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黑前的夏天
金大明家是在夏末搬走的,他搬走后不久,巧的一家人也离开了白水街。在那个夏天里,巧一直躲在家里,我一次也没见她出过门。
我妈叹息道,巧的命真苦!那么俊俏的一个姑娘就这样给毁了。
我姐说,这下巧做不成你的儿媳妇了。
我妈说,以后你给我老实呆在家里,你要是随便外出,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姐说,你也就再管我一个夏天,以后想管也管不着了。
我妈叹一口气,抹着眼泪说,在外面上学,你要管好自己。
姐说,你看你,我又不是小孩了。
我妈这人眼窝浅,动不动就流眼泪。为巧的事,她也流过泪。
转眼到了秋天,宋奶奶家的那棵枣树又到了收获的季节,满树的红枣在秋天的阳光下闪动着灿烂的光芒。但宋奶奶没有来叫我们的爸爸去帮她打枣,她也没打。早晨,你要起得早,可以在树下捡到掉下来的枣。一颗一颗的红枣躺在那里,带着露水,你见了会忍不住弯腰捡一颗,擦一擦,然后吃掉。
深秋的一天,刮了一夜北风,到了早晨,宋奶奶家的门前落了一地红枣。宋奶奶家关着门,我们见状纷纷弯腰捡地上的红枣。那天,白水街的孩子几乎都去了,每人捡了一兜红枣,个个兴奋得脸膛红彤彤的。我嚷着要妈妈做醉枣,可妈妈说,今年我们吃不上宋奶奶做的醉枣了。说到宋奶奶,我妈说,好长时间没见到宋奶奶了,她不会有事吧?我妈打发我爸去看看。我爸就去了。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嚷着,宋奶奶走了。
我妈说,去哪了?
我爸说,走了。
我妈说,她能去哪?
我爸说,你看你,连走了都不明白。
我妈这才恍然大悟,眼泪接着就下来了。
宋奶奶无儿无女,一个远房侄子又搬走了,怎么处理她的后事成了一个难题。街道居委会的陈大妈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说应该通知宋奶奶的那个侄子一声。她的侄子在一个煤矿上班,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但是大家只知道宋奶奶的那个侄子姓宋,叫什么名字却不知道。我爸也不知道,虽然他们曾在一起喝过酒。陈大妈安排我爸去矿上一趟,说在白水街只有我爸和他熟,这事就交给我爸了。
那天,陈大妈也跟着去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但来的只有巧他爸一个人,巧和她妈没来。处理完宋奶奶的后事,宋叔叔在我们家坐了一会,我妈问他巧怎么样。他叹口气,没有说话。
我妈说,巧该上初三了吧。
宋叔叔说,上什么学呀,不上了。
我妈听后就叹了口气。
后来,我妈也不知从哪听说的,说那个女人不是巧的亲妈。我爸说,你怎么知道?妈说,听别人说的。我爸说,怪不得啊!我妈说,怪不得什么?我爸说,那个女人要私了,叫金大明赔了钱。我妈哦了一声,说不是自己亲生的就是不行。
二十年后,金回到了白水街,没有考上大学的他比他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混得还要好呢。现在再去看白水街,你看到的是一条老街,曾经的房子已是危房,而且这条街已被划入了拆迁的范围。金是在一个中午回来的,他把车停在街口,一个人在街上走来走去。那个曾经玉树临风的大男孩,脸上多了一些沧桑。关于金的一些事,有不少我是从姐姐那里听来的。姐姐说金在那个夏天的傍晚并没有离开,他去了白水河的北岸,在一片树林里躲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才离开。
金离开白水街,离开白水镇,先是去了县城,后来认识了一个做生意的南方人,就跟着那个人去了广东。金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对我姐姐说那些话的,那天他喝多了,说自己没有强奸巧,他之所以那么说,是为了败坏一下巧的名声。那样就没有人要巧了,到时他就可以和巧在一起了。金不知道巧在二十岁那年嫁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婚后第二年她给那个男人生下一个儿子。也不知那个男人从哪听说的,说巧被强奸过。当时他心里还觉得别扭,答应的很勉强。介绍人说,巧那个姑娘很俊呢,你看了后保准能相中。两人见面后,那个男人一眼就看中巧了,喜滋滋地对介绍人说,巧长得跟天仙似的,我算捡了个便宜。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巧居然还是个处女。他愕然之余,问巧怎么回事。巧给了他一个大嘴巴,然后呜呜哭了一夜。结婚后那个男人对巧很好,拿巧当宝贝一般。
金再次见到巧是在他回到白水街的第二天,他们的见面不是偶遇,是金去找的巧。金在外闯荡了那么多年,也算见过市面了,所以他能够处事不惊,但在见到巧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慌了一下。
意外地见到金,当时巧都忘记他是谁了,要不是金说出他的名字,巧是不会想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当年的金。巧给他泡了茶,说你是怎么找到家门的?
金说,打听到的。
巧已是一个中年女人,从她的脸上看不到过去的那个巧了。金看一眼,又看一眼。巧说,老了吧?都三十多的人了。
金想说一说那天晚上的事,但他欲言又止,直到走也没有说出来。二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金感觉那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是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
金掏出烟来,问巧能不能抽。
巧说,抽吧。
金点上烟,说我离婚了。
巧哦了一声,说干嘛要离婚呢?
金说,过不到一块就离婚了。
巧的丈夫回家的时候,金正抽第二根烟。
巧向他的丈夫介绍说,我的一个同学。
巧的丈夫和金热情地握手,说要留下金吃饭,两个人喝一杯。巧也说,就是,你们喝一杯,我做菜去。但金没有留下来,这些年他喝酒太多,把胃都喝出问题来了。
从巧家出来,金摇了摇头,他想不明自己为什么要去巧家,而且是怀揣着忏悔的心理去的。更让他纳闷的是他还把自己离婚的事告诉了巧。为了让巧宽恕自己,还是为了见她一面?金不知道,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找个地方把自己灌醉,然后好好睡一觉。
再次回到白水街,金去了一趟白水河。他坐在二十年前的那棵柳树下,捡起一块石头,想打出一个漂亮的水漂,但那块石头从他手中飞出后,扑通一声,直接掉在了水里。金点上一根烟,想着那个天黑前的夏天。那年他十八岁,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他不会再因为巧而断送上大学。他会好好复习,考上北大的。他相信自己能考上北大。
从河边回来,天已黑下来。看着黑下来的天,金感觉酒劲上来了。在他朝路边的车走过去时,他看到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和当年的巧差不多大。金叫了一声巧,然后就把那个小姑娘抱住了。
过去,二十年前,我恨过金。二十年后,对金我已恨不起来了,只觉得他有些糊涂。如果他舍得花钱,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不止我说他糊涂,我姐也是这么说的。在我姐说起他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