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看到的风景是：一个人总是仰望羡慕着别人的幸福。一回头，却发现自己正被别人仰望和羡慕着。其实，每个人都是幸福的，只是，你的幸福常常在别人眼里。
　　 ——引语
　　 一
　　 自盛夏过后，林晓婉的心情就一直处在压抑的状态之中，充斥在左右心房里的浊气，犹如这座城市一成不变的雾霾，黑压压的，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随着严冬的逼近，残留在心底仅有的一点念想也随着气温的骤降日渐冰凉，灵魂被凛冽的寒风抽空，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独立于酷寒的严冬里。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林晓婉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甚至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她很少出门，除了周末去那家收费奇高的寄宿学校看一次儿子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缩在那组真皮沙发上发呆。偶尔，她也穿上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站在自家阳台上，隔着玻璃，漠然地看着大街上穿梭不停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行人，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和各式各样的店铺。偶尔有行人驻足，抬头打量这幢豪华公寓，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玻璃后那抹孤寂的倩影。林晓婉无所谓路人眼中射出的那种近乎于贪婪的羡慕，也不在乎那些行色匆匆的人都在忙些什么。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林晓婉对公寓左侧那座又脏乱又破旧的小院落产生了兴趣。说是院落，其实只是一排破旧平房，看样式和建造风格，好像是八九十年代建的，并排六间，一样的窄门，一样的小窗，一样的高“通风”，不难看出这是原来某单位的职工宿舍，至于是什么单位，现在房产归属集体还是私人，这些林晓婉都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院里新近搬来的一户人家，男主人看上去高高的，瘦瘦的，三十来岁，是那种扔进人海一个转身就找不着的普通人。就这样一个普通的男人，却有着和虎子一样的灿烂笑容，这份似曾相识的暖暖的笑容，犹如一缕春风，轻轻掠过林晓婉冰凉的心头，让她恍若置身于那个温馨的小山村。
　　 在林晓婉的记忆里，家乡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小学识字课本里“春暖花开”在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山村里总是慢了那么半拍。每年，直到三月中旬，沉寂一冬的草芽儿才会三三两两地从土里探出头来，不过，刚出土的草芽儿长得快，不几天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片。这个时候，她们那帮十六七岁的姑娘们除了下地干活，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外，还要上山放牧。辛劳的岁月虽然给了她们很多生活的印记，但她们那种单纯并快乐的心情就像刚探出土的草芽儿，随着气温的变暖一天天疯长着。如果不是早几年走出大山的芳子姐随同老板来村里招工，如果不是她比别的同龄女孩子多读几年书，或许她就不会离开从小生活过的那片热土，不会离开父母，不会离开有着暖暖笑容的虎子。想起虎子，林晓婉不由得又将目光投向那座小院，小院被前前后后的楼房紧紧地包裹其中，没有人知道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小院为什么被遗留在那里成为遗忘的角落。冬天的太阳斜得快，下午一点左右，小院就已经投进楼房的阴影里了，进出小院的居民总会缩着脖子，呵着冷气小跑步跑着，唯有她，那个新搬来的胖女人每天忙进忙出，一点也不在乎小院的阴冷。也难怪，那胖乎乎的体型，臃肿的穿戴，两颊的“高原红”和粗声大嗓门，一看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家有四个孩子，三个丫头就像楼梯台阶，一个比一个稍大那么点儿，最小的儿子大概一岁左右，还不太会走路。那胖女人刚搬来时天气还没有这么冷，每到忙的时候她就任孩子在满院子乱爬，林晓婉时不时听到她的喊声：“三丫，看好宝宝。”三丫是他们的三女儿，三岁大点儿。
　　 每到饭点，那个笑容灿烂的男人就会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赶回来，从他裤脚的水泥浆及白灰点，不难看出他在某工地干着建筑活。从他们的穿戴和平时进进出出买菜的情况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有些拮据，可不知道为什么，林晓婉特别羡慕那个胖女人，羡慕那份清贫中的快乐，羡慕那种忙乱中的充实，更羡慕她有一个有着暖暖笑容的老公。每当男人去上工，胖女人都会站在台阶上目送男人出门，而每每在摩托车启动之后，那个男人都会回眸，给自己的女人一个甜甜的、暖暖的笑容。每每这时，林晓婉的心头都会泛起一抹少有的温柔，既而涌上一丝莫名的酸痛。
　　 二
　　 近几年来，农村人对子女的教育问题越来越重视，送孩子进城读书、家长陪同已经蔚然成风并且愈演愈烈。早在两年前，大柱黑妞就和父母达成一致共识：女儿大丫到入学年龄也得进城读书，大柱也趁农闲顺带在县城找点活干，以缓解孩子上学带来的经济压力。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大丫到了入学年龄。紧赶慢赶，庄稼活终于在开学前夕收拾得差不多了。这不，刚一开学，大柱就携妻带子，也随“主流”奔县城而来。夫妻二人，四个孩子，一家六口，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样也不能落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平房里一时之间显得杂乱无章。好在黑妞会理家，面袋放在米袋上，水桶架在菜罐上，面盆搁在水桶上，那些木材、碳、洗脚盆之类的全塞进了临时搭起的两张木板床下面。尽管如此，家里还是显得有点拥挤，这让初来乍到的黑妞心里十分不舒服。更让黑妞郁闷的是来城里快一个月了，邻里之家还是形同陌路，想想在老家的日子，端上饭碗也能串八家，村头打个喷嚏村尾也会抖三抖。可现在，明明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都门窗紧关，一户人家就是一个小宇宙。好在大柱是个乐天派，在建筑工地干上一天的体力活，回到家里还有心思讲笑话逗他开心。
　　 “女人陪学进了县，庄稼老人没人管。进城先进理发馆，头发烫的是卷卷。超短裤子身上穿，是冷是热都不管……”大柱正念得起劲，黑妞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吃饭！”
　　 “哪天闲了也陪你去商城买件超短裤穿穿。”
　　 “超长的买不?”
　　 “买啊！”
　　 “那我要小洋楼女人穿的那件黑衣服，你买我。”
　　 “行！”
　　 “别忙着答应，你得先知道那件衣服值多少钱。”
　　 “多少？”大柱边往嘴里扒拉饭边问。
　　 “菜店那几个女人说，那衣服叫貂皮，一件两万元。”
　　 大柱忽然被梗在喉头的一口酸黄菜呛得直咳嗽，惹得黑妞和几个孩子大笑不止。
　　 “那么贵?”咳嗽过后的大柱盯着黑妞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
　　 “嗯。”黑妞直点头。
　　 大柱不由得探头朝对面的小洋楼望了一眼。近些天来，黑妞时不时在他耳边念叨对面阳台上那个看上去冷冰冰的女人，黑妞称她为“小洋楼女人”。
　　 “听说她男人比她大好多岁，特别特别的有钱。”黑妞说这话时，眼睛里亮晶晶的。
　　 “热眼了?”大柱嬉笑着问。
　　 “有点。”黑妞半是认真半是玩虐地点点头。
　　 “要不我上去把那女人拽下来，你去小洋楼，穿她的貂皮，住她的楼，咋样？”大柱憋着笑看着黑妞。
　　 “我也要住小洋楼。”二丫忙不适地喊了句。
　　 大柱又呛着了……
　　 华灯初上，小洋楼女人一袭黑衣孑立于阳台上。她背对着小院，从她落寞的背影，黑妞能感觉到她心底的无助和寂寥。不过话说回来，黑妞还是挺羡慕那女人的，羡慕她优越的生活，羡慕她时髦的打扮，尤其羡慕她细嫩白净又水灵的皮肤。不过，在羡慕的同时，黑妞的心里也会不由自主地涌上一抹难言的伤感，是为自己?还是为那女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三
　　 夜已经很深了，城市拖着疲惫的身躯，无奈地裸露出繁华过后的苍凉。各店铺的门陆续关上，居民区的灯光也次第暗了下去，只有街灯眨着凄冷的眼睛与孤独作伴。
　　 卧室内一片漆黑，落地闻针的寂静让林晓婉有种恍然置身坟墓的错觉。傍晚时分丁大同打来电话，说沈阳那边的工程预计年底才能交工，春节前他可能赶不回来了，他让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儿子。丁大同略带沧桑的话语里透着深深的歉意。其实这个结局早就在林晓婉的意料之内，自她决定做丁大同女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明白：她不可能和别的女人一样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外人只看到她光鲜的外表，可有谁真正体味过隐匿在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份无奈和伤感。怀抱孤独的抱枕，背负着良心的十字架，在沦丧的道德下见不得光亮的活着，被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这样的人生何来光彩可言?如履薄冰的日子又有什么幸福可享？她也不曾一次地问自己：为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就这样耗掉十几年的青春，值吗？为一个有家有室，有老婆有儿女的男人，她改变初衷，甘心做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值吗？她无法给自己一个标准的答案，就像丁大同无法许诺她一个未来一样。
　　 想起丁大同，林晓婉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当年和杏花、七巧随同芳子姐来省城国企电子工厂打工的一幕。初进工厂，三个姑娘对严格的管理制度、紧张的工作节奏及工友之间的相互排斥很不适应。杏花年龄小，在家有哥哥姐姐宠着，初来乍到不懂纪律被领班训了几句，因而哭着喊着要回家。杏花走后不几天，七巧也打起了退堂鼓。林晓婉心里清楚，她和杏花七巧不同，她是家里的老大，母亲又常年患病，自己肩负着供弟妹们上学，为母亲看病的重任，无论这个钱多么难挣，她必须坚持。好在七巧在林晓婉的劝解下又坚持了半年，半年后，七巧认识了一个河南跑生意的年轻人，两人一见钟情，不久就回老家谈婚论嫁去了。
　　 单调、忙碌的工厂生活在黑夜与黎明的交替中一天天向前推进着，家乡的贫穷烙在林晓婉身上的种种外在痕迹也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天天消磨着。终于，“丑小鸭”蜕变成一只惊艳的“白天鹅”。年底回乡，村里大姑娘小媳妇赤裸裸的羡慕让林晓婉着实美美地虚荣了一把。美中不足的是，她和虎子从小建立起来的那种默契已不复存在，虽然他们之间还有说不完的话题，不过态度却多了些许客气和礼貌。在和弟弟妹妹的聊天中她知道，虎子家央人来提亲，父母想也没想就回绝了。林晓婉明白，在父母心中，她这个女儿俨然已是一只金凤凰，乡下人已经配不上他们的女儿了。就这样，父母给她那段还未开始就已胎死腹中的青涩恋情匆匆划上了句号。
　　 想起虎子，林晓婉又想到了那个小院里的男人，当然想得更多的还是那个被温暖笑容滋润着的胖女人。说实话，她现在越来越羡慕那个胖女人了，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羡慕起那座破破烂烂的小院子了，在她看来，那座看似阴暗的小院滋生着无穷的温馨，而她，缺少的正是这种平淡中的幸福。
　　 四
　　 这几个月来，大柱起早贪黑，顶酷暑冒严寒，在建筑工地尽情地挥洒着汗水，一点点消耗着生命的精华，他干活从不藏奸，从不偷懒，做那些危险的高架工作时眉头都不皱一下。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他知道自己没有吃“飞食”的命，因而只想用自己的臭汗和力气换回一家人的开支。有时候工友约他喝酒唱歌，他总婉言谢绝，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他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父母要吃药，女儿要上学，住房要交租，庄稼地也要施肥。他的钱不敢乱花，都得用到刀刃上。近几年来，随着四个孩子的相继降生和父母的日渐衰老，大柱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趁农闲这段时间来县城打工，实指望用这笔额外收入解救租房的亏空，谁料想工程刚一结束，工头就携款外逃。大柱感到憋屈、压抑，好想找个人倾诉，可他又不忍心将此事告诉黑妞，黑妞嫁进他家这十年来，整天忙里忙外，心没少操，累没少受，苦没少吃，他不想将这些压力等同的加在她身上。
　　 “活都干完好几天了，工资咋还不领啊？刚才我接二丫的时候又碰见房主了，他虽然没有提钱的事，可欠着人家的，一天不交这心里就一天的不舒服。”吃饭时黑妞又念叨了。
　　 “昨天来的那个叔叔说，工头把爸爸的钱拿上跑了。”二丫的话，让大柱和黑妞同时陷入“静态”。大柱苦笑着摸摸二丫的头，昨天工友来找他，千防万防却忽略了面前这个“人精”。
　　 在黑妞的一再催问下，大柱知道瞒不住了，就不得不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初闻此言，黑妞有种被逼入绝境的绝望。不过大西北粗犷的季节风早就磨砺了她坚韧的性格，就像生长在老家崖畔石缝里的小雏菊，从未享受过雨露的滋润，无法吸收到足够的养分，可它们还是竞相开放，用色彩点缀着整个世界，以淡淡的沁香向世人展示了最原始的美。
　　 “黑妞你放心，明天我就去打零工，听别人说打零工每天干半天活，也能挣个五六十。”
　　 “大冬天的别人都歇了，还让你出去挣钱……”黑妞的眼圈都红了。
　　 “傻瓜，我是男人。”
　　 黑妞没再说话，只是一筷又一筷的给大柱碗里夹菜。吃完饭后，大柱找工友商量打零工的事情去了，黑妞就一直对着对面小洋楼空荡荡的阳台发愣。
　　 下雪了。漫天雪花从深灰色的天空飘落下来，先是一小朵一小朵的，柳絮般轻轻地飘扬，后来越下越大，一阵紧似一阵。雪很纯，很净，很美，但也很凉，很冷，凉到心底，冷到骨髓。
　　 五
　　 静静地伫立在阳台上，望着漫天弥漫的雪花，林晓婉的眼睛涩涩的，不知道是感动还是迷茫。纯洁的雪花忽而勾起了她心底的那段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