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季】洗脚嫂和她的哥哥(小说)
洗脚嫂和她的哥哥
二十多年前她是洗脚妹,如今成了洗脚嫂。有洗脚哥吗?当然有,就是洗脚嫂的哥哥。
他叫程天赐,是小柳屯村程寡妇的儿子。七二年冬天,三世单传的程家,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第四代男丁。一家人如获至宝,起名曰天赐。无奈,苍天赐下儿子,却带走了老子。小天赐还没满月,父亲就被泥石流夺去了性命,母亲鲁秀英便成了程家的寡妇。
程寡妇怀孕时已年逾不惑,丈夫去世后,儿子则成了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精神寄托。一天到晚,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不知怎么才好。愈是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小天赐不是感冒,就是闹肚子。还得了一场肺炎,差点儿把小命儿送掉。有人劝她给孩子结个娃娃亲,冲冲喜,驱除邪气,孩子活得就比较皮实了。一个农村穷寡妇,给孩子找娃娃亲谈何容易!所幸,村里有一个爱助人为乐,喜欢管闲事的好邻居,从县人民医院妇产科给她抱来了一个还没满月的女婴。原来,女婴生母患严重胃下垂,久医无效,听说怀孕可以治愈。怀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要送人的。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母亲!心慈面软的程寡妇,不禁对女婴产生了恻隐和怜悯之心。把女婴认为义女,随自己姓鲁,取名桃花,视为己出。全村人都心知肚明,鲁桃花,长大是要给程天赐做媳妇儿的。当面碍口,背后窃窃议论,小桃花命可真苦。生母怀她是为了给自己治病,养母收留她是为了给宝贝儿子驱邪镇灾。但愿苍天有眼,长大后小夫妻恩恩爱爱,能苦尽甘来。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况小桃花不仅家穷,而且命苦呢!加之穷苦妈妈的言传身教,她小小年纪,便活脱脱成了一个小大人。五六岁就成了妈妈的好帮手,长到十五岁,已经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了。此时的程寡妇,年近花甲,操劳困苦,已使她一头白发,满脸憔悴,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了。小桃花倒出落得眉清目秀,苗条窈窕,俨然一个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小家碧玉了。她不仅模样儿俊俏,聪明伶俐,而且心地善良,待人接物,热情实诚,小嘴儿也特别甜。见人不笑不说话,婶子大娘的,喊得特别亲热。
就在这时,善良又有点儿自私的程寡妇,办了一件糊涂事。桃花读小学和初中,都是在只有不到两公里远的棋盘镇读的。花费小,也不影响帮妈妈做家务干农活。读高中要去三十五公里远的县城,必须住读。比桃花大一岁的天赐,已经在县高中读一年级了。现在,桃花被县高中录取的通知书也下来了。凭程寡妇的身子骨去供养两个高中生,显然是不现实的。忠厚而善解人意的桃花,主动向妈妈和哥哥表示,家庭太困难了,自己是女孩子,有初中文化就够了。她决定不再上高中,和妈妈一起干活,供哥哥好好读书,多长出息,将来为程家光宗耀祖。如果事情到这个地步打住,还可为将来留点儿余地,不至于逼得桃花一条错道儿走到黑。然而,程寡妇节外生枝,为了让桃花知恩图报,像她一样为程家无怨无悔,尽心尽力一辈子,便当着儿女的面,把桃花的身世,收养桃花的打算,和盘托出。从而,为桃花的坎坷命运拉开了序幕。
在比较偏远的农村,尤其是山区,早婚早育的现象依然很严重。青年男女,十六七,十七八,虚报年龄,或干脆不领证结婚的,依然屡见不鲜。似乎是约定俗成,村干部有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于是,九〇年秋天,程寡妇办了第二件糊涂事。十八岁的天赐,已经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为了拴住儿子的心,也为了对桃花言而有信,她极力主张天赐与桃花合衾成婚。一则兄妹俩素常感情甚好,互疼互爱,手足情深。二则皆是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一个文静清秀,英姿勃勃,一个温柔俏丽,体态婀娜。毕竟年轻纯真,经不起妈妈近似哀求的劝说和异性的吸引,忸怩一番,在乡邻热情祝福中,度过了洞房花烛之夜。桃花怎晓得,眼前的温柔乡,却是未来的雪上霜啊!
为了家庭,为了丈夫的前途,也为了将来的幸福生活,桃花在农村起早贪黑,更加拼命苦干活了。九二年春天,为了挣钱养家,也为了丈夫在大学不至于太寒酸,她把不满一岁的女儿馨馨留给婆婆,自己约同村中几位姐妹出外打工了。眨眼,又是两年过去了。两年来,她和姐妹们,当过清洁工,摆过地摊儿,在小餐馆当过服务员。现在经济搞活了,你只要舍得卖力气,挣点儿小钱儿是不成问题的。如果素质再稍高一点儿,还可以多赚一点儿。她有着初中文化,又那么聪明伶俐,还有那么一张俏脸蛋儿,好身段儿,竟被一家大酒店选去,当了门迎。你瞧她,足蹬款式新颖的高跟鞋,身穿把浑身曲线勾勒得韵味儿十足的软缎绣花旗袍,风姿绰约,楚楚可人。发髻高挽,鬓发飘逸,又平添了几分窈窕。满面春风,俏脸儿微微含笑。迎来送往,和蔼可亲,朱唇格外甜润。月薪一千五百元,年底另发奖金。这在当时,已经足够众姐妹眼红的了。
“桃花姐,你以后在程天赐面前,别总是一副矮三分的可怜相了。他一个穷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看看他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吃的用的,不都是你的血汗钱换的吗?现在你配他,已经绰绰有余。他以后再对你横眉竖眼,就把他踹了。傍个大款,坐轿车,住别墅去!”在廉价的,合租的地下室里,姐妹们和她开玩笑说。想起家中风烛残年的母亲,已经二岁多的女儿,她感到揪心,难受。再想想对自己愈来愈冷漠的丈夫,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禁不住眼圈一红,凄然泪下。
九五年春节,本来是一个欢乐喜庆的日子。对桃花而言,却是一个叫天不应,呼地不灵,极度凄楚悲伤的日子。丈夫明确提出,要和她解除夫妻关系。理由是,他们的婚姻是母亲包办的,不合理。又说他们结婚没登记领证,不合法。更重要的是他们性格不合,继续过下去很痛苦。还信誓旦旦虚伪地表示,他会继续把桃花做为亲妹妹看待的。要桃花今后不要再给他寄钱了,他已另有经济来源。对过去的资助,他有机会将报答补偿。
其实,桃花已经预感到,丈夫对她的抛弃,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了。俗话说,久别胜新婚。何况,他们才二十多岁呢!可是,已经一年多了,每当寒暑假,她高高兴兴赶回来和丈夫团聚,见到的却是丈夫那副待理不理,皮笑肉不笑的尊容。枕席间,起初,还敷衍塞责地应付应付。到后来,干脆连应付也打不起精神来了。九四年秋天,丈夫大学本科已经毕业,说已经考上了研究生,要接着读书。桃花当即表示,愿意继续打工挣钱,支持他上学。他不仅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连句温暖的话也没有。只有冷冰冰的,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的不置可否的沉默。
程寡妇听儿子说要和桃花分手,大骂儿子忘恩负义,没良心。为劝阻儿子,哭天抢地,寻死觅活。没想到儿子竟然也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说,他已经骑虎难下,妈妈这是往死里逼他。程寡妇听儿子话里有话,毕竟心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反过来劝说桃花,安慰桃花了。无非是说些宁可不要没良心的儿子,也不能没有善良孝顺的好女儿等,虽然十分感人,却苍白无力的话。
桃花的小姐妹却为之忿忿不平,说,程天赐一定是另攀高枝,找了一个阔小姐。否则,他读研究生的费用哪里来?主张去法院告他重婚。因为你们孩子都那么大了,没领证也属事实婚姻。桃花却摇摇头,说,捆绑不能做夫妻,由他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万一把对自己有着养育之恩的妈妈气出个好歹来,于心难安。
九六年冬天,程寡妇撒手人寰。兄妹俩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便天各一方,互无音讯了。以后,谁也没再回小柳屯村。就这样,二十年过去了。桃花由一个洗脚妹,变成了洗脚嫂。并且,把女儿培养成为美术学院的研究生。母女在这个大都市购置了一室一厅的二手小套房,安了家。租赁门面,开设了一个小型洗脚房,雇了两个年近不惑的洗脚嫂,桃花既是工作人员,又是老板。女儿双休日,也来给妈妈帮忙。
来这个洗脚房的,大多是花甲以上年龄的老头老太太。不过,这个周六的下午,来了一个四十多岁,衣着华丽,体态丰盈,肌肤细嫩,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一脸傲气,指名让美院的研究生洗脚。“阿姨,您请坐。我就是馨馨。”馨馨落落大方地说。“你就是美院的研究生?美院研究生也给人洗脚?”“医院的医护人员,可以给人灌肠,导尿,化验大小便,美院的学生为什么不能给人洗脚?”“哦,哦,说得也是。”“阿姨,您是从事什么工作的?”“肛肠科医生。”“哦,阿姨应有更深刻的体会。”“你是哪里人?好聪明。”“某市的。”“某市哪儿的?”“某县的。”“某县哪儿的?”“小柳屯村的,阿姨,您去过那里?”“我才懒得去呢!我老公是那个村儿的。听说又偏僻又贫穷,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啊!”“这么说,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咯!”“瞧你文文静静的,却骂人不带脏字。嘻嘻,我倒喜欢你这聪明劲儿!今年几岁了?”“不小了,二十四岁了。”“我以为二十一二岁呢,真看不出来。给我当儿媳妇儿怎么样?不过,我儿子小你三岁!”“阿姨,不行的。我有对象了,准备毕业就结婚的。我可不敢为了再找个小女婿儿,去当喜新厌旧的女陈世美哟!”馨馨说着,“咯咯”笑了起来。大家也跟着哄堂大笑。洗完脚,那女人一脸的傲气早已荡然无存。临出门,笑嘻嘻地说,下次带老公一起来,洗个脚,也认认老乡。
桃花看着那女人远去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叹口气说:“天哪,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
2017年4月8日于西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