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十七岁那年,我爱过你(小说)
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全灭了,车流像几条相互缠绕、扭曲变形的蟒蛇,都在试图吞下对方,扫清障碍,冲出重围,可是它们在进攻时总搞得两败俱伤,于是十字路口的蟒蛇们缠结得更加厉害,形成了反复叠加的死结。我坐在车里,无奈地看着前方车辆之间的争斗,希望能在他们厮杀的空隙间里找到逃离的时机。我的小车的前后左右围着怀有相同企图的车辆,我既无飞车的本领,也无使时间倒流的魔力。此时此刻,我只能抑制怒气,静静地等待,等待英雄上场,斩获巨蟒,推开荆棘,让我可以继续行驶在宽阔的大道上。
来了四五个交警,他们各站在一个路口和十字交叉点上指挥着,那些缠绕在一起的车辆显出疲惫和愚钝,刚才的凶猛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个像趴在地上的蚯蚓,一会向左拱两下,一会向右拱两下,笨拙地挪动着软塌塌的身躯。车流疏散得很慢,有一个心急的车辆按了一下喇叭,立即被更响亮更尖锐的哨声阻止。又来一个警官,他的到来使其它的交警一个个面露敬畏之色,他对那些交警说了些什么,之后,十字路口的车辆缓慢而有序地移动起来。当我发动汽车跟着车流驶过那警官的面前时,我有意识地向他脸上望去,一刹那,他正好与我四目相对。在那一秒里,惊讶和怀疑从我们两人的眼中一闪而过,随即我们都向相反的方向看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
他,是他吗?二十年没见了!我在心里问自己。我继续向前开着车,今天我要出城,跟几个朋友约好去泡温泉,于是,平时极少开的我开着小车向城外驶去。
二十年前读高中时,他就坐在我的前面,他体格健壮,肩膀很宽,像在我的课桌前支起了一块坚实的石板。有时我觉得那也是一个盾牌,正立于我一臂之前,让我很有安全感。他经常侧身坐着,将一只胳膊放在我的桌上,课桌被他粗壮的胳膊和大手占着,显得局促而狭小。我从没有推开过那只大手,因为我很喜欢看它,它平展时宽大而柔软,握紧时结实而有力。
他像大多数十七岁的男孩一样好动、顽皮,课间,别想在教室里看见他,那仅有的十分钟,他也可以在草场上跟一群男生展开一场足球之战,直到上课铃声结束的最后一秒,他会带着浓烈的汗味和急促的呼吸闪电般地冲进教室。那时的我纤弱、孤傲,他澎湃的热血像一股巨浪,将我面前安静的空气狂暴地掀走。那热气腾腾的后背像烈焰下的盾牌,带着炽热的气浪将我罩住,差一点将我瘦弱的身体融化得一干二净。
他较少有安静坐下来的时候,所以我们很少能好好地说会话,即便聊起来,也不过是三言两语,便匆匆结束。其实我也没什么想跟他说的,语言在那时似乎显得很多余,偶尔他与我安静地坐一会儿,我们通常也是一言不发,沉默着坐着,可他的眼睛却没能安静下来,他左顾右看,看所有的人,那表情好像是在找什么有趣的事情。十七岁的年龄总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固执和毫无原由的骄傲。我知道他与另一个女生要好,但我从来不问,那时,我能感觉他的郁闷和失落。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有丝毫的表露。于是,两人的距离就像是用一根橡皮筋绑着,远了就会被扯回来,近了则会被弹出去。
一阵连续的汽笛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交通信号灯已变绿了十几秒,我竟然想得出神。车后的几辆汽车按着紧促而愤怒的喇叭,我赶紧发动小车向前开,有一种被人催促的逃离感,距刚才看见他的路口,我已开出了很远,我突然想开回去,去打一声招呼。天呀!我在想什么?我终究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行驶。一路开去,经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我却像得了妄想症,希望在每一个路口都可以看见他。
我已开出了城上了高速公路,不再有什么十字路口,一条延绵宽阔的高速路在眼前展开。它在阳光下闪耀着白光,像一条白带子平整而起伏地伸向远方。道路在我眼前迅速地向后退去,我没有减慢汽车的速度,但却感觉越来越慢。
我的两条腿已经麻木,而眼前还有几千米的跑道等着我,跑道像没有尽头的长路,无休无止,腿部血管肿胀,像有一个恶魔用他的利爪割开了我的皮肤,将鲜血换成了铅水,越来越沉重,再也无法抬起那双灌了铅的腿。跑道终点,体育老师的脸,我已看不清,此时他正戴着魔鬼的面具。他不断地冲着我们摇晃着手中的计时器,就像挥动着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口里大声喊着:“快点!快点!”似乎在说谁跑得慢,将被他的匕首刺中。还有多少圈?还有多少米?我跑得已经脚步错乱,只差一不小心,被自己绊倒。他和其它男生一起在跑道边看着,看我和几个女生跑得这般痛苦,于是,他跟着我们小跑起来,没能跑上几米远就被老师挡了回去,我感动得快哭了,心里也开始骂起他,一个傻瓜。
我带着裂开般疼痛的胸口和紊乱的呼吸回到了教室,一头趴在桌子上,将头埋在臂腕里,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而慌乱地跳动。我浑身冰凉,我知道我的脸苍白如纸,我不想将头抬起来,让别人看见我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一只手搁在我的胳膊上,我没有抬头,我知道是他的手,霎时,泪水浸湿了我的眼睛,顺着鼻梁流到了课桌上。
突然,豆大的雨点洒落下来,阳光依旧明亮,雨点在阳光下像晶莹的珍珠,饱满而璀璨。雨越下越急,天上看不到乌云,只有少许的薄雾依旧透着炽热的阳光,雨水与太阳交织在一起。恍惚之间,将过去与现在同时呈现。
驶出雨带,我已开进了温泉度假村,下车后,便闻到淡淡的温泉水的味道。女友们已经焦急地在大厅里等着,见到我,便一拥而上拉着我向温泉区奔去。一个又一个散发着不同香气的温泉池浸泡着三三两两的人,我们在一处有凉亭的草药池泡下,一股清香掺杂着刺鼻的药味将我包裹。我将全身都浸在泉水里,药味更加浓烈了,这个味道是那样的熟悉,是的,在他身上闻到过。记得那是一个暴雨后的早晨,清新的空气替代了几日来的闷热和潮湿。突然他裹挟着浓重的药味来到我的前面,我将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又扫,并没看到任何伤处,但我还是担心,忍不住问他这药味是怎么回事?他说昨天与人打架,打得浑身酸痛,于是贴了许多膏药。当时他的表情可爱极了,就好像一个男孩错穿了妈妈的鞋,又因不能光脚走路,无奈地穿着走在大街上。他带着满脸的痛楚和尴尬看着我,那眼睛里有一丝被关怀的渴望,可是我什么关心的话都没说,只是哈哈大笑。他好像有一点失望,带着他的“伤”不再理我。
闻着这温泉的草药味,我不禁又笑了起来,女友们一个个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以为我神情失常。她们哪里知道,我已精神失常快一整天了,我的思绪一直在现在与过去之间来回跳跃,再次见到他的渴望强烈而疯狂。我并不是冲动的人,此时却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念头,我要将十七岁那年没说出的话告诉他。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我在等,或者说我们都在等。等对方的一句话、一份告白,可是,等来的却是别人,我没有接受任何一个人的告白,我委婉地拒绝了一个又一个优秀的男生,只在心里留下他们的真诚作为永久的回忆。我开始觉得我很可笑,觉得平时相处时的感觉都是错的。我对自己说忘了这个人吧,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哭了。
直到在一堂科学技术课上,我重新认识了他。距下课还有五分数,我的课桌上却有一张被技术老师退回的机械图,那张图已经很好看了。没有错误,每条线、每一角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当然那一切都只能远看。当贴近时,会发现图上的曲线被我修饰过,有着颤抖的笔印,弯角生硬而粗糙,每一根线条外有着淡淡且模糊的阴影。他看了看我,一句话没说,立即拿笔替我画起来,他画得曲线流畅圆润、转角精准干净,每一笔都没有犹豫、没有踌躇,快速而优美,只用了几分钟就呈现出一张极具科技与美术完美结合的绘图。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他,一个果断干脆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他。那一刻,我明白,他不会主动走近我,犹如我不会主动走近他一样。不管内心是什么样的想法,都不会贸然地迈出第一步。
结束了,一段青春岁月就这样结束了,我们之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我换到一片柠檬温泉池,泉水中泡着满满一池的柠檬,金黄的柠檬在水中浸泡得油光程亮,拿在手中散发着阵阵清香,咬了一口,那酸涩的味道让我的泪水喷涌。我用泉水洗去泪痕,当再次抬起头时,看见他就在不远处,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孩子和一个女人,我忍不住笑起,这一次没有看错,那样真切、清楚。一整天的恍惚顿时清醒,我还是我,他还是他。
我没有叫住他,看着他带着家人走远。
我对自己说:十七岁那年,我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