕点,招待帝后一干人等。文帝坐了主位,自不必说。窦皇后按规矩坐在文帝身边。其余的妃嫔按顺序坐到旁边的坐席上。文帝的一个妃子慎夫人,仗着文帝宠爱,在后宫时就常常抢坐窦皇后的位置。窦皇后因为出身寒门,半生坎坷,所以为人谦和低调。对慎夫人的骄横总是一味地忍让。此时,慎夫人又插入文帝和窦皇后之间,就要坐下来,几乎把窦皇后挤倒。这就惹恼了一个刚直胆大的人——中郎将袁盎!
只见袁盎大步上前,喝道,呔,慎夫人,你不过是陛下的侍妾,连贵妃都算不上,怎么敢抢皇后的位置?还不退到右边的旁席上去?——上林郎,给慎夫人看坐!
袁盎此言一出,场面就尴尬了。文帝白了袁盎一眼,欲言又止,气哼哼地起身就走。袁盎明白,文帝是怪他多管闲事。但是,这后、妃主次颠倒,嫡庶不分,看似等闲,暗地里却掩藏着人头落地的杀机呢!所以,作为敢怒敢言的中郎将袁盎,他就管了,咋的?!
文帝一走,窦皇后也走了。慎夫人狠狠地一指袁盎,跺了跺脚,追了上去。所有人都不欢而散。袁盎跟随文帝车驾回宫。等嫔妃们都进了后宫,文帝怒道,好你个袁盎!老太太送你一块“大汉诤臣”的破扁,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信不信我一道圣旨,你那金匾就没有了?
袁盎跪奏道,陛下息怒。自古以来,尊卑有序,才能上下和睦。现在您既然立了窦皇后,那她就是六宫之主。慎夫人是什么?只是一个侍妾,竟敢与皇后争座位。长此以往,那还得了?!您没听说过“人彘”的故事吗?那血的教训并不远啊!
听到“人彘”二字,文帝浑身一震。那不过是十多年前的惨事啊。高祖刘邦宠幸的妃子戚氏,被凶悍好妒的吕后,砍断四肢,挖出双目,扔进茅厕,并取名“人彘”……文帝火气顿消,扶起袁盎说,是朕错怪你了。
文帝进到后宫,对余怒未消的慎夫人讲了袁盎的话。慎夫人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袁盎的直言,是要保全自己啊!她立刻取出环境五十斤,命人送到袁盎府上,再三向中郎将致谢。
……赵同讲完此事,问晁错,这事对那个袁犟牯有无利害可言?不行,还有一事,就是淮南王打死审食其……
晁错说,这事我知道。你先回去吧。容我想想,总能构成一罪,治那袁盎!——你在外面不许乱说,不然,你我人头都不保呢!
赵同鸡啄米似的点头,晁大夫但请放心。我会守口如瓶的。您对律法了如指掌,定能找出个岔子治那袁犟牯的罪!
送出了赵同,晁错回到书房,苦思冥索各种法律条款。赵同刚才说的,淮南王打死审食其的事,朝野上下,尽人皆知。哪条律法能套在袁盎头上呢?
淮南王刘长,是汉高祖刘邦的第五个儿子,与文帝同父异母。吕后篡权之后,大肆杀戮刘氏子嗣,死的死,亡的亡,几乎绝种。刘长和文帝,两人感情深厚。文帝特别宽容、喜爱刘长。刘长身材魁梧,力能扛鼎,性情蛮横,胆大妄为,加上有皇帝哥哥庇护,气焰十分嚣张。某日,他得知亲生母亲赵姬是被吕后害死的,当时与吕后关系密切的辟阳侯审食其有很大的责任,于是,手提铁椎,赶赴京城,将已经失势,身居闲职的审食其一椎打死,并砍下脑袋。
文帝也明知刘长擅自杀人,其罪当斩,却一味袒护,居然“不复议罪”,任凭刘长志得意满,昂首出都去了。别的大臣都听之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引火烧身惹麻烦。
可是,中郎将袁盎是谁呀?大汉诤臣!他急忙入宫向文帝荐言说,“淮南王杀人,乃是重罪!陛下居然放了他,这是置大汉律法于何地?自古有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淮南王原本骄横不法。您现在不惩处他,今后他会更加无法无天!您应该马上派人追上他,就算不斩首,也应该取消他的封地,剥夺他的王位!”
文帝未置可否。袁盎又引经据典说了很多。文帝说,你先回去吧。让我再想想。就再没有了下文。没过多久,刘长果如袁盎所料,南联南越,北结匈奴,准备反叛。武器、人员都秘密运进了关中,打算从长安下手,先发制人。幸被破获,刘长的阴谋才告破产……
晁错就此二事综合分析,终于总结出一条思路,袁盎干涉皇上家务,离间皇亲,其罪不小,法当流放。
文帝接到晁错的弹劾密奏,沉思良久。他也明白晁错是要借刀杀人,打击袁盎。他更知道,袁盎在这两件事上,并无过错,那是为了维护大汉江山的稳固。只是文帝实在不喜欢袁盎那种不要命的秉性、不计后果的死谏。借晁错弹劾之机把袁盎调离朝堂,落个耳根清净也未尚不可……文帝突发奇想,找晁错单独进宫,问,晁爱卿,你认为袁盎,是忠臣还是奸臣呢?
晁错不假思索的答,他当然是奸臣!他屡次欺君犯上,藐视皇权,且喜欢乱发狂言,伤及众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