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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高考房(小说)


作者:刘枢尧 秀才,1426.4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196发表时间:2017-04-05 16:11:16


   儿子高考。
   阳历五月末的一天,是个晴天,刮着风,我在儿子考场对面的宾馆定了房间,住一宿999元,不打折。
   虽说,现在离高考还有几天,但我已经感到了紧张,我已经连续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一晚上要撒好几泡尿。每次撒完尿,我都一边打着尿颤,一边想,我儿子高考,万一马失前蹄怎么办?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尿就越多,我一遍遍往厕所跑,就好像我儿子高考真要马失前蹄了。
   本来高考是我儿子和高考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可我还是感到了紧张,这紧张来自我当年参加高考,1977年我考上了大学,我的人生也在那一年开始了转弯。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拿起高考试卷的第一反应就是激动,激动导致尿憋,像是要喷涌而出,可我考前去过无数次厕所,几乎把睾丸都要尿出去了。
   现在,高考是六月的七、八两天。我和儿子是六号下午入住的,提前入住好适应一下环境。宾馆和考点中间隔着一条马路。宾馆院子里停满了车,不少的考生家长提着大包小包往宾馆大厅里走。大厅顶上的水晶灯在花岗岩地面上反射出奢华的光芒。大厅中央是一个喷水池,池子当中是一座用白玉石垒成的假山,水池子里缓缓游动着一群肥胖的鲤鱼。我是第一次入住这么豪华的宾馆,有些受宠若惊,我拿着房卡喘气都有些粗了。
   到房间进门一看,脚底下铺着厚厚的长绒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空气里有香薰的味道,客房墙上挂着一台40寸的液晶电视,米黄色的欧式沙发,柔软舒适,两张宽大的席梦思单人床上的被子叠的很整齐,洁白如雪。茶几上摆了两个果盘,一盘西瓜,一盘鲜桃。
   儿子扑通一声躺到床上,松软的席梦思床垫弹跳几下,他又抬起屁股弹了两弹说,真他妈舒服。我换上拖鞋,在客房里走了一圈,发现房间够宽敞的,还有宽敞的卫生间。尤其是精致的磨砂玻璃幕墙浴室,高级抽水马桶,推拉式玻璃淋浴房。梳妆台上摆放整齐一次性牙刷牙膏和水杯。
   那天晚上,我冲了澡,穿上浴袍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还往厕所跑了好几趟,即使到了深夜我的脑子还是异常清醒,能听到马路上传来细微的声响。儿子也睡不着,问我,爸,你当年参加高考能睡着吗?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我当年高考就睡在地上,不过地上铺了一层稻草,窗外大雪纷飞。哦——你静下心来数数,慢慢从一数到一百就睡着了。说着,我开始数数,一……二……三……
  
   二
   在数数中,一些早被遗忘的往事就像一部经典老式电影在我脑海里回放,有山,有云,有水,还有匆匆的人群。……我记得1977年10月的一天傍晚,我正躺在用砖块和白茬木板搭成的床铺上休息。我们知青屋位于国营红光农场的东边,离农场的办公区大概有一百多米,孤零零的一个泥墙院子,里面是一圈茅草屋。
   当时,我们的宿舍很简陋,农场认为我们是飞鸽牌,呆不了几年就要回城,所以宿舍是临时搭建的,屋顶上的稻草开始时是金黄耀眼的,时间长了就发灰发黑。宿舍墙上凿一个洞,洞里嵌一个旧窗户框子就是窗户。我的床铺临窗,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外面的树林,树林后面是河渠,河渠对面就是砖瓦房子的场部。当时,我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知青白石头突然“嗵”地一声推开门,带着一股寒气冲了进来,由于用力过猛,房柱颤抖不止。盘腿坐在床上挑脚刺的知青大头,站在床上朝窗户外撒尿的知青曹皮,对着镜子拔下巴上胡子的知青小丙,看小说的知青小丁,还有我,都扭脸看着闯进屋里的白石头。白石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华达呢上衣,衣领上别着曲别针。他天生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圆脸,脑门凸出,下巴突出,大嘴巴厚嘴唇,脸色经阳光晒成了黑红色,眼里充满了厚实和倔强。他夸张地把收音机举过头顶喊,恢复高考啦!白石头曾因铲伤农场一头牛的腿,受过处分。他和我一样是七七级高中毕业生,知青大头他们有七七级的也有七六级的。
   那天,宿舍里暂短的寂静后,突然爆发出了大笑声,大家都没把白石头的话当回事。知青大头说,你做梦吧?白石头脸都憋红了,缩了一下脖子,吐出一口气说,真的,真要恢复高考了,收音机里说的,我的话你们不信,收音机的话总该信吧?说着白石头把收音机贴到耳边听,又拍了几下,自言自语说,播过去了?接着又说,肯定还有重播!知青曹皮从床上跳下来,伸手想摸白石头的脑门,你没发烧吧?白石头挡开知青曹皮伸过来的手说,别摸我,你手脏,我看见你撒尿了。知青曹皮把裤子提紧说,敢打赌吗?要没恢复高考,明天早饭你输给我一个馍。白石头说,我要是赢了呢?知青曹皮说,我的馍给你!
   就在这个时候,我尿憋了,我这人有个毛病,不管尿泡里有没有尿,一激动或者一紧张就尿憋。我顺着窗户往外爬,爬到一半,白石头喊我,你不听收音机了?我骑在窗户框上说,我去尿一泡。白石头立刻表扬我,说还是咱们队长讲卫生(当时我是知青队长),不像曹皮站在床上朝窗户外撒尿。我翻到窗户外面,墙皮缝隙间长满了草,被牛啃得长短不齐。我不能在我的窗户下面撒尿,那样尿臊味会很浓。我钻进房后树林,树林里吹来一阵凉风,吹在脸上有些寒冷,我努力撒尿,只撒出来几滴,但尿憋的感觉被我撒掉了。我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跌跌撞撞往前走,穿过树林,树林外是一条河渠,河渠的尽头是农场的一口自流井,井水昼夜不停地往外涌,把整个农场的河渠灌得满满的。
   我看见红光农场出纳巧巧正在井口边上洗衣服,巧巧是农场子弟,她高中毕业接她母亲的班,在农场上班。我给从来没有去过省城的巧巧讲火车,嘴里模仿火车的叫声,火车像一条龙,呼哧呼哧奔腾而来,还有省城的房多高,街市多宽。巧巧上穿一件白底碎花棉罩衣,下穿一件蓝布裤子,她两条辫子垂在两侧的肩上,她微笑着说,县里要通火车就好了。我喜欢巧巧,是那种不含男女私情的喜欢,是一种欣赏式的喜欢,就像欣赏蒙娜丽莎油画,欣赏那道浅浅的微笑。
   巧巧的皮肤不带血色,透明,病态的那种白,看上去很柔弱。她的眼睛圆圆的,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还有不太明显的酒窝。我觉得巧巧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不,不是漂亮,是美。不,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种美。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好比说一朵花,人们喜欢用花来形容女人。巧巧这朵花非常美,不是插在花瓶里的,不是长在野地上的,也不是漂在空中的,而是长在我想象中的,巧巧就是我想象中的好女人。
   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巧巧身后是一个树林,树林里的树被一根很长的铁丝连成了四方形,铁丝上晾满东西,风一吹,纷纷扬扬地飘起来。那天,巧巧手里掂着滴水的洗衣盆,额前的刘海儿有些湿了,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给她脸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问我,你在干啥呢?这个时候,我已经走到了井口边上,我走到这里就是为了看巧巧,我指指水井说,我看水呢。巧巧说,水有啥看的。我挠挠头说,对了,有人说要恢复高考了。巧巧的眼睛一下亮了,真的?像我这样上班的能考吗?这种政策性很强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吞吞吐吐说,我想……也许可以吧。巧巧仿佛看到了希望,但很快她就焦急不安地说,我没书呀。我说,我也没有,不过我要有了会给你看。
   返回宿舍,就见白石头抱着胳膊来回走,好像心事很重。知青大头抱着脚,还在那里挑脚刺,他翻着眼皮问我,你一泡尿的时间真不短,知道吗?真他妈恢复高考啦!宿舍里一片寂静。我看见知青小丁把小说摊开,他左手摁着书的扉页,右手的手指在书的另一半上飞快地翻动,书页快速翻动起来就像一个哗哗直响的扇面,一本书翻完,知青小丁长叹一声说,高考没书,就像赤手空拳去杀猪。最后,还是知青曹皮提醒大家,活人能让尿憋死?去县城买嘛。
  
   三
   说实话,那年头,随着高考的恢复,书店立刻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只要和高考沾边的书都一售而空。当时,我们没有交通工具,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我们带着一股傻气硬是连夜步行70里路去县城买书。书店在县城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我们赶到离县城书店还有一里路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书店门口黑乎乎的一片,走近了,那黑乎乎的一片还会动,原来是排队买书的人,都裹着棉大衣坐着小马扎在书店门口排起了长蛇阵。天亮开门后,一个书店领导模样的人手拿那种装5号电池的喇叭对着拥挤的人群喊,不要挤,大家好好排队,地区正往咱县调书呢,一人限购一套书(现在是限购房子),尽量让排队的人都买到。
   那天,轮到我买的时候就剩最后一套了,排在我后面的白石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嘴里一个劲地说,完了完了,我咋这么倒霉哇。书店领导就出来劝白石头,真没办法了,不光我这里没书,临近几个县都没书了。
   下午,我们从县城回农场,白石头没买到书,他两手空空眼里满是委屈的泪水和我们一起往回走。我们都买了绿色书包,书包外侧有两根布带,书包盖子上也有两根布带,把上下布带系上,书就不会从被撑的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掉出来了。离开县城没多远,道路两侧的沟渠中已经结着薄冰,四下里看不到什么人。一只灰白的鹞鹰一路跟着我们,时而停翅在云端,时而借着呼啸的北风,翻转急升,在朵朵新棉似的白云之间,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雪花般小白点。
   白石头走走,就走不动了,蹲在路边哭,哭得嘴角一个劲抽筋。我怕他把嘴巴哭歪了,就劝他说,得走快点了,不然天黑也回不去。一听这话,白石头冲我眨了眨眼睛说,你的书借给我看吧。我说,我的书已经有人看了。一听这话,白石头又哭起来,他走走哭哭,哭哭走走,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走。
   自从有了书,吃过晚饭,我们都趴在床铺上学习,从书包里依次拿出像砖头一样厚的数学书、物理书、化学书、语文书、政治书,几本练习册和文具盒。有天,学到半夜时,白石头不知道从哪回来了,他凑近曹皮,讨好地说,咱俩打赌我可是赢了。曹皮正在看数学书,不耐烦地说,我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看来明早的馍不能给你了,后天吧。白石头从怀里摸出一个洗干净的红萝卜说,这个给你。曹皮眼睛立刻睁大,伸手想拿,白石头一下把手缩了回去说,你得给我一本书看。曹皮想了想,拍拍床铺说,不许拿走,就在这看。说着,一把夺过白石头手里的红萝卜,“咔嚓”咬了一口说,他娘的,冬天的红萝卜真甜!旁边的大头站起来说,给我留点。曹皮像啃玉米一样,快速地把红萝卜从头到尾啃掉一层皮说,晚了,我都啃过了。大头走过来,在曹皮后脑勺上捋了一下说,你敢耍我。曹皮嘻嘻笑说,不敢不敢,这是给我的。大头就对白石头说,以后有吃的给我,我的书给你看。这个时候,脸上生满粉刺的小丁插话说,谁知道sin60°等于多少?大家你我看,我看你,最后一起扭脸问我,你高中时是数学课代表,你应该知道。
   我们这些知青学习底子差,上小学赶上文革开始,高中毕业又赶上下乡,啥知识也没学,所以一个sin60°就把大家难住了。当然,难住的是他们,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sin60°就是在直角三角形中,60°角所对的正弦值,是直角边与斜边的比,等于根号3比2。小丁愣愣地看着我,先是挠头,接着用双手用力往下揉自己的脸,把脸都拉长了,小丁把手一松,脸又弹了回去。小丁笑呵呵地对我说,根号3比2是啥东西?我想了想,就打比方说,根号是房子,房子地上有条白线,白线上面站2个人,下面站3个人,这就是3比2。小丁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五个人站在房子里干啥?我说,一边2人,一边3人,在打牌。小丁立刻纠正说,不对,打牌是四个人。立刻有人插嘴说,多一人是裁判!只见曹皮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横着画了一道,上面画了3个人,下面画了2个人。我说画反了,上面2人下面3人!
  
   四
   坦率地说,1977年恢复高考真是一颗重磅炸弹,上大学不用推荐,只要是高中毕业,老三届以后的青年都可以考,这就如同给每个知青送了一份大礼。我记得,随着高考临近,县知青办派干部到农场蹲点,鼓励知青一个不拉参加高考。农场这才允许知青上半天工,用半天时间复习功课。县知青办干部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孩子也许一个也考不上大学,但还是要鼓励你们努力争取,一旦被祖国挑选上,就是全县的光荣。县知青办干部借用保尔柯察金的名言说,即使你们考不上大学,但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也不会为没有参加高考而痛悔,在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参加过高考,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祖国的挑选。
   当时,我们谁都不知道高考是啥样子,就连农场绰号叫马尾巴的车夫也嚷嚷着要高考。一天早上,满脸青春疙瘩,穿着破棉袄,腰里扎根电线的马尾巴拦着我说,把你的书借给我看吧。我一听就乐了,乐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说,你个弼马温,想看书,找玉皇大帝要。马尾巴已二十四五岁,还是独身一人,他把自己讨不到老婆的原因归结为农场,说农场在这兔子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哪有女人愿意嫁过来?马尾巴双手揣在袖子里,吸着鼻子说,玉皇大帝我知道,人家是神仙,不关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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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高考,是目前最公平的选拨人才的制度,涉及到千家万户。恢复高考近四十年来,中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高考本身也不能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同日而语。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是当时国家发生的重大事件,它至少为两代人点燃了人生的希望。无论是已过而立之年的老三届,还是刚刚毕业的高中生,一个个摩拳擦掌,故而涌现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独特的历史景观。如今,每年的高考依然牵动着社会的每一根神经。虽然参加的基本上是应届生,录取率也相当高,竞争还是相当激烈。当初,大家拼的是谁能考上;现在,拼的是谁考的分数更高。这篇小说,以高考为题材,通过两条线索的交替进行,将一对父子在不同年代参加高考的情景,描写得具体而生动。“我”本来是陪儿子参加高考,住在舒适的宾馆里,不由得想起自己1977年作为知青参加高考的经历。从得知恢复高考的兴奋,到夜以继日的复习,再到考试时的艰苦和紧张,娓娓道来,让未曾亲历者感到匪夷所思,然而,那确实是真实的历史。小说的结尾极为巧妙,儿子的女朋友,正是自己知青点战友的女儿。两位知青相见不相识,可见,不仅时代在变,人也在变啊,个人的命运总是与时代紧密相连。小说既具有历史感,又充满现代意识。文笔细腻,内涵丰富,倾情推荐!【编辑:燕剪春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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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7-04-05 16:14:35
  编者也是新三届毕业生,对于曾经的高考历史,非常熟悉,读来,有着深深的共鸣。
   我特别同情知识青年那代人,他们太不容易了,历史欠他们一个公平。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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