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荒田
有天,一家人刚围坐在一起吃夜饭,本家幺爹来了。
父亲见了,即刻放下碗筷,掏出烟,递上一支,又道上一句,有偏你郎,又端起碗,继续吃起来了。
母亲也赶紧放下碗筷,倒了碗茶,双手递了过去。母亲也道了声,有偏你郎,也端起碗,吃起来了。
幺爹喝了口茶,放下茶碗,点燃烟,看着父亲。
父亲见了,问,有事?
幺爹说,把那几块荒田种西瓜吧?
父亲眼前一亮,却也没有即刻回答。父亲这几日,也正为塆子前面,那几块荒田着急哩。
其实,那也不是么荒田,实则上好的良田。都有一二十亩呃。那田以前是分给各家各户的自留地。只是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声紧了,才又收归队里了。却又没有即刻用上,只想等着政策松了,再返回给各家各户,也好种些瓜果蔬菜贴补家用。这一等,就是多年。上面已是杂草丛生,都人把长了。眼看政策一天天紧了,父亲就动心事了。却又总也想不出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来。现在听幺爹这一说,父亲自然心下欢喜了。
过了会儿,父亲又担心地说,上面?
幺爹听了,也就不再言声了。
父亲这时吃完饭,也坐在了幺爹一排。父亲又递上支烟,试探着问,明天开会,正好去问问。有松动就搞。没得,还是等它荒倒。不然,到时再分,就难了。
幺爹听了,想了想,站起身说,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天傍晚,家人搞乖了,没事早早地吃了夜晚。洗了,就各搞各的去了。
父亲刚把茶碗,茶壶摆放在桌上,屁股还没有挨板凳,幺爹又来了。幺爹身后还跟了本家伯伯叔叔们。这些人自然都有一官半职在身上。不是副队长,就是保管员,记工员。倘要是其他枯老百姓,哪个还有精力来串门?不早洗了,睡了,蓄精养神了,明天干活,也有力气了。即便串门,也不便上我家来。毕竟父亲是队长。
这些人一来,我家的茶水,香烟就遭殃了。
不一会儿,堂屋里已成仙人洞了。
这些人过足烟瘾,纷纷说着那块荒田的事。有说种芝麻的,有说种黄豆的,也有说种棉花的。堂屋里一时闹哄哄,乱成一锅粥了。中心意思也只有一个:那田,再不能荒了。再荒,别个都要指指甲骂人了。
显然,这些人还不知道,父亲,幺爹他们早有安排了。
幺爹见了,皱了下眉,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些人听了,慌忙闭上了嘴巴。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了。
幺爹满意地点了下头,看了眼对面的父亲,问,么说?
父亲笑了笑,答道,也没么说。停了下,父亲弹了下烟灰,又道,会后,书记拉我到一边,才小声说,要我写个报告。
幺爹说,不麻烦啦?
父亲如实答道,呃。我正犯愁哩。
说完,闭口不言了。
旁边人听了,如坠云里雾里,有心想询问,见二人说的兴起,也就忍住了。现在,见二人沉默了,副队长开口问道,你郎这说的么家啊?
幺爹瞪了副队长一眼,低头专心吸烟了。
父亲笑着说出了原委。
众人听了,这才“哦”了声,也不说话了。
也不怪父辈们犯愁,那是个么时代?“以粮为纲”的紧要年代。那湖泊,荒山都要填平,开垦出来种上粮食,又何况这上好的良田?
这时,只听房门一响,走出来了哥哥。哥哥听了,早就想出来了。哥哥这年已去读初中了,明年就要去读高中了。哥哥在学校也是学习积极分子,对报纸上的精神蛮懂。哥哥走到堂屋当中,看着幺爹,说,这报告,我来写。说着,又返身进房拿出张纸,递给了幺爹。
这也是哥哥在房里刚一刻写的。
幺爹接过了,瞟了眼,又看向父亲,说,你看?
父亲笑了笑,摆着手,说,还是你郎看。你郎经见的事情多些,看他这些年白花钱了没有。
其实,父亲心里还有一层意思,似乎也就是炫耀了。
幺爹也不再推辞,低头看下去了。幺爹看完,一拍大腿,高叫,我么没想到?我么没想到?
副队长笑着接口道,你郎连牌都顾不过来,还有功夫想它。
其他人听了,纵声大笑。
幺爹瞪着眼,呲着牙,恨声骂道,再鬼款老子一板凳劈死你。
父亲忍着笑,问,行吗?
幺爹连声答,行。行。行。准行。说着,又指着那纸,这句,“开展多种经营,搞活集体经济”。报纸上都说好多回了。
其他人听了,纷纷嚷道,你郎念我们听下嘚。
幺爹瞪着眼睛,厉声制止道,鸡一嘴,鸭一嘴,也不怕后生晚辈笑话,都跟老子听倒。说着,幺爹一摇三晃地念起来了。
其他人也似受了感染,也跟着一摇三晃头了。
这场景,仿如昔日私塾一幕重现了。
哥哥一见,“扑”的一声,刚想开口大笑,又觉不妥,慌忙捂住嘴巴,疾步进房去了。可不时还有“咕咕”声传出来。
幺爹念完,又夸赞道,茂伢这笔字,见功底,嗯,以后,说不得要摘下个顶子也未可知。汪姓人家也又有进士举人了。
父亲听了,自是受用地闭上了双眼。心里自比喝了猪油还滋润。
幺爹夸完,伸手将纸往桌上一丢,说道,交了吧。
父亲却谦逊地问,不改改?伢的文墨哪有你郎的老道?
幺爹尴尬一笑,回答道,这举人老爷搞出来的文稿,我也敢搞?
父亲说,你郎是长辈,么改不得?
幺爹苦笑道,你这叫叫我早死。
父亲又试探着问,交啦?
幺爹断然答道,交。
众人见荒田有了着落,都纷纷站起身,接过父亲递过的烟,跟在幺爹身后,走出去了。
第二天,父亲起了个大早,将报告递给了书记。书记接过去,扫了一眼,折叠了几下,装进衣兜里,笑着叮嘱道,等消息。没得消息之前,千万莫蛮干。莫搞的又要去住学习班。
父亲也连声说,知道。知道。吃亏还吃不怕呀。说完,转身回家去了。
一天没来消息,两天没来消息,十天,二十天过去了,却还是没得消息。
幺爹催道,去问问?
父亲也附和道,问问?
于是,父亲安排好活路,就去问了。
书记见了,竟埋怨起父亲来了。说这大忙天的,你跑这来搞么家?
父亲吭哧了半天,还是说出了来意。
书记听了,哈哈一笑,说,等着吧。
父亲也只有回去等了。
这一等,又是三四个月。
四个月后,幺爹也不再来催了。其他几个队干部也不来问了。父亲见了,也不管了,也落得轻闲了。
从此,那田依然荒着。依然长着杂草。杂草也依然有人高了。
从此,也再没得哪个来指摘田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