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德明老人家八十四岁了，老伴儿董诗丽和他同岁。人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要自己去。嘛意思？说的是这个年龄段是人生命的坎儿。史上圣贤孔仲尼、孟轲二位，一个七十三驾鹤辞世；一个八十四回归自然。咱们国人尊奉圣贤之道，就把七十三八十四看做人生离世之年了。七十三岁时，这老两口顺利闯关越坎儿，血压不高血糖正常内分泌正常大脑思维正常记忆力略有下降。耳不聋，眼有些花。八十四了，这老两口的身子板儿，那真的叫一个硬朗，无病无灾，可耳略有些背，眼看东西时都必须戴花镜了。他们依然是整天价无忧无虑的，活的那叫一个滋润。尽管如此，这老两口深深地知道，人不能和自然对抗，人死是自然规律，人死是回归自然，应该乐乐呵呵地对待。阚老师常说：“咱啊生时糊涂，死要明白。”董老师也常说：“老爱啊，你说的太对了！咱啊，出生时糊涂，离世时要明白。”
　　 这老两口有一儿一女，早都成了家。儿子阚铭是一名外科医生，儿媳妇郑莉是一名小学教师。女儿阚敏是建设银行职员，女婿吴亮在市里工商局里当了个什么科的科长。阚老师董老师心里明镜似的，儿媳妇撺掇儿子，女婿忽悠女儿，多少年前就盯着他们的家产了。嘛家产啊？一套近百平米的住房，勤俭节约积攒的六十多万元的存款呗。外孙女洋洋每逢见到他们都说：“姥爷姥姥，俺爸说要要你们的房子呢。”孙子强强只要是见到他们就说：“爷爷奶奶，妈妈说你们攒了一百万元，这一百万应该给我们；还有你们住的房子也该归我家。”听到这些话，老两口总是苦苦地会心一笑，啥都不说，心里早就有数了。
　　 退休前，阚德明是天都市华夏高级中学的物理教师；董诗丽是恒星小学校的教务主任。阚老师比董老师早五年退休。当时校长代表学校请他再干五年。他坚决不答应：“六十岁了，不能再站讲台了，那么多师范毕业生，应该把位置让给他们啊。这是自然规律！”退休不能休！阚老师心里合计，得找事儿做，人活着不能闲着，闲极生事啊！干点嘛呢？有几家私立高中校领导纷纷找上家门请他去教课，他一百个不应承。区教育局请他去做督导，他连连摆手：“不做不做！”谁也想不到，这阚老师竟然做起了捡破烂儿的行当。
　　 时过五年，董老师也退休了。她拿起了二齿钩，拎起了破麻袋，和老伴儿一道做上了捡废品的活儿。
　　 完了完了。楼里住的体面人，没人再理他们老两口儿了；儿子儿媳孙子女儿女婿外孙女不再视他们为亲人了；街道里那些吃着国家低保终日游手好闲的更是明火执仗地嘲笑他们；学校的领导同事没人再理会他们了。从此，他们被亲人同事朋友们彻底的遗忘了。
　　 他们七十三岁那年的春节除夕八点多钟的时候，相当相当的突然，闲置十来年的电话，竟然急躁地响起了铃声。阚老师放下刚夹到嘴边的饺子：“谁呢？”董老师咽下一个饺子：“别是打窜线了吧？”
　　 “还是接听一下吧。”阚老师拿起听筒：“你好！哪位啊？”
　　 “我呀？你们还好吗？没有嘛事儿要交待吗？”
　　 阚老师一愣，是多年不理自个的儿子，听这话，是恨我不死啊！“嗯。我壮实着呢！没嘛好交待的！”阚老师放下了接话筒。
　　 “谁啊？”董老师问,“是熟人吗？”
　　 “儿子！”
　　 “说嘛？”
　　 “问咱们咋还没死呗。”
　　 董老师流下了眼泪。
　　 “铃铃铃??”电话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
　　 董老师拿起了听筒:“你好！哪位啊？”
　　 “你们七十三了吧？您没嘛交待的吗？”
　　 董老师浑身颤抖:“只要你们?活的比我好，我和你爸都还硬朗，放心吧，没嘛交待的。”董老师把听筒扔在了桌子上。
　　 “谁啊？”
　　 “咱们的女儿阚敏。”
　　 “说嘛了？”
　　 “恨咱们老不死，问咱们有嘛交待的。”
　　 阚老师微微一笑，下一个饺子，闷了一口老白干:“看明白了吗？我的老伴儿，看明白了吧？”
　　 “看明白了。”董老师擦了擦老泪,“早就看明白了，养儿防老？不符合自然规律，也不符合社会规律，天方夜谭啊！天方夜谭。”
　　 捡废品卖破烂，阚老师、董老师乐此不疲。从早到晚，很是自在逍遥。零钱凑整钱，整钱连同除生活必需的退休金之外通通存入银行。无情岁月催人老啊！一晃他们都八十四岁了。他们的身体尽管看上去硬硬朗朗的，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们知道自己躯体的零部件已经老化到了什么程度。他们特别稳重地做着后事安排。
　　 又是春节除夕夜。阚老师董老师费劲巴拉地包好了一盖帘饺子。煮得了，老两口刚要吃，外边的鞭炮声响起来了。阚老师说：“诗丽啊，你听听，多热闹啊！”董老师笑了,“真热闹啊!来，吃吧，过年了！”
　　 阚老师夹起一个饺子，还没等往嘴里放，那台休眠了多年的电话又响起了急促的铃声，也真闹得慌，外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硬是没遮掩住。董老师嚷着说：“别搭理他们，不孝的东西们！又问咱们死没死的。”
　　 “接！我接！”阚老师喊着说：“告诉他们，咱们活得好着呢！”阚老师拿起听筒,“哪位啊？”
　　 “我阚铭，你们活的还好啊？没有嘛要交待的吗？”
　　 “没嘛没嘛。”阚老师笑着,“我们活得好着呢，你们就不用惦记了。”阚老师稳稳地放下了听筒。
　　 看来是约好的：阚铭的电话刚撂下，阚敏的电话就打来了。阚老师稳稳地拿起传话筒,“阚敏吧？”
　　 “你们八十四了吧？”阚敏抢话，“遗嘱写好了吗？”
　　 阚老师温和有加：“没嘛医嘱，我们身体好着呢。没看过大夫，不用担心了！”阚老师和董老师和和美美的吃着年夜饭，合计着后事。
　　 这老两口从未刻意过过生日，他们同年生人。阚老师三月二十八日。董老师四月十六日。说话间，这公元二零一二年就奔八十五了。他们明明白白地有条不紊地一项一项地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地悄莫声息地做着事情。
　　 “咱先处理房产。”阚老师提示董老师。
　　 “按计划办，”董老师回道,“先处理房子。”
　　 三月二十九日上午八点，春风和煦，阳光灿烂。老两口手挽着手地来到了顺驰立交桥下。这里，一间十多平米的纸板房里，住着六口人。一对从河南周口来本城拾荒（捡破烂）的中年夫妇，年龄不足五十，丈夫叫尤喜芳，妻子叫周德香，这夫妇俩啊特老实特善良。一个十岁的男孩是他们亲生的。还有三个孩子是他们收养的流浪儿童。一个八岁，是个男孩；一个六岁，是个女孩。还有一个大概四岁吧，是个跛脚女孩。没谁知道，因是同行，阚老师董老师和这家人相识多少年了，也周济他们多少年了。没太多的寒暄话，阚老师董老师打了两辆出租车，领着他们跑法院，跑公证处，跑房产管理局。
　　 下午五点多了，一切赠予手续全都办利索了，两家人在宴宾楼吃了一顿大餐，之后老两口高高兴兴地把尤喜芳夫妇及四个孩子领进了家里。
　　 “这就是你们的家了，屋里的一切都属于你们的。”阚老师豁然洒脱。
　　 “对！从今往后这就是你们的家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的了。”董老师倍感轻松。
　　 “嗯。”阚老师说,“喜芳啊，德香啊，九月，四个孩子都得上学啊。两个大的上友爱道小学；两个小的上第三幼儿园。学校、幼儿园的赞助费都交完了。”
　　 “孩子们上学读书的事，千万不能马虎啊！”董老师叮咛着。
　　 “一定一定。”尤喜芳连连应诺！
　　 “不忘不忘。”周德香一一应允！
　　 大人们说着话,孩子们在这九十八平米的房子里逛着景色。
　　 当晚十点钟，阚老师董老师住进了市里最豪华的宾馆富丽华大酒店。
　　 “处理存款。”
　　 “对！咱拿现金。”
　　 这老两口要过把数钱的瘾哩！跑工商银行；进建设银行；去农业银行。取款，取款，取款。老两口在宾馆里数了七天钞票。六十八万七千六百三十六元八角九分。他们爽极了。
　　 四月六日清晨，春风化雨，空气清新。在宾馆里吃完早餐，老两口带着六十万元现金，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河宁县大口屯镇蔡家沟村。这儿是他们的家乡，这儿留下了他们童年的身影……这儿依旧相当地贫困。他们当着全村父老乡亲们的面，把钱亲自交到了村小学校长的手上。
　　 天晴了，暖和和的阳光照在身上，让阚老师董老师倍感畅快。十二点了，他们回来了，车到了宾馆大院里。司机师傅说什么也不要钱，“不行！绝对不行！”阚老师把一千元钱放进了车里，挽着董老师走进了宾馆。
　　 好生地在宾馆里歇了三天，老两口带着余下的钱开始了暮年旅游。其实很多地方都去过了。可他们还是要走一走逛一逛。先到东三省溜达了一圈。之后回到关里，游泰山、黄山、张家界、武夷山、广西桂林、云南大理、西双版纳……最后老两口来到了三亚琼州的天涯海角。
　　 时间是七月一日了，是他们结婚六十周年纪念日啊！按照老两口的计划，今天他们要在这里回归自然。
　　 一大早，他们就到宾馆服务台办好了退房的手续。老两口手拉着手来到亚龙湾，在海边沙滩上孩童般地信步谈笑，那布满皱纹的脸颊绽放着灿烂的花朵。年迈了，说话总是好重复。
　　 董老师说：“给儿子女儿的交待信寄走了啊？”
　　 阚老师说：“老爱啊，你都问了十多遍了。三言两语，告诉他们咱们走了无需牵挂了！咱们昨天下午就寄走了。”
　　 董老师说：“咱们没嘛牵挂了吧？嗯？”
　　 “没嘛牵挂了！”阚老师满脸笑容。
　　 天气真好，虽然热点儿。下午三点多，阚老师董老师坐出租车到了天涯海角。下了车，好生地歇息了一会儿，便细细地浏览起天涯海角的景致。他们仰望着擎天一柱，似乎生出无限的感慨。只是那么一刹那，他们又什么慨叹也没有了。老两口面目特平静……
　　 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也洒在二老的脸上，红扑扑光灿灿。
　　 “该走了。”
　　 “嗯，该走了。”
　　 阚老师董老师穿戴整齐相互偎依着，来到了了海岸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阚老师从书包里拿出两瓶安眠药。这是他们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就是为了这一天，“来！老爱，吃下去吧。”
　　 “吃下去。”
　　 “吃下去。”
　　 一瓶百片。董老师用矿泉水把这药片送进了肚子里。
　　 百片一瓶。阚老师用矿泉水把这药片送进了胃肠里。
　　 董老师依偎在阚老师的怀里，他们紧紧地靠在树干上，一对恋人，在夕阳的黄昏里闭上了眼睛，轻声地唱着《红楼梦》里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钱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积到多时眼闭了。世人只晓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只晓神仙好，惟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歌声停止了。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了。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们迎着朝阳到南海岸游玩观光。一位年轻的恋人最先发现了阚老师和董老师。老爷爷搂着老奶奶；老奶奶紧紧地依偎在老爷爷的怀中，他们正在甜美的睡梦中。小伙子是《夕阳红》报社记者，姑娘是《青年报》记者。咔嚓咔嚓……他们都争抢着拍下了照片。
　　 “真美啊，好浪漫的黄昏恋！”
　　 “太浪漫了，太浪漫了！”
　　 这对年轻的恋人轻轻地走到二老的身边。“老爷爷，老奶奶！”年轻的恋人共同呼唤着。
　　 “不对啊，”小伙子用手探了探二老的呼吸，“没了！”
　　 姑娘大声地呼喊了几声。没有一丝的回音。
　　 小伙子猛地拿起搁置在老奶奶双腿上的草绿色书包。里边装着一张结婚证书，三千元钱，一张简短的遗书，两个身份证，两个小药瓶，两个空矿泉水瓶。
　　 年轻的恋人翻看着结婚证书，看了身份证。最后把目光定在了那份“遗书”上。
　　 “同志，你辛苦！我们安乐回归自然，请把我们送到三亚医学院。我们的遗体供医学解剖。三千元钱是您的辛苦费，仅此而已。谢谢！谢谢！”
　　 姑娘看着小伙：“太浪漫了，将来咱俩也……”
　　 小伙看着姑娘，斩钉截铁：“行！这样回归，特浪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