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殇(散文)
那年腊月二十二日是个好晴天。晚上,我大兄儿际好像感冒了,赶着天黑不好找医生。吃罢黑饭,父亲反复抚摸着际的脑门,道:“我瞧着这孩子像感冒,不碍事,等明早晨起来再瞧瞧。校长担心小偷把学校的板凳桌子偷了叫我守校去。”他说罢,抬腿走人了。我母亲望着他走出大门,也伸手反复抚摸际的脑门。
半夜,母亲叫我们起夜,发现际快不行了,叫大姐和二姐一起跑快上学校喊父亲回来。大姐和二姐跑走了,我吓得用被子把头蒙着。母亲坐在床上抱着际,颤抖着叫道:“三儿,你别睡了,妈害怕呀——嗷嗷……”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继而是低低的悲泣。我以为母亲是吓着了,慌忙起来披着袄站在母亲床前,听着门外寒风呼啸,瞅着痛不欲生的母亲和结着灯花的小煤油灯,冷得上牙直打下牙壳子。这是我头一回眼睁睁地瞅着亲人即将离去,却无能为力。
估计有一个多时辰,父亲回来了,他摸摸大兄儿,轻声道:“英,把这孩子放下吧,他走了,他走了……”母亲搂着大兄躺下,悲泣声没了。
二十三日,天将才麻麻亮,父亲把际抱着放厨屋的稻草上,叫我上前院把爷爷奶奶都叫来再瞧际最后一眼。我跑到爷爷的小院里,瞧着奶奶在厨屋里才擦着洋火,正准备烧锅做早饭。我爷爷右手拿着葫芦瓢由水缸搲出半瓢水正准备朝左手端的小木盆里倒,他们瞧着我,都停止动作,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我闭着眼睛,大声道:“爷,奶,昨晚黑我大兄儿死了。”我爷爷奶奶都楞了。
过了一会儿,我奶奶颤抖着手又擦着一根洋火把锅底的柴禾点着了,开始烧火煮饭。我爷爷把瓢里的水倒进盆里,放在院子里的洗脸架上,用破手巾把脸擦了又擦,好一会儿才放下手巾,又进里房了。我奶奶边烧火边嘟哝道:“他个小熊孩儿死都死了,我不去瞧他个死孩子,老家伙还没死,他个孩子先死了,这就是来讨债的小鬼跘子……”我不解奶奶的话,也不解奶奶的悲伤,指着她咬牙切齿地噘道:“你个死老妈子,欺负我妈也就算了,我大兄儿都死了,你个老不死的不去瞧他最后一眼,小心发火烧死你……”奶奶好像没听着我恶毒的诅咒,撩起脏兮兮的破围裙擦擦眼角。
瞧着爷爷腋窝下夹着一卷破草席子,双手交叉在破袄朽筒里出来了,我不敢噘了,慌忙跟着他走进我家大院子。爷爷走进厨屋瞧着际,颤着声儿道:“这就是人的命呐!夭折的孩子按风俗不能叫父母亲人送葬,你们都离他远点儿,必须找无儿无女的绝户来把他送乱葬岗子埋了。我用破席子把这孩子裹着,你们尽快找人来把他送走。”
母亲和姐姐都流着无声的泪,我和海没哭,手牵着手望着爷爷用破烂草席把际裹起来,用麻绳缠绕几卷,系成死结之后走出厨屋,站在院子里朝东南望着朝阳出来了,两个雅雀在院子东南角那棵大槐树上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他叹息道:“咱是上辈子没做好事,亏欠这孩子,这辈子是专门找咱来讨债的。你们都别哭了,今儿过小年不能哭,好事也该来了,望太阳出来了……”
父亲从外头回来道:“找了两家绝户,人家都不愿意来,一害怕疾病传染,二害怕逢着祭灶不吉利。”我爷爷道:“过去,国家战乱日夜打仗都能平和下来。这光景再难过也比五九年粮食关好过吧?比文化大革命好过吧?那时咱是一大家人都要面临灾难。你要相信这一天总要过去,穷也得讲究规矩,咱只能舍着,掏十块钱会有人来帮忙的,好好保着这几个孩子,我望这红太阳怪好的,好的很……”我爷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卷毛票钱递给我父亲,大步走出我家大院。父亲蹲在厨屋门口,又从裤腰里掏出一卷毛票钱,用指头在舌尖上蘸着唾沫数了又数,道:“三儿,拿着这十块钱快去把你训忠爷请来。”我用十块钱把训忠爷请到屋里,他一句话也没说,左手拿起大䦆头,右手把际扛肩膀上,送南畈大堰背埋了。
母亲哭着朝际坟前跑,我也跟着跑。母亲哭着转身道:“三儿,可不能去呀,妈怕他灵仙大会把你带走了哇……”我站在井塘埂上眺望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那高高的大堰背上变成一丁点儿黑墨。寒风突起,太阳被铅云隐没。风把湾里光秃秃的老槐树刮得呜呜咽咽,井塘掀起波浪,一波连着一波,哗啦哗啦地地拍打着堤岸,溅起水花打湿我的破棉鞋和棉裤腿。我抱着膀子缩着脖颈儿哆嗦着,隐隐约约听着母亲悲哀的哭声。
上午时,湾里人家厨屋顶都冒烟了,我终于把母亲等回来,她眼晴和脸都肿了,不停地咳嗽着。
打际去后,我有个头疼脑热,母亲不敢有丝毫懈怠,她处在焦虑恐慌中,找父亲要钱时,总会神经兮兮地道:“你忘了,咱那个大仔孩子易死那年,我晚黑做梦,说是人家的大孩子死了。咱三妈,六妈,九妈,新娘,她们都说梦到人家的孩子死是咱自家孩子,她们都没说错呀!际那孩子一夜就病死了。这孩子又烧的发烫,你摸摸,不能再耽搁了呀!我得赶紧背她去果店找王玉成瞧瞧……”父亲在口袋里掏掏摸摸,半天掏不出来钱。我母亲疯子一样扑向父亲,把他口袋都搜摸一遍也没搜摸着钱,还把他口袋也撕破了,末后又急慌慌地朝湾东头跑去,哀求既信迷信又会扎银针的四奶来为我诊治。
七八十年代,湾里很多人家和我家一样背负着贫困,饥饿,疾病,死亡,和沉重的捐税,伴着时间的脚步毅然决然地前行。记不清地球绕着太阳转了多少圈;记不清过去了多少岁月,母亲那一声哀嚎还在夜半梦醒时萦绕在我耳畔,还有那天那个早晨的红太阳,圆了我爷爷对生活的美好心愿,它跨越了世纪,丝毫都没改变。
河南信阳黄国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