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次，二哥打电话招呼我去狼心山下老江家吃饭，说起我写的东西，讲述过好几个熟悉的人，二哥笑着说：“兄弟啥时候把我也写一写，我这人官没当上，事情没少做，写出来肯定也有点故事。”我说行行，没问题。至于什么时候写，能写成什么样子，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我对二哥既熟悉又陌生。我了解一些他的大体经历，他是二叔家堂兄弟中的老大，从小就以胆大著称，是庄子里的娃娃头。上学时，他虽然学习成绩不是最好，但仍然是学生中的头儿，并早早地显露出组织领导才能。工作后，先做老师，后来提拔进了行政单位，但由于历史原因，他在县里一个普通的局级机关工作到退休。虽然他在仕途上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但在为人交友上堪称我辈典范。在这个小小县城里，他可算得上是一个名人。
　　 但由于我和二哥工作、生活相距较远，对他的身世遭遇只能是浮光掠影，没有太深切的体会。或者说，我们之间有的只是同欢乐，缺少共患难吧！
　　 那天我被他的亲二弟、堂兄弟排行老七的志鸿灌了个一塌糊涂。谁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们也是兄弟啊！那也得写写二哥。
　　 今年清明前回去，看到的他已经没有过去那样坚不可摧了，他脸色铁青，明显消瘦。虽然还强打精神一如既往地招呼让大家吃好喝好，可他已经不能跟我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
　　 那天，三堂兄七堂弟来把我接过去时，他高兴地走过来握手，说兄弟你终于来了。我说早想来的，没顾上。他照例叼着烟，声音里听不出丝毫软弱困顿，脸上挂满笑容，还热情地招呼我和三哥四哥坐在一起打牌九，还能赢我和四哥的钱。只是，玩了没多久，三哥说有些困，休息会儿吧。二哥便不坚持，懒懒地依在阳光下那只大床的被子上。
　　 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过去，不是鸿弟介绍，表面根本看不出他已经病入膏肓。
　　
　　 二
　　 在老家村子里，我们这个姓氏是最小的户族之一。能追溯的渊源，是160余年前，祖上自新疆红庙子带着家眷回归，途经甘肃玉门时，在客栈里被人追杀，高祖翻屋顶而出，一路奔逃，流落于现在的故乡。自高祖起，有两太祖，再有祖上七八人。祖父辈在民国时期又因生活所迫流离失所，有的当了道士，有的跑到周边谋生，有的被裹胁进军队不知所踪。到父辈，留在家乡的只有四弟兄：大爷家二叔、三爷家父亲、六爷家三叔和二爷家四叔。我们兄弟三个，二哥家弟兄三个，三哥家弟兄两个，六弟家弟兄两个（本来四个，夭折两个）。
　　 交待一下家族情况，大家便知道我们这些堂兄弟亲近的血脉原因。我们这个家族能有今天，真的不容易。
　　 由于大哥年龄偏长，早年生活在外地，跟其他兄弟的来往有限，所以习惯上，二哥就是堂兄弟中的“老大”，他也自然而然以“老大”自居。说小时候当孩子王，我们都有些记忆里的证据。比如他带着一群孩子玩水，想把谁摁水里谁就出不来。我说有一次跟他在老家门口水坑里玩，就被他压得出不来气，差一点憋死。他笑说不会吧。既而他就说过去带着男男女女一大群，谁知道那个怎么样。反正偷瓜的时候别人不敢，都是他想出办法偷回来的，偷回来不敢让人知道，只能藏起来，偷偷地吃。
　　 那个时代的乡下孩子，偷瓜摸杏是游戏的一部分，我们无不参与。说其根本，还是物质太贫乏。生产队里种的瓜，一年只能分几只。平时眼馋想吃瓜的时候，只有到瓜地边儿上像叫花子一样，等看瓜老人施舍。遇上看瓜老人心情不好或者其他原因，只得怏怏回来。胆大如二哥，当然就不会像我们这些小娃娃那么可怜。
　　 我们几家是那个年代村子里鲜有的栽种有果树的人家。因为少，便稀罕，也成各路“豪杰”竞相掠取的对象。自家有的东西不香，别人家的才香，应当是条规律，娃娃们正是这条规律的积极实践者。当然，二哥的号召也起了相当的作用。小时候我们都是他身后的跟屁虫，他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他干什么我们也会做什么，经常能听到他高亢明亮的呼喊声回响在村庄上空。在我家和三叔家的桃树下、在他家的杏树下、在我们各家的果树下，无不留下他的脚印。
　　 二哥从当娃娃头的时候就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人。他和三哥相距一岁，从小在一起玩耍、上学，一直到高中和电大。三哥跟他相比，无论外形还是性格，完全是两个极端。但他们兄弟感情浓烈，至于是因为性格刚烈而且具有强烈战斗精神的二哥一直是三哥头顶的一棵遮风挡雨的树呢，还是性情平和学习成绩优异的三哥一直是二哥学习上的一只保护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现在两人都已经退休了，还相互依恋。三哥说，听到二哥重病的消息，他好几宿都没睡好，过去在一起的所有事情都历历在目。二哥可以为了自家人的事情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这种性格到他成人，仍然完整地保留在他的身上。
　　 自然，他从来也不是一个盲目蛮干的人，机敏能干是他天生的禀赋之一。小时候他喊上几个跟他差不多年龄的半大小子去偷瓜，瓜地边正好有拖拉机犁地，另外几个人说那么亮的灯怎么好去摘瓜，而他说这正好。他利用车灯照向看瓜老人瓜棚的空子，顺势翻进瓜地；又在车灯照亮的时候，看好大瓜在哪儿，一顿摘取……
　　 他在乡下人眼里肯定不是个老实孩子，却是爷爷宠爱的孙子。我的大爷爷是个读过几年书、有些文化的老人。他欣赏的长孙，一是健壮，二是机灵聪明，三是能干敢干。据说大爷在解放前跟恶霸打过官司，刚直不阿。二叔当干部常年不在家，二哥年龄稍长，学校放假后家里好多事情都由他顶起来做的。
　　
　　 三
　　 二哥和三哥同时高中毕业回乡参加劳动。他做了两年会计，三哥因为写字好有文采，很快被县里工作组的民政局长看中，招了工。
　　 二哥当然不甘心劳动一辈子。会计参加生产队的决策管理，同时也参加生产劳动。二哥还以共青团书记身份，积极参加到大队的工作中，成为村上青年的头头。当时乡下还有从兰州下来的知识青年，生产队的瓜丢得多，多是整天饥肠辘辘的他们所为。二哥作为生产队领导，带着民兵抓偷瓜人，是他的工作之一。他曾说过怎么设伏、怎么抓获偷瓜人的。听他说抓偷瓜人我就想笑。身份的转换，在年轻气盛的二哥那里，恐怕也没想那么太多。因为偷瓜被抓处理过的青年们，不知道能不能想得通呢。
　　 二哥终于还是被推荐当上了“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他做了中学教师。
　　 他教的是副课，却是学校的明星老师。学生们喜欢他，家长也喜欢他。他是“跨界”老师，上学在文革前，教学在文革后。虽然在大学学到的知识有限，但丰富的阅历、练达的人情、自带的热情善良，让他在教学工作中游刃有余。好些年过去了，他当初教过的学生已经三四十岁，成家立业，见到他仍然恭恭敬敬地喊：老师好。他也能一口说出学生的名字：嗨，你啊！上学的时候你和那个谁谁如何如何。学生笑，他也笑。这是我亲眼所见。我想过我的老师，也记得我的老师，但我几乎没与那个老师那么些热情过。
　　 我曾经到过他从事教学岗位的那所中学，他带我到他的学生家去摘杏子。乡村里认识他的人很多，每家都喊：胡老师，来我们家吃杏子吧！我们自行车上带不了多少，只好感谢盛情。
　　 他遇到的第一个伯乐是那所中学的校长，一位从文革中熬过来、被打倒又站起来的教育家。据说，校长非常欣赏他的工作能力与豪爽性格，一路把他从乡中学提携到县中学，还委任他做团委书记。
　　 二哥说，那是他人生的顶峰之一。
　　 进入80年代后，改革春风吹进社会所有领域。学校里有人号召改革，有人开始组阁，还有人撺掇二哥出来领头。
　　 但二哥并不知道这是个阴谋。他习惯了阳谋，第一次涉足人性的争斗，显得稚嫩而莽撞。恰在此时，他的恩公老校长大病倒下，他找不到指点迷津的人，又觉得别人建议得相当合理，于是参加进混乱的组阁争斗里。
　　 结果可想而知，他在别人设计的圈套里无言以对，落荒而逃。而且阴谋的责任也全扣在他的头上，他还无法分辩。
　　 最关键是他耿直的性格，自认为清者自清，终会水落石出，他不屑于辩解。他太相信自己，太信任身边的人。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最后，他自动要求调离那所学校，到一个边缘的部门工作。他太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也太相信组织会辨明是非，弄清真相。
　　 有一本书名叫《性格决定一切》。二哥用言行证明了这个论断。别人也看透了他会去证明这件事情的。
　　 二哥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仍然很努力，很有号召力。他做办公室主任，领导非常放心。工作那点儿事情太简单。一个岗位多年都无法进步，后来他才通过朋友的途径知道，组织那里他是有“案底”的。
　　 于是他想到自己不能这样下去。自己的价值不是这么一点点。
　　
　　 四
　　 我跟二哥的密集交往，正在他自找出路的这个阶段，时间大约在1995到2005年之间。10来年间，他把单位的工作放下，投身商海，开始体验另一种生活。他主要做材料供应，其间还做过一段时间的物资回收生意。他这一阶段的业务，主要在我所在的小城市。
　　 这是他另一段吃苦耐劳的时期。为了赶时间，他雇用车辆拉货，经常连夜赶路。有一次父亲搭二哥的车来看我，见到我说，没想到二哥能吃那么重的苦。
　　 某次他雇车夜里拉废品，在戈壁滩的月光下赶路，因为没有公路，所以等司机紧急刹车，车子一头栽下挂在黑河河崖边儿上，才知道早就走错了方向。那一晚上，他和司机两个从死亡线上爬出来，沿电线杆跑了20多公里找到我，天已大亮。等我找车去把他的车从河里拖出来弄回来，已经下午。
　　 那个年月的生意挣钱多，但极其艰辛。他从别人手里承包废铁回收，到处打关系、找门路。为了生意，在权力面前，他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
　　 因为没把公安的关系搞好，他曾被关进看守所。那是深秋的一天傍晚，公安通知我送床被子，去了没见到人。我对认识的公安说，客气点，那是我二哥。出来他没跟我说进去遇到了什么。据说，进去的人都得受教训，出来没有敢说的。
　　 他在资金短缺的时候找过我，我尽力帮了他。但我从来没有参与过他的生意。我固守着兄弟间不做生意的信条，我不想让金钱搀和进兄弟亲情中。在他困顿时找我的时候，我会出面帮他，这是兄弟间义不容辞的事情。
　　 在他完成原始积累后，每次见面都说，当年兄弟给了他很多帮助。我说没什么没什么，因为我确实不记得到底帮过他什么了。
　　 从本性上讲，二哥并不适合做生意。他太耿直，也大方，还不会阴谋，所以容易被别人的表面现象所迷惑。所以后来听他讲，被安徽刘老板借去几十万还不回来，我也毫不意外。
　　 他有时候把人得罪了，还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原因比较简单，就是他不太善于算计。他的心直口快在经商中也是很大的弱点。有些事情还没完全落实，口一快说出去就冒了气，被人僭越的生意也不老少。还有些时候好事没做成，有些人的利益受到损害，也得罪了人。
　　 但他的朋友还是非常多，跟他打过交道的大多数人都成了朋友。
　　 回到县城，我才知道他的朋友远不止我所知道的那些人。单位的领导是朋友，打工的服务员是朋友，服务员的父母都能成朋友……能成为朋友当然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他舍得为朋友帮忙，善于跟朋友不拘形式地交流。
　　 当然，他少不了酒肉朋友。
　　 我不知道他能喝多少，但即便见不到他的人，他在酒场上声震云天的声音也会在耳畔回响。“喝啊！”在酒场上，我没见他怂过。现在他不能喝了，我说他是把一辈子的总量喝超了。能喝，也善劝。我想我胃里曾经的一部分酒精，就是被他劝进来的。他来家里，当然得备酒。这好说，家里还有其他人，我稍稍陪他一点就行。去县城只要他知道，少不了集聚几个狐朋狗友喝几口。这个喝由不得我，他要硬劝，我也不好完全拨了他盛情之下的面子，只得让胃再一次受伤。好些时候我也劝二哥：你胃也不好，也别喝那么多。他会举着杯子直到你喝下去才说：是，我们都得注意，下一次吧。这回你来了，不喝怎么能行？说着自己也喝了下去。
　　 我还记得非常清楚，约20年前刚来我这里的时候，他常问我找药，说胃疼。找了胃药刚吃下，他又继续去喝酒了。他说办事不喝酒不行啊。
　　 能喝本来是他的显著标志之一。三哥说，不知道他得那么重的病。春节前还在一起喝了好几次，谁知道呢！
　　 二哥的倔强也是少有的。如果他不是那么好强，怎么可能把但凡人得都会乏困难支的大病顶住小半年呢！
　　
　　 五
　　 性格决定了他不一般的倔强。
　　 近10年他先是回到单位平静地等了几年，又在当地买下了一处林场，平时帮朋友做些酒类生意。仕途无望，造就了他通过经营得到了平静生活里得不到的财富，为儿子买了房子，安排了电业局的工作，找了漂亮贤慧的儿媳妇，生了聪明可爱的小孙子。
　　 他和姊妹兄弟一起孝顺父母，奉养二叔二婶安享晚年，为他们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