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浮尘(小说)
1
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丁立在雨石街南面摆了个水果摊。摊子不大,五到六个平米,是用一块块木板围钉起来的,顶上盖的是铁皮,下雨时啪嗒啪嗒响。丁立是个喜静的人,棚顶的雨点声搅得他不安,一到下雨天他就烦。尽管这样,丁立还是满意自己这个简单实用的水果摊。不满意又怎样呢,就是这样的一个小摊子,还是两个亲戚凑钱帮他撑起来的。丁立很感激这两个亲戚,在他人生最低潮的时候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他在无望中看到了希望,像一个黑夜迷路的人,望见前面有了一丝亮光。
水果摊的斜对面是老黑的士多店,隔着一条三米来宽的人行道,老黑扯开嗓门问:“兄弟,老家哪里?”说着就一瘸一拐走了过来。丁立的摊子收拾得干净整齐,他自己用一些木条、木板的边角料钉了一个木架子,一种水果放一个木格子里,颜色各异,看上去还蛮诱人。一人高的木板墙上,挂着一幅裱好的油画,老黑指了指画,问:“你画的?”
丁立咧嘴笑了笑,说:“是我画的。”
老黑吸一声鼻子,偏头凑近画看了看,问:“里面画的是什么?”
丁立来了精神头,眼睛一亮,说:“这是我模仿梵高的《麦田群鸦》,里面画的是麦田和乌鸦,你也喜欢画画?”
老黑睁大眼睛,前额的横纹动了动,像用两根粗铁丝勒出来的,他说:“我不喜欢画画,梵高是谁?”
丁立眼里的亮光消退了,说:“梵高是一位外国大画家。”
“老外的东西你也能模仿?”老黑摸了摸光溜溜的头,笑笑说:“不瞒你说,我小学都没毕业。”看了眼丁立问道:“你是个画家?”
“你见过像我这样落魄的画家吗?我只是喜欢画画,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画。”丁立叹口气,抬头看着外面过往的路人,自言自语:“都好久没画了。”
后来,老黑有空就来丁立的水果摊聊天,两个男人站着或坐着,天南地北地胡扯一通。丁立从老黑阔大的嘴巴里知道了一些雨石街的大事小事。老黑告诉丁立:“我在这里呆了快八年的时间了,天天死守着这个鸡巴大的破士多店,饿不死也发不了,每日像个梦游的废人。”说到这里,老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笑笑说:“我就是个废人,二等残废。”
老黑是个有点意思的人,给丁立的生活带来些许的欢乐。更多的时候,丁立还是快乐不起来,一个人守着冷冷清清的水果摊发呆,有时想画画,发愣半天又不知道该画什么。自从女人带着两岁的儿子跟一个老板走后,丁立就消沉了大半年,他感到前途渺茫,好不容易有了女人和孩子,转眼之间又成了光棍一条,仿佛是在梦里。丁立一点都不怪女人,这是个长得好看又会打理家务的女人,理应要过那种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过丁立恨那个拐走女人的男人,要不是他横插一脚,一家三口的日子应该过得安稳,没有多少钱,日子勉强过得去,像所有平平淡淡的家庭那样过日子。
丁立没什么特长,家里的农活做不好,进工厂又说单调沉闷,也没有干苦力活儿的身板。如果硬要说他有特长的话,那就是画画了。画画是他的最爱,可画画不能给他带来馒头和咸菜。在学校的时候,美术老师喜欢他,说他有相当好的画画天赋,说将来有可能成为画家。丁立觉得是美术老师的那句话害了他。其实,说美术老师害了他也是不妥的,归根结底还是贫穷的生活害了他,要是当年家里的生活条件好一点,他也不会高中没上完就辍学了。有些时候女人也是支持他画画的,临走的那天,女人对他说:“你喜欢画就坚持画下去吧,往后一个人过日子,负担也就轻了。”她是一个让人无法恨不起来的女人。
这时,老黑的目光落到丁立的头上,他笑着说:“你的头发都快掉没了,不过有画家的相貌。我老家也有个画家,他的头跟你的头差不多,脑壳上也是稀稀疏疏的几根毛。”笑了几声接着又说:“听人说画画的人都是神经病,丁立你是神经病吗?”
“你看我像神经病吗?”丁立回了他一句。
“现在不是,以后就难说了。”老黑认真地说,“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你我都会变成神经病的。”
丁立说:“老黑,你不能这样说自己,也不能这样说别人。”
“怕个卵,神经病就神经病呗,我看很多人都是神经病!”老黑剥了个桔子扔进嘴里,眯眼说:“你没去过438吧,改天我带你去那儿玩玩。”
丁立知道438是个什么地方,那里汇聚了不少站街女,因为附近有个438发电站,也因为和“死三八”谐音,因此就被人叫开了,住在雨石街的男人,大都晓得438的另一层意思。丁立的女人离开后,他就没再碰过别的女人。丁立其实很渴望有个女人,但他又不屑这种便宜的站街女,想都能想得到,几十上百块钱就可以到手的女人,能好到哪里去呢,年纪大不说,她们根本就没有职业道德,毫无情趣。
丁立说:“我不会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老黑说:“别把她们想得那样低贱,你高尚吗?别以为你能画画就高尚了,没钱你想高尚也高尚不起来。”
丁立说:“我要找正经的女人,我还要结婚生孩子,你就不想结婚了?”
“结个卵婚,老黑笑着说,我穷光蛋一个还想着结婚?告诉你丁立,结婚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丁立摇摇头说:“老黑,你连结婚都不敢想了,真是可怜!”说完这句话,丁立心下又想,其实老黑说的不错,自己也是个可怜虫,拿什么跟人家结婚?哪个女人愿意嫁个穷光蛋?想到这里,丁立就迷茫起来、忧郁起来。
2
老黑是个话多的人,只要和丁立在一起,他就说个没完,像开着的水龙头,哗哗哗地响。老黑了解雨石街,从他讲话的语气看,好像雨石街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也没有他不晓得的事。老黑说:“丁立,以后收保护费的那帮孙子来了,你别鸟他们,连屁都不要放他们一个,就说你是我老黑的亲兄弟,这样他们就不敢问你要钱了。其实,他们保护个卵,就是敲竹杠!”
收保护费的事情,丁立听老黑旁边修理电器的老板讲过,老黑那天取出一把菜刀,一瘸一拐地来到收保护费的人面前,声音不大,但吓人,他说:“不是你们砍死我,就是我砍死你们!”收保护费的三人都是矮个子,一米八几的老黑光着头铁塔般站在他们前面,有点像大象跟山羊站在一起。
说话的当儿,一个女人手牵一个小女孩朝丁立的水果摊走来,老黑说:“你看到那个女人没有?她叫卓莹,老公失踪快三年了,是死是活谁也不晓得。这个女人爱打麻将,也有点风骚,听说跟两个男人好过,不过年纪轻轻就守寡,还带个“拖油瓶”也难为她了。要是换做我的话,我同样会骚,你想想,一个人要是连爱都没得做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叫卓莹的女人来到水果摊前,丁立和她正好打了个照面,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皮肤有点黑,像朱古力的颜色,米色的T恤紧绷绷的,胸脯腾空而出,直晃人眼。卓莹看一眼丁立,问:“香蕉多少钱一斤呀?”丁立说:“三块。”卓莹说:“便宜一点吧,两块五一斤,好不好?以后我会经常来你这里买水果。”丁立说:“两块五就两块五,依你!”卓莹的脸上就现出了笑意,她又看了丁立一眼,轻声说了一句:“谢谢额!”
卓莹走远后,老黑说:“你看她那屁股扭呀扭,骚哄哄的。”说着又拿腔捏调学卓莹说了一句:“谢谢额。”他拍了拍丁立的肩膀,嬉笑道:“她记住你了,对你有意思了!”
丁立不解地说:“你瞎说,难道一斤香蕉便宜了五毛钱,她就对我有意思了?不可能!”
老黑说:“怎么会不可能呢?女人就是女人,别说五毛钱,有时候还会为一句分文不值的话就会喜欢上你。”老黑还想接着说,这时见有人进了他的士多店,便匆匆离去。
丁立有点不理解自己了,要是搁往日或者是别的人,两块五一斤的香蕉他绝对不会卖的,可是当他看到卓莹水漾漾的眼睛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难道对她有意思了?丁立想。
接下来的日子,丁立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卓莹,有时她一个人,有时牵着她的女儿,远远的见了丁立就笑一下,经过他的水果摊时,也很随便地问一句:“生意好吗?”丁立越来越觉得卓莹对他有点意思了,这样他不免就多看上她几眼。其实,她算不上漂亮,身材偏矮又有点胖,比例不均匀,不符合人体的“黄金分割”定律,但她看上去性感,她的嘴比一般人的要小一些,嘴唇有点厚,两片贴在一起,侧面看上去,像一只紫红色的蝴蝶趴在那里;嘴唇启合时,隐隐现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她呼出的气也带着薄荷的清爽;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点颤音,听着让人舒服。还有她的眼神有点特别,眨眼之间表情丰富,仿佛在告诉丁立,她是充满活力的,她需要爱的滋润,她懂得温柔,也懂得风情。
老黑说卓莹喜欢上了丁立,不错,当卓莹第一次和丁立的眼睛相对时,她的心就跳了几跳,她告诉自己机会来了。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多情的、强壮的,虽然贫穷,但充满诗情画意,是个懂得爱惜女人的男人。她在心下盘算的时候,整个人雀跃起来,浑身透出欢快的气息。她每次经过水果摊之前,都要在镜子前梳理打扮一番,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水果摊,不经意地给丁立一个笑,不经意地说上几句话。她相信,丁立能扑捉到她传递出去的信息。
丁立是个对女人有点小经验的人,他当然读懂了卓莹的一举一动。当丁立确定卓莹对他有意思的时候,他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浑身的细胞欢呼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展望和卓莹生活在一起时的美好情景。
一次卓莹要求丁立给她画个人体素描,丁立挠挠头说:“画不好可别怪我哦!”卓莹说:“画不好我就不要。”看到卓莹近距离地坐在自己面前,丁立感到有点局促,心下却是兴奋的、乐意的。当丁立从画架上取下画好的作品递给卓莹看时,卓莹扑哧一声笑,说:“你也把我画得太夸张了吧?”
丁立说:“哪里夸张了?”
卓莹指了指画里面的人的胸脯说:“这个画得太高了,羞死人了!”她似乎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丁立,掩饰不住笑,说:“我不要,你留着吧。”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连好几天,丁立没见到卓莹。
十天过后,丁立看到卓莹远远地路过,她没像往常一样往水果摊这边看,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直到消失在一栋楼的拐角处。
丁立对卓莹的这一举动表示不理解,按理说应该趁热打铁才对呀,可她为什么又不来了呢?明显有故意躲着自己的意思。丁立原以为跟卓莹的感情会发展得很顺利,属于顺风顺水的那一种,两个人之间会有一场场好戏接连着上演。他真猜不透卓莹在搞什么鬼,她难道刚开头就放弃了?不,他不相信她会就此罢手。接下来,丁立有些坐卧不安了,他常常一个人站在水果摊前翘首张望,希望卓莹出现,像往常一样远远就冲她笑,然后经过水果摊。
老黑对丁立的魂不守舍表示好笑,同时也表示极为不满,一个女人就这样让他神魂颠倒,况且这个女人又不是什么仙女,就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去438出几个钱,就能让她们老公长老公短地叫,任你消遣,没必要在这里弄风情,玩什么精神把戏。老黑知道卓莹是在吊丁立的胃口,女人吊吊男人的胃口也很正常,但他认为卓莹玩这一套就不应该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矮胖冬瓜,现在吊人胃口玩起消失来了,实在不配!
老黑说:“丁立,卓莹这样的女人,也让你这样上心?不会是动了真感情吧?她有什么好的呢,又不是大美女西拖,你不值得为她牵肠挂肚!”
丁立有点烦躁地说:“是西施,不是西拖,没文化!”
老黑说:“拖和施不是差不多吗,反正说的就是那个人。丁立,我说你要是上火了,就去438泻泻火,花几个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丁立说:“老黑,我不是你,就是把我憋死我也不会去那种地方的,你不知道爱情的滋味,你更不懂得享受爱情,你不喜欢的人并不是就很差,你缺少一双欣赏美的眼睛,好了好了,不跟你这个没文化的人说了,说了也等于对牛弹琴!”
“什么牛不牛的,我看你就是一头笨牛。看在朋友的份上,我今日给你出一招,你还看不明白吗?卓莹是在故意吊你呢,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你得忍着,别把她当一回事,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乖乖地来找你的;第二条路是,你要是实在坚持不下去就去找她,直接去她家里找她,说几句不要钱的好话感动她,这样离上床就不远了。我说这样简单的事情,怎么到你身上就变得复杂了呢。有文化,真可怕!”
3
老黑的一番话,丁立细想起来觉得还是有些道理,别看他没文化,研究起女人来还是一套一套的。想到“上床”两个字,丁立心下一动,连日来的郁闷,似乎瞬间就脱离了他的身体,化作一缕青烟飘出了窗外。上床是必然的,男女之间发展到一定程度就避免不了上床,老黑说男女之间的好,就是为了上床,上床是最终目的,但对丁立来说不完全是,在上床之前,丁立还喜欢有个过程,每天在水果摊盼望卓莹出现,看到她温暖的笑容,两个人说上几句彼此意会的话,然后四目相对,心下荡漾起来、澎湃起来。这样才有滋有味,而肉体的碰撞是快感,没有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