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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枣园之殇
我们生产队里的二叫驴,是张家一族的,他和家栋叔从小就不对脸。他本来和家栋叔一般大,但就是属叫驴的,或者就是真的黔之驴,吼得响,真动起手,耍弄三两下,唬住对手就唬住了,唬不住,先吓得尿湿裤裆的准是他。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但他就爱揭家栋叔的短。家栋叔刚回来不久,有一次,俩人斗嘴,二叫驴喊了一声“小偷”,被家栋叔劈脸一巴掌,再没敢声张,捂着脸跑了。但是,背着家栋叔,他没少说家栋叔的坏话。而且,他还撺掇自己的哥哥大骡子,跟家栋叔作对。
有一次拉耧耩地,就爆发了激烈的对抗。
这一天,恰巧就有这么一架耧是张家人和杂姓人混合拉的,家栋叔在后面掌耧,前面架耧的是张家的张老大。
那张老大叫张贵生,人称大骡子。接近一米八的大高个,长得很壮实,就如说书人说的虎背熊腰,很有笨力气,二百多斤重的粮包,胳肢窝里一夹就走。人们叫他大骡子,就因为这架势,这笨力气。但他空有了一身笨力气,十八九岁时得过羊癫疯,不犯病时好人一般,犯了病口吐白沫,扑通倒在地上,浑身哆嗦,很是吓人。而且羊癫疯越犯越厉害,人也变得越来越呆,如今年龄都三十了,也找不上媳妇。
也不知是大骡子故意,还是因为这架耧是张家人和杂姓人混合拉的,左右人不一样多,力气悬殊,耧难架,反正大骡子驾着耧,走的是曲里拐弯。家栋叔在后面掌耧也就费劲,于是,就忍不住喊大骡子,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咋走的,大骡子?
两边偏劲,怨我啊?大骡子大喊。
你架稳点儿。
二叫驴恰巧就在这架耧上,先接了腔,哥,走你的,甭理他。
妈那X,我架不稳!大骡子一边说,一边弯下腰,使起了骡子的蛮力,噔噔噔,架着耧,往前跑起来,两边拉耧的人被带得跌跌撞撞,跟不上趟。
大骡子,你疯了!家栋叔在后面一面喊,一面拖着耧斗,跌跌撞撞地跑。
二叫驴在一旁又大喊,你骂谁疯了?
我就是疯了。大骡子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歇斯底里地吼叫。
二叫驴也跟着一叠声的大叫起来,妈那X,想找事啦!哥,上!
大骡子就疯了一样,手里挥舞着一根绳子,扑过去,要抽家栋叔。
我们在场的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扑通一声,大骡子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了,啃了满嘴的泥土。
后来,瞪眼驴告诉我,原来,大骡子没抽到家栋叔,反是家栋叔闪转腾挪,凑到他身旁,脚下一绊,右肘一击,就把大骡子摔了个狗吃屎。要按笨力,大骡子人高骡大,一定占先。家栋不跟他拼笨力,就像那本武打书上说的,避实击虚,专打软肋!
瞪眼驴也偷看过那本《书剑恩仇录》,也拽起文来。
大骡子站起来后,有些气急败坏,嘴里喷着白沫,还噗噗地往外吐泥土。
二叫驴在一旁扯着驴嗓子喊,呀,他一个小偷,还判过七年刑,真是贼大胆啊,真是反了天了,竟敢殴打咱贫下中农啊!张家的爷儿们,上啊!
一时间,在场的张家十几个男人围拢过来。
我四叔当过兵,也是个热血男儿,这时候,大喝一声,怎么,狗仗群胆,一群人要欺负一个人啊?
在场的杂姓男劳力也不示弱,十几个杂姓男劳力噌噌的凑到家栋叔身边。
刹时间,两军对垒,剑拔弩张。
大骡子也不管其他人如何,急吼吼的,径直向家栋叔扑过去。
家栋叔并没有正面迎战,扭身就跑。大骡子一矬一耸的,就在后面追。
家栋叔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还逗弄着大骡子,过来啊,快撵过来啊?
大骡子更加恼怒,加快步伐,猛扑过去。
家栋叔突然停住脚步,回归身来,马步,挥拳,一拳击在大骡子的胸部。
噗通,大骡子又一个仰八叉。
家栋叔扑到大骡子身上,通通通,又是一通痛击。
大骡子还没回过神儿来,家栋叔早已转身跑远了。
大骡子回过神儿,爬起来,更加恼羞成怒,一边大声骂着,一边一矬一耸地追过去。
不大会儿,相似的一幕又重演。大骡子又闹了个仰八叉,又被痛击一顿。
那情景,让我想起电视连续剧《水浒传》主题曲中的一句歌词:“该出手时就出手。”那情景,真像今天的一个著名动画片里的场景,老鼠前面跑,猫在后面追。一会儿,老鼠绊了猫一脚;一会儿,猫被老鼠敲了一棍子。猫总是被老鼠戏弄。
张家其他男劳力想凑过去,却被我四叔和其他杂姓男劳力阻挡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家栋叔玩老鼠逗猫的游戏。
就这样,跑跑停停,停停打打,打打跑跑,从地里一直打回到胡同里。一根筋的大骡子一直死心眼儿的追,死心眼儿的挨打,也不知道改变招数。家栋叔也就一直玩老鼠逗猫的游戏。
到后来,大骡子气喘吁吁,嘴上直喷白沫,脚步也越来越慢。而家栋叔却没事儿似的,气定神闲,一会儿逗,一会儿打,还满脸堆着坏笑。
他俩的后面是纷乱的队伍。想帮衬着打架的张家男劳力被杂姓男劳力阻挡着,两帮人推推攘攘,吵吵骂骂,撕扯在一起。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儿,紧跟在后面,或者站在两旁看热闹。
那场面,比今天争着看电影《让子弹飞》都热火。只可惜,那是真的生活场景,只能饱饱眼福,不会赚来几亿元的收入。
后来,还还是大小生产队干部出面,生拉硬拽,连吓唬,带咋呼,才止息了那场战争。
现在看来,那无疑是荒唐年代里的一场荒诞剧,人性被扭曲,大家都疯狂。要评价起来,真是春秋无义战。
但是,家栋叔在那场战斗中冷静出招,机智善战,让我更加崇拜他。
八、绮霞闪耀
夜半惊坟的第二天。白天里,再去家栋叔的坟前,可以看到,家栋叔坟前柳树枝上的那几朵白花,一层层的花瓣,簇拥叠加,是绣球菊形状。我愈加断定,一定是她剪的!
我在家栋叔家里见过手剪的绣球花,只不过,那是红颜色的,而这是白颜色的。
家栋叔对那一簇红绣球花,宝贝似的,插在一个瓶子里,就放在自己床前的桌子上。家栋叔告诉我,这是她剪的。这样,我每天睁开眼都能看见,看见这花,也就看见了她。
她叫刘绮霞,名如其人,真是美丽的彩霞一般。后来,我看电影《小花》,看到陈冲扮演的赵小花,就在心里惊叹,陈冲多像她啊!不,应该说,她多像陈冲啊!按时间推断,她和陈冲应该算是一个时代的人,年龄相差不会超过两三岁。但是,人家陈冲是电影明星,她却只是一个小县城里的平凡姑娘。陈冲的美,可以惊艳世界,她的美,只能惊艳一个小城。所以,只能说,她像陈冲。
当时,这个小城的大男们,凑在一起,只要提起美丽的姑娘,总绕不过去她。她在大街上走一趟,大男们的眼睛总是摇镜头一般,跟着她的步子移动。
虽说她美得让许多大男垂涎,但她却命运乖蹇。她有一个致命伤,就是出身不好。家里是地主成分,而且是解放时这个小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地主家庭。虽然,那时家里也是穷的揭不开锅,但,地主成分却像一顶又黑又沉的大铁锅,倒扣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始终生活在阴影中,让鲜花般娇艳的她,始终蒙着厚厚的酷霜。所以,她的脸上经常冷若冰霜,除了下地劳动,总是窝在家里,很少出来走动,就是偶尔走在大街上,也是目不斜视。这样,在有些人眼里,便成了骄傲的公主。所以,满城里的大男们,总是只敢远望,不敢近觑。背地里,赠她个名字“冷美人”。我四叔记性好,有一次,看见她,拽了一句古文,“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我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我读了周敦颐的《爱莲说》,才恍然大悟。
听说,也有很多很有身份的人想娶她。有一个飞行员,是他小学同学,当了飞行员之后,给她来了许多信,最后,部队上派人来政审,马上就黄了。那时候,讲阶级,讲出身,飞行员找对象,必须是上下三代都是革命家庭或者穷出身,像她这样的家庭,根本就没有可能。还有一些有工作、吃商品粮的工作人员,想娶她,终因她的出身,都不了了之。听说,不咋样的,她又看不上。就这样,就慢慢的熬成大女了。所以,就有人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让许多人没想到的是,刘绮霞竟然和家栋叔好上了。
我第一次在家栋叔家里看见她,就想起了蓬荜生辉那个成语。她静静地坐在家栋叔屋里唯一的一张杌子上。传说中的冷若冰霜的脸上,却荡漾着阳春三月里的春风般的笑意。微微的笑意里,又浮动着鲜嫩的红润,她的脸便如初绽的红色绣球菊一般,发散着窈窕淑女青春靓丽的气息。和神采飞扬的陈冲相比,她流淌出来的的精气神,却是林黛玉的版本,骨子里内敛含蓄,柔静和美,温柔而不张扬,温煦而不烫眼。本来,屋子只在前面开了个木窗,光线比较阴暗,但看见她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屋里突然光鲜明亮了许多。
也许是恋爱中的女人更妩媚,也许是我爱读小说,对男女之事敏感,反正,我那时就那么个感觉。不瞒您说,后来,我长大了,到了用男人的眼光看女人的时候,就总是不自觉地对柔和的女人多看几眼,而且,最后,和我结为夫妻的女人,就是这种类型的。
尽管家栋叔和她都让我坐下,但我不愿妨碍了他们俩的好事,用今天的话说,不能做电灯泡,就马上知趣地退了出去。
其实,他们俩的第一次接触很有戏剧性,我恰是见证人之一。
秋天里,我和家栋叔在地里看花生,花生地里斜穿过一条小径,别看它小,却是从城里到县城西南的几个村庄的必经之路,所以,便经常有人路过。
有一天下午,我和家栋叔正在乱侃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人,从穿着看,应该是个女的,走着走着,蹲下了身子,老大会儿,都没站起来。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在意,时间长了,我们起了疑心。因为花生已经快熟了,经常有路过的人偷拔花生。家栋叔说,走,过去看看。我们俩就跑过去。
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她。我们之间,虽然没有搭过腔,但因为她的美,她的名字早就听多了。家栋叔在我面前也多次提到她,有时是羡慕她的美丽,有时是替她的出身和遭遇打抱不平。所以,我们一看见她,就知道她是刘绮霞。
她蹲在地上,佝偻着身子,两手抱着肚子,满脸煞白,眉头紧蹙,嘴里还发出嘶嘶的声音。很明显,她一定很痛苦。和我在家栋叔家里见到的那一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最多,也就是一朵霜打了的绣球菊,虽然有妩媚的底子,但秋霜的冷酷却是蒙头盖脸。
见她这个样子,家栋叔急忙问,怎么了,你?
大概是不好意思,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听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的回答,肚子疼。
刚说完,嘴里又嘶的一声,头低得更低,整个身子都跟着颤抖起来,佝偻得更厉害。索性,眼睛都紧紧闭上,不再言语了。
家栋叔见状,急急的对我说,她一定是得了急病。你看她一会儿,我去大队林场,找辆架子车。
不大一会儿,家栋叔就拉着一辆架子车,急匆匆地跑过来。又跑到我们住的庵子里,拽出一条比较干净的棉被,铺在车厢里。然后,就让她上车。
她似乎被痛苦折磨得没了力气,几次挣扎着要站起来,都没有成功。
毕竟是未婚男女,有禁忌,家栋叔几次想出手搀扶,手都伸出去了,又缩了回去。
我仗着年龄小,就去拉她,因为力气小,拉了几次,拉不动。最后,还是她勉强挣扎起来,借着我生拉硬拽的力量,躺在了车厢里。
你在这看着,我把她送家里。家栋叔说完,就拉着车子,小心翼翼,总是拣平坦些的路走,一定是唯恐车子有大的颠簸,加重了她的伤痛。渐渐的,走远了。
一直到半夜,家栋叔才回到秫秸庵子里。回来,家栋叔告诉我,她本来是去姥娘家看姥姥,回来的路上,却肚子疼起来。
把她拉到家里,家里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就没让她下车,让家栋叔直接拉到医院。医生一诊断,是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他家里人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找出来,也不够。家栋叔又掏出他身上的三十元钱,那是他父亲刚从上海给他寄来的,让他还买架子车的债。
当时情况紧急,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把就掏了出来,递给他爹,总算暂时凑够了手术钱。你爹借给我的钱,又得缓一段时间了。家栋叔有些歉意的对我说。
后来,刘绮霞病好了以后,就去找家栋叔还钱。
再后来,俩人就不断接触起来。
再后来,她就时不时地到家栋叔家里坐坐,我也就在那里又看见了她。
那一段时间,家栋叔幸福得一塌糊涂。
被幸福笼罩的他,大概觉得我是他的幸福见证人,给他带来了好运,受爱屋及乌的心理驱使,就时不时地给我甜头。譬如前面提到的,半夜里回来,还给我捎猪杂碎吃。
有一次,他采了一些蘑菇,叫上我,跑到食堂里,找他做厨师的朋友,要做蘑菇炒肉,解解馋。
没成想,那厨师一看,不能吃,是柳树上采来的,叫柳丁,有毒。
没事儿,扔了它就是,我出钱,你就给我们炒个蘑菇炒肉吧,既然来了,怎么着也得解解馋啊!
炒完菜,他厨师朋友又拿出一瓶酒。他俩一边喝酒,一边叨菜,我不喝酒,只叨菜,我们三个人,美美地解了一顿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