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邻里情
这是一个盛夏的傍晚。空中没有一丝风,树梢象守卫军营的忠诚卫士,一动不动地挺立着。知了仍在有气无力地低吟着,好像在不停地呼唤着清风与凉爽。闷热的黄昏,难耐的气息,正是人发泄怨气的最佳契机。这不,一号楼前,正传来高亢激昂的怒骂声:
“是哪个挨千刀的告黑状?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有种的站出来!”听声音,高声叫骂的是一号楼的孙嫂。
孙嫂其实并不姓孙,娘家姓王。男人叫孙大嘴,只因为贪吃贪喝,才落下这么个大号。孙大嘴前年喝酒喝成胃出血,不久便撒手西去。孙嫂倒没那么伤心欲绝,下葬后说了句:都是命,便又不卑不亢地到农贸市场杀鸡宰鹅去了。为了一双儿女,总得继续生活下去。
小区人都知道,孙嫂是个厉害婆娘,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四十多岁的年纪,人高马大,高腔大嗓;大概吃多了鸡鸭下水,脸上总是光闪闪亮堂堂,走起路来咚咚作响。一般人不愿惹这个姑奶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谁是婊子?捉賊捉赃,捉奸捉双!别以为老娘不知道,龟孙打的啥孬主意,呸!”孙嫂使足劲吐了口唾沫,一双高高的奶子不停颤动。她双手叉腰,朝着三号楼继续骂道:“昧良心的玩意,不得好死!趁着姑娘下夜班,想占便宜,呸!也不想想,一个小妮儿养话个瘫子容易吗?背后使绊子,算什么男人!”
当最后一抹晚霞随着夕阳渐渐隐去,空气中渐渐有了些凉意。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亮起,给这夏日的小城增添了祥和与温馨。这时,二号楼拐角处出现了一只破旧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头低垂着,如果不是偶尔露出的呆滞目光,谁也不会想到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推轮椅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双目中透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姑娘显得那么单薄弱小。她紧抿着嘴角,双眼默默地注视着前方,生怕有一粒石子颠簸了轮椅上的老人。孙嫂停止了喝骂,旁观者也悄悄让开了道路。大家望着这暮色中的父女,心中不禁暗暗担忧着。
父女俩是三年前搬到这小区的。他们是哪里人,什么职业,至今无人知晓。只知道父亲叫丁得山,因患脑梗塞和心脏病成了瘫子。姑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小雅,今年二十二岁。她娇小瘦弱,无兄弟姐妹,妈妈早已去世。父女俩相依为命,租住在一号楼西单元一层。
小雅平时很少出门,见人只腼腆地微笑着点点头。只要天气晴朗,她就用一只旧轮椅推着父亲晒晒太阳。每到夜晚,小雅便穿着整齐地骑着自行车去上班。至于干什么工作,在哪里上班,却没有人知道。小区总免不了有几个快嘴婆娘在人后嚼舌,更有那好色之徒不怀好意四处编排,什么按摩女啦,洗脚女啦等等。只有住在小雅家对面的孙嫂略知一二。在一次婆娘闲聊时,孙嫂抹着眼泪说:“姑娘可怜哪,守着个瘫子又无人帮衬。白天要给她爸做饭按摩喂药,只能找夜间工作。一个小姑娘能干什么?要多挣钱给爸看病,又要正经工作,银针哪有两头尖?女人哪,难!”听的一帮老娘们直掉眼泪。
夏天的夜晚,总是在人们的盼望中姗姗来迟。八点已过,天空仍现出混混沌沌的乳白色。一轮圆月悄无声息从东天升起,爬上树梢,爬过高楼。起风了,轻风驱赶着白日的热浪,把惬意与清爽留在人们身上。小雅收拾完碗筷,服侍父亲喝罢药,推开了床前的窗户。月光透过窗棂,在屋内撒下斑斑点点的银辉。小雅望着窗外的圆月,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小雅想念家乡,想念亲人,想念那高大俊朗的东子……
村西头有一条小河,小雅和东子总爱在河边会面。春天的时候,河边的草地上开满粉红色的小花。河里总有三三两两的麻鸭和白鹅游来游去,间或有一两只水鸟掠水而过,在水面划起道道波纹。风是清凉凉的,空气是甜丝丝的。和东子在一起,是小雅最幸福的时刻。东子总是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像一盏灯,那么明亮,那么清澈,直透进小雅的心底。
周姐总是笑盈盈的,不像别的老板娘那样盛气凌人。“小雅,自古红颜多薄命。”周姐语重心长地说:“见你难,才給你介绍,姐不逼你。想想叔的病,谁叫咱命贱呢。”五千块,能买多少药啊,小雅沉默了,心底在苦苦挣扎。心脏支架是什么东西呢?那医生板着脸的模样,着实吓了小雅一跳。她想起盖房子用的一堆堆的架子。爸是个泥瓦工,天天在架子上蹦来跳去,架子怎么能安在人身上呢?东子问了,合作医疗不报销心脏支架,一个要几万块钱,天哪,小雅被吓呆了。堂哥娶媳妇时,为几万块彩礼钱打了几年工,爸挨得过几年吗?小雅不敢想了。妈妈过世的早,为了女儿,他再也没有续弦,含辛茹苦把小雅拉扯成人。现在,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病入黄泉吗?可治病的钱呢?她浑身颤抖着,心中在滴着血。小雅仿佛在悬崖边上挣扎着,没有救星,没有光明,面前是万丈深渊……
两天后,她把自己交给了那个叫吴刚的男人。于是,姑娘变成了女人,处女的落红变成了厚厚的一迭大钞,变成了交给医院的治疗费。他是浙江来的项目经理,也像东子那样高高大大,相貌英俊。吴刚有家庭,有儿有女,却远在千里之外。多亏了他的资助,父亲才能支撑到现在。婊子?情人?小三?小雅无数次问自己,她想不透说不清,搅得她头痛欲裂肝肠欲断。几年来,小雅只跟吴刚一人相处。别的姐妹笑她傻,只有周姐说是从一而终;小雅不顾吴刚要包养她的要求,坚持在按摩店上班,周姐说她有骨气。骨气?就是出卖自己吗?小雅不敢想,也不能往下想。是啊,小雅没了娘,没了东子,谁知她的难处呢?
月亮更大更圆更亮了,星星偷懒似的躲在月光背后。小雅擦了擦腮上的泪水,她又闻到麦草垛散发出的清香。村外麦场上好多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像和心上的人儿在说话。东子喜欢把萤火虫捧在手心,纯洁的光映着他俊朗的脸庞。风也欢唱,月也明亮,天地融在一起了。真傻呀,怎么没有把第一次给了他呢,那月亮肯定比今天美千倍万倍。
那年中秋,东子家上门提亲了,小雅心里像揣了面小鼓,爸爸二话没说便答应下来。那个中秋夜,一簇簇野花在月光下争奇斗艳,一阵阵清风沁入肺腑。小雅靠在东子怀中,聆听东子对未来的设想,话是甜的,心是暖的,未来是美好的。可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天,小雅的爸爸突然中风了。一阵忙碌之后,爸瘫痪了,并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真是祸不单行,一个月后,老丁又伴发了心脏病,东挪西借,总算保着了一条命,可安装心脏支架的钱呢?小雅哭红了眼,哭哑了嗓子。最后,东子一跺脚,背着行李到南方打工去了。临走留下句话,说是拼上命也要把支架钱挣回来。
东子走后第五天,小雅带着爸爸,离开了生她养她的村庄,踏上了漫漫求生路。天还是那个天,却没了往日的清明;寒风扑面而来直透肌肤,冷得小雅直打哆嗦;好长的路哇,怎么也走不到头。小雅变换了手机号码,断绝了和熟人的一切联系。东子,忘了我吧。她仿佛看见妈妈的手正指着自己,妈妈眼中滴着血,脸上挂着泪;女儿变成了坏女人,再也不是那个纯洁无瑕的小雅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雅昏沉沉睡去了。睡梦中,她又见了妈妈,见了东子,见了那条干干净净的小河……
天刚蒙蒙亮,小雅就醒了过来。头还在隐隐作疼,感觉太阳穴在突突乱跳,血管像要炸裂似的一阵疼似一阵。她望了望桌上的小闹钟,刚刚五点,窗外已现出朦朦胧胧的光亮。小雅起身推开了父亲的房门。病床上的老丁正吃力地扭转着身子,左手吃力地移向桌上的药瓶。“爸,又疼了?”小雅赶紧倒出几片药片,喂爸爸服下。看见父亲痛苦的表情,小雅眼中不禁又涌出了泪水。由于卧床太久,老丁的双腿肌肉早已开始萎缩,关节严重变形。小雅每天要多次为他推拿按摩,并辅以中药治疗。现在看到父亲两腿又在微微发抖,小雅知道爸爸的腿又开始疼了。她赶忙放平爸爸的身子,双手从大腿向下小心翼翼地按摩起来。一个小时过去了,老丁腿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并发出轻微的鼾声。小雅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给爸爸盖好被子,悄悄关上了房门。
天色已经大亮,一阵阵热浪又向大地袭来。小雅今天又是个忙碌的日子。早晨,给老雷婆做饭洗衣服;上午,去医院陪护住院的王大爷;中午,给爸爸喂药按摩;下午,去市里给爸爸买药;夜晚去按摩店班……三年来,小雅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有这样忙碌,才能减轻内心的折磨,她心中才能感到稍微的轻松。
夏去秋来,老丁的病更重了。这天下午,秋风裹着枯黄的落叶和草屑漫天飞舞,太阳早早躲进乌云里,竟不肯给大地多一些温暖。孙嫂刚从农贸市场回来。她把洗净的一串鸡肠送给二楼老雷婆,又推开老丁的房门。小雅正在给老丁按摩身子,屋内弥漫着一股草药的味道。
“孙姨,坐。”小雅点了点头:“刚回来?”
“唉,累死了。”孙嫂一边说着,一边把一袋鸡肠鸭血放在桌上的小盆内。
“孙姨,你看你又带东西。”
“说什么呢,又不用花钱买。”两人正说着,楼外忽然传来几声粗暴的问话声:“这是一号楼吗?”
孙嫂起身出了房门。迎面看去,只见楼前站着几个阴沉着脸的人,其中有一个孙嫂认识,是居委会的李主任。
“喲,是那股邪风把大主任刮来了?”孙嫂嘲笑着打了招呼,“想吃鸡肠?”说罢大笑起来,“还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媳妇?”
“大嘴家的,别胡闹,有正事”。李主任正颜厉色道:“有人举报,你们楼里有人嫖娼卖淫!”
“放他妈的狗屁,”孙嫂勃然大怒,脸涨的通红,几步跨到李主任面前:“哪个天杀的嚼舌头,我骂他八辈祖宗!”
“你怎么骂人?”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说道,“怎么这么不讲文明。”
“讲文明,你是干什么的?”孙嫂反问道。
李主任赶忙介绍着:“这是县文明办的候主任和综治办的杨主任。”
“我说呢,大清早老鸹呱呱叫。正要找你们,倒送上门来了。”孙嫂一边说着,一边大声喊道:“都过来呀,县领导给我们解决困难来啦!”
孙嫂这么一喊,立刻从小区里涌来一大群老老少少,把候主任一伙围在中间。“大家听着,上级来我们这儿查嫖娼卖淫的。好哇,只要解决了我们的问题,我就给你们答案。”孙嫂一边说着,一边向李主任拍着胸脯。
“真的?”候主任瞪起双眼,“啥问题,说。”
这时,拄着拐杖的老雷婆挤到面前,“行行好,把我的医药费全报了。”
老沙头赶忙说道:“楼顶漏水,给我们修修。”
王大爷指着楼前的下水道说:“下水道经常堵塞,给我们改造改造。”
“这不归我们管,我可以回去汇报汇报。”候主任对众人说。“说说我们的问题吧,把嫖娼卖淫的举报出来,有奖励。不好明说,写个字条也行。”
“真的?”孙嫂笑着问道:“嫖娼卖淫的我们这里没有。如果非要找,你看我够格不?还不算太老吧。”众人哄的大笑起来,有人捂起了肚子,有人笑出了眼泪。
“你们,”候主任却没有笑,嘟囔句,“刁民。”便向外走去。
“领导慢走,”不知是谁喊道,“欢迎再来。”
天还是阴沉沉的,风依然一阵紧似一阵,几只归巢的鸟儿凄厉地鸣叫着从头顶飞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楼内,传来小雅低低的抽泣声。
这几天,小区传出一个不好的消息,老丁快不行了,送进了医院。小雅已经很多天没上班了,脸上总挂着泪痕。二层的王大爷前天去看他,回来后摇摇头说:“器官衰竭,就这几天的事。”
这天,一号楼居民破天荒地开了一次会。会议是王大爷和孙嫂召集的,议题是怎样帮助老丁父女。
王大爷面色庄重地说:“咱们楼谁家没有受过小雅的好处?且不说帮咱们洗衣做饭看病陪护这样的大事,但说她这几年打扫楼道卫生,有谁能坚持下来?现在孩子有难处,咱要不帮一把,良心过得去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能见死不救。”老雷婆抹着眼泪,掏出一百元钱,颤微微说道,“凑一点是一点,给小雅说,别嫌少。”接着,老沙头出二百,王大爷拿三百,孙嫂五百……
一个星期后,从医院传来消息,老丁死了。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儿帮忙办的后事。
小雅和老丁侄儿来搬行李那天,天阴沉沉不见阳光,风吹着树梢,发出咝咝的叫声,一场雨又要来了。小区的人黑压压站了一地,没有人说话,只有小雅轻轻地啜泣声。只见她望着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泪流满面地把一迭钱硬塞回孙嫂手里:“谢谢,谢谢大家,谢谢……”
小雅走了,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秋风好像呜咽着在给她送行:小雅,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