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的阳光，照射到野草上的露珠。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闪烁出五彩刺眼的光泽,似乎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世界。
　　 野草间的小路曲曲弯弯，路面上爬着黑色的蚂蚁，有大头蚂蚁、小蚂蚁，还有长了翅膀的蚂蚁。
　　 一个瞎子，扶着一个面容清瘦，表情木然的小青年，行走在小路上。
　　 前边有一个小村，叫石仙洞村。瞎子走进小村，摇起了手上铁叮当，叮叮叮，几声传唤，瞎子就吆喝起来：“算命排八字，看相定乾坤！”
　　 叮叮叮，“算命排八字，看相定乾坤！”
　　 随着一声声叫喊，从一座座低矮的泥墙瓦房里走出一个个女人与小孩，探头看着走进这平静的小村的算命瞎子。瞎子的吆喝声似乎一下子就将这小村搅活了。一个大头大脑的小男孩，跑出了家，跟在算命瞎子的后边。很快算命瞎子的后边跟上一长串小孩，有男孩，有女孩。他们抽着鼻涕，希望有某一家能叫住这个算命瞎子，算上一卦，他们好围上去看个热闹。可是他们从小村的北头转到南巷，又从南巷转到西头，算命瞎子已经转上出村的小路，也没有人叫上瞎子算上一卦。这让孩子们异常的失望。他们回身时，个个仰头，张开嘴巴，学着瞎子的吆喝声叫嚷了起来：“算命排八字，看相定乾坤！”他们边叫边哈哈大笑。很快他们就在村巷上迎来了柔软的夜色。他们在夜色中又钻进低矮的泥墙瓦房。
　　 岁月就在这单调而平静中流逝，一下子又是雪花纷纷飞的冬季，一下子又过了阴历年了。
　　 过了新年，那个小男孩已经七岁了。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九斤八”。乡下人很容易从小孩出生的日子或重量去取名字，清明出生的，就叫“清明”端午出生的就叫“端午”。当然，如果是七月半出生的，乡下人是绝不会取七月半的，那是鬼节，乡下人忌讳。如果出生两斤多一点，就会弄个“两斤一”。如果三斤多一点，那就来一个“三斤半”。
　　 而九斤八这名字可不是出生时的重量，而是他出生时脑袋特别大，乡下人以为人的脑袋通常情况下是“八斤四”。那这小男孩的脑袋长大了肯定有“九斤八两”。所以大家就来了个外号“九斤八”。大队会计上他家登记户口时问他爹孩子叫啥名哇？他爹就说名字还没取，他娘就应道：“九斤八，反正叫着也顺口。”
　　 没想到叫着叫着，九斤八就七岁了。
　　 九斤八很想去外婆家拜年。他外婆家离他家有七十多里地。到外婆家要坐两趟渡船，还要坐汽车，到了还可以看见火车。渡船、汽车、火车，他都没有见过，他多想见一下没有见过的东西。可是父亲不带他去外婆家，以为他是个不听话，喜欢惹祸的孩子。
　　 九斤八虽然一再保证不闯出祸事，父亲还是不答应带他去外婆家。正月初三父亲就带着兄长朱盆与朱碗高高兴兴地去外婆家了。九斤八只好呆呆的看着他们出发。娘却哄着他说：“他们走了，我们母子俩更自在，过几天妈带你到姐姐家去拜年！”姐姐嫁在黑马镇上，九斤八已经去过好几趟了，没有汽车，没有火车。可父亲不带他去外婆家，他就只好默认了。九斤八低着头跑到牛花婶家，要找半男、半女她们一块儿玩玩。他刚到婶婶门口，就见迎男姐带着半男、半女准备出发去她们的外婆家拜年了。半男嘲笑他没有人带他去外婆家，他是个让父亲讨厌的孩子。
　　 九斤八又跑回了家，想找朱双木、林有木他们玩。双木、有木他们也已经出发去外婆家拜年了。就他一个人不能去外婆家，朱双木娘与林有木娘嘲笑他是个令人讨厌的孩子，没有人喜欢他。
　　 九斤八真的感到这世界上大家都将他看成一个坏孩子。他怎么会是一个坏孩子呢？他独自走出了村庄，来到村口樟树底下，坐在一块石头上，撑着下巴，想着自己为什么是个让人讨厌的孩子呢？
　　 太阳已经爬上一杆多高，他还是那样撑着下巴，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看着天空中飘移着的白云。五保奶奶拿着扫把过来扫樟树叶当柴禾，很奇怪地问他：“臭蛋，你为什么不去外婆家啊？是不是他们不带你去啊？”
　　 “臭蛋”是九斤八很难听的外号，本来乡亲们封给他的外号叫“屎蛋”但民间有股看不见的无形的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屎蛋也太不雅了，不如改为“臭蛋”，虽然改为“臭蛋”但听的人一听就知道就是“屎蛋”。
　　 九斤八想对五保奶奶说出实话，可是那样五保奶奶也会以为他是个很可恶的孩子。他反而笑道：“才不是他们讨厌我不带我去呢，是因为我还小，走不到，很远的呢，比到天上还远呢！”
　　 五保奶奶笑道：“你没到过天上，怎么知道到你外婆家比天上还远呢？”
　　 “你没有去过天上，怎么知道天上比我外婆家近呢？”九斤八反问着五保奶奶，嘻嘻地笑了起来。
　　 九斤八没有想到他的回话惹得五保奶奶沉下脸，喝斥道：“你这孩子真是让人嫌，大人说话，你顶嘴！走开，不要让我看见你！”
　　 九斤八看看五保奶奶，想看看她是不是开玩笑？可五保奶奶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每条皱纹刻得深深的，已经没有几颗牙齿的嘴巴扁平着，下嘴唇凸起来，露出一股凶相。九斤八站起来，走开几步，又回头看看，五保奶奶是不是开玩笑？可五保奶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他想冲五保奶奶大骂：“你个死老太婆，死一千死一万，为什么就不死你啊？”
　　 可五保奶奶曾经还帮过他一把呢。九斤八走着、走着看见路上一群蚂蚁，就蹲下玩起了蚂蚁。他玩起蚂蚁就忘记了五保奶奶刚才凶他的不快。他玩着玩着，就忘记回家吃饭了。他听到娘在远边呼唤：“傻儿子，在哪儿玩啊，回来吃饭了！”九斤八才答应一声，往家里跑去。
　　 第二天，半男与半女她们拜年回来了。九斤八跑到牛花婶家，半男、半女就与他说起她们外婆那儿有个神仙洞，里面还住着神仙。
　　 九斤八目光直直地盯在半男脸上，没有想到半男居然还见到了神仙。他好奇地问一边的迎男姐：“姐，真的有个神仙洞吗？”
　　 “那当然是真的喽！”迎男姐说着抓了一把她从外婆那边带来的玉米籽，放到九斤八口袋里。九斤八却对吃不那样感兴趣了，他直打听神仙是怎样的？半男与半女就在一边将神仙说得神乎其神，引得九斤八满脑子飞起了神仙的影子，自己也好像飞了起来。
　　 又过了一天，九斤八见朱双木、林有木也回来了，就与他们谈起了神仙。朱双木不信半男见过神仙，见过神仙的人以后就不会死了，就会长生不老了。
　　 长生不老，这更引起九斤八的向往。他早就听说人本来是不会死的，本来也是在天上玩着开开心心的。可人在天上不讲卫生，在天上到处乱扔垃圾，随地大小便，随地吐痰。天上人说你们该回去打理田地了。人说田地里下了种子就等着收割，还没有活儿呢。神仙就撒了几把草籽田间，要人赶快回去除草，否则草比庄稼高了。人回到人间一看，草真的比庄稼高了。从此人就忙碌在田间，没有时间上天了，也不能长生不老了。
　　 谁要是见到了神仙就会长生不老，那么半男与半女她们从此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九斤八心里一个劲地羡慕她们见过神仙。
　　 晚上九斤八枕在母亲臂弯里，也见到了神仙。他一觉醒来才发觉自己在做梦。吃了早餐，九斤八与半男、半女飞跑到樟树底下玩游戏。九斤八又好奇地问：“你外婆那儿真的有神仙吗？”
　　 “我会骗你吗？我骗你，迎男姐会骗你吗？”半男撑着腰生着九斤八的气，她对九斤八一而再地怀疑她，极为不满，她又想到了一个最好的法子：“不信我带你去看！”
　　 九斤八挠挠自己脑壳，他担心母亲不放行。
　　 “我们不告诉大人，自己去，我带你去玩个够，本来我也没有在外婆那儿玩快活，迎男姐偏说要回来！”
　　 九斤八看着半男，却不敢贸然行动，父亲严酷的惩罚在他心灵上横着一条他不敢轻易跨越的杆。他低垂着头，又偷偷地看着半男，眼光中闪烁着一丝丝难以扑灭的好奇的光亮，将他的心拉向那神仙的世界。他一声不吭，心里却突突乱跳，那个神仙又在向他招手了，白云飘飘，白云端上坐着一个白胡子老人，就像村上那个说书的白胡子爷爷差不多。
　　 半女在一边帮着腔。半女还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却与姐姐半男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瘦巴巴的，脸上明显处骨头凸出。她姐姐半男是个胖墩墩的小女孩，不过她与她姐姐一样不喜欢打扮。娘要她留长发，她听从半男姐姐的话，允许半男将她的长发剪了，剪成一个狗咬一般长短不一的发型。迎男姐回来将半男一顿好骂，就帮着修整了妹妹的头发。过几天半男还是以为她理的凹凸不平的发型才具有一种迷人的色彩。半女也以为乱糟糟的发型比迎男姐那个发型好看多了。她在外面与男孩子打架，也不怕弄乱弄脏。
　　 半女声音倒是非常清脆，冲九斤八说道：“我也看见神仙了，你没看见，哼，我们带你去你还不去，我们还不想带你去呢！”
　　 “我爸爸要知道了，会打我的。”九斤八一语道出了心中的担忧。
　　 半男哼了一声：“你还说你是勇敢的男孩子呢，你一点也不勇敢，还没有半女这样勇敢！”
　　 九斤八最经不起别人说他胆小怕事，他就是心头上怕着，面子上也要做得很勇敢。他一时兴起，挥着小手叫道：“去就去，我也不怕，要是我爸打我，我就逃到天上去，让他再也抓不住我了。我见到了神仙还怕什么？”
　　 半男见九斤八答应了，就附在九斤八耳边说：“你带着半女先出发，我回家偷个电筒就追来。我们分开来出了村，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去了哪里，下午我们就赶回来。不要紧的，伯父要骂你，你就说是我带你去见神仙的！”
　　 九斤八嗯一声，拉起半女的手，往村外跑去。他们跑出了村庄，就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回头看看，半男是否赶上来？可是一直不见半男赶过来。九斤八有些提心吊胆起来，他常常上半男的当，中了她的计，说了去哪儿，她自己反而不去了。她就躲在一边欢笑。可半女拉着他，催他快走，姐姐肯定会来的。
　　 去半男外婆家的路是朝北走的，出了村翻过一条小山坡，却看见半男与朱双木、林有木三人等在前边了。半男他们是从另一条近道抄过来的。刚才半男回去偷手电筒，遇上朱双木、林有木他们，他们知道她要去神仙洞看神仙，也跟着要一起去。
　　 九斤八见队伍一下子壮大了起来，胆子就大了起来，他们一路唱着歌，一路欢跑着，往神仙洞进发。
　　
　　 二
　　 半男外婆家离神仙洞并不远，只有六七里地。他们很快就赶到那儿。半男说先进洞玩够了再出来上她外婆家吃饭，吃了饭，就回去。那洞在村外的山上，有条小道通上去。
　　 洞口没有一根杂草，全是光滑的黑色的岩石。岩石上流着一滴滴泉水，山上长满了松树、杉树、油茶树。树林间鸟儿在清脆地鸣叫着。
　　 洞口黑乎乎的，看不见里面有什么神仙。
　　 半男领头，打起了手电，钻进洞中，要大家手拉着手，不要走散了，走散了，就走不出去了，就会让神仙留下当孩子。
　　 九斤八高兴地说：“神仙留下当孩子不是更好吗？就不用让爸爸打了！”
　　 “当神仙有什么好的？老是呆在这洞里，外面才好！”半男说着，回头对他们介绍起洞里的石头。
　　 洞口的光线不见了，外面的鸟叫声也听不到了。九斤八心里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怎么突然就与世隔绝了呢？正在他产生这种恐惧时，洞里忽地开宽了起来，石壁上还有人留下的松明灯。半男掏出火柴点亮了一盏松明灯，昏暗的灯光下，石头显得千姿百态。半男对大家说这是灶头，那是猪圈，还有水桶、面盆。九斤八看着看着倒也觉得有几份相似，爬上灶头，看看上面有没有锅可以做饭，可什么锅也没有找到。半男说，你可真傻，以为是真的灶头啊？是像灶头。
　　 九斤八心里一下子凉了，原来只是看几块石头。半男却说这是神仙做饭的地方，每天早上他们就到这儿做饭，现在他们已经下田劳动了。
　　 九斤八好奇地问道：“神仙也要劳动吗？”
　　 “不劳动有得吃吗？”半男回答着，又说：“前边还有一大片田呢，他们就在田边劳动！”
　　 “神仙是不用吃饭的！”九斤八强辩道。半男说别吵了，别把神仙吓着了，她带他们到前边一看就知道了。半男在前边转来转去，前边忽地更为开阔了，远远地传来潺潺流水声。半男用手电一扫，前边一片灰白的鹅卵石，半男说这片就是神仙种的田。
　　 九斤八看着，心里想，神仙在哪儿呢？
　　 朱双木与林有木催问起半男神仙在哪儿？
　　 半男领他们跳到下边田里，朝一边走过去，又往上爬去，到了上边一个平台上，有一个小洞钻进去。他们钻过小洞，就见几个人一样的石头站在一起，手上拄着一根长长的石条。半男笑着说：“这就是神仙啊！”半男手电筒照到“神仙”脸上，全是石头，而不是人的脸，也没有神仙的样子。
　　 九斤八说：“这不就是石头吗？怎么是神仙呢？”
　　 半男说：“神仙变成了石头，还是神仙啊！”
　　 九斤八没有想到自己冒险前来看的就是几块石头，一下子感到自己被半男戏弄了，又担心起母亲找他找不着，心里急，就叫道：“我要回去了，等一下我妈妈找我吃饭的！”
　　 “急什么，等一下到我外婆家吃饭，吃了饭我们再回去，我带你到另一边看看，那边还有马与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