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罗布坚持让我去打扫卫生，还这么说我：“你家里雇的有保姆，哪里用得着你做饭。”
　　 “叔叔！我求你了，安排我到白案上来工作好不好？”
　　 “不好！你走到哪里也是捣乱。”
　　 “叔叔！大叔！”
　　 我很不情愿，我最讨厌这打扫卫生的工作了。总是喜欢的事情不能做，不喜欢做的事情必须做。
　　 还是被我瞅到机会。等干完分内的工作，我就跑过来给师父帮忙。她捏饺子是标准陕西饺子的捏法，筷子拿在手里，捏得又快，别人捏一个饺子的功夫，她可以捏五六个，每个饺子像展翅高飞的鸟儿，看上去又精致又美观。她说藏式的花边饺子看上去像个贵族也很有范儿，她喜欢。做藏饺我可最拿手了，连姐姐都甘拜下风。于是我就在师父面前露了两手，师父看着惊讶得不行，夸我有这方面的天赋。
　　 被师父夸赞我心里很是受用。就在我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时候，管理员走过来了。
　　 “你的工作做完了？”管理员问我。
　　 “我做完了！”
　　 管理员说：“我检查检查去，没有做好扣工资。”
　　 管理员当着我的面给我师父说：“有时候吧！这孩子看上去很懂事也很聪明，很多时候又不行了，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在一块儿工作了，我才觉着管理员也是个老顽童，他喜欢跟我们几个开玩笑。他看到我干完自己的工作又过来在白案上帮忙，心里是高兴的，因为白案上每天要准备那么多的饺子和抄手，还要做馒头和包子，很费时间。管理员总是在一定时间安排大家放下其他工作，先过来帮忙做白案上的工作。然后再突击去给炒菜师傅切菜配菜。这样安排很合理，大家都很自觉地到白案上帮忙。师父开始并没有答应收我做徒弟，不管她答应不答应我就“师父，师父！”叫开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收你做我徒弟啦？”
　　 “上个月的一天中午，你忘了？我可是记得清楚呢？”
　　 “我说过这话吗？”
　　 “说过的！师父你可不要说话不算话！”
　　 师父：“……”
　　 师父看样子被我搞糊涂了。
　　 我暗自高兴。
　　 认了师父，我下班也不回家去了，缠着师父还要学画画。师父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她用毛笔画的水墨画谁看了谁都夸。反正在我熟悉的学校老师当中，在书画方面没有一个比得上师父的。如果让师父去教书育人，她绝对是个合格的知识分子。有一次，我一下来了兴致，趁着她不在房间，偷偷在墙上的山水画那个最高的山头上添了一只小鸟和太阳。开始她可没注意，是后来有朋友来欣赏她的画作发现鸟和太阳的。看着那一幅被我破坏的山水画，她当时看上去特别心疼，但是又拿我没办法。我也很后悔说：“师父，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千万别生气，我错了。”
　　 她告诉我，山水之间确实要有鸟儿，天空也确实要有太阳。但是，水墨山水画中，鸟儿和太阳在画外，都在想象之中，如果画鸟出来，首先是比例严重失调，哪里有比山还大的鸟儿啊？
　　 后来我就拿普通纸张画自己喜欢的卡通画了，我画的画还蛮像那么回事。只是无论动物画还是人物，师父说个个都像我，胖胖的，眼神一点也不安分，淘气极了。
　　 在职工食堂我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师父，又像个没有长大的女儿一样缠着她，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有时连上个厕所我也跟着陪着。有我跟着师父，她几乎连个人空间也没有了。说实在话，看得出来有时候她对我这种死缠烂打的行为很无奈。
　　 “格桑啊！我发现你怎么像个跟屁虫。”
　　 “我想跟着你嘛——师父。”
　　 “真拿你没办法！”
　　 “让我陪着你是最好的办法。”
　　 与师父相处一个月后，我才了解到师父的来历。单凭这一点，我就对师父佩服的五体投地。如果我的妈妈辞掉人人眼红的工作，到了社会上，真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
　　 有人见我缠着师父，认为我缺少母爱。
　　 对，我就是缺少母爱。
　　 我是妈妈这一辈子创造小孩不成功的代表作，而妈妈是我念不懂的经书，是紧箍咒。我名声全是被妈妈到处诽谤我才败坏了的。在人们异样的目光注视下，我很伤自尊，我喜欢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难道就错了吗？别人出生的时候都是在产床上，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听说牧区的孩子都生产在羊圈或者牛圈里，我是生在众目睽睽的大学校园的路边树下，像树上的果子一样，连滚带爬掉落在了大学校园，把一个大学教授称呼妈妈。可是，生活就喜欢恶作剧，我却没有在大学读书的天分，现在这个社会，不在大学念书怎么会有个好的工作岗位呢？是吧？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样的家庭怎么出了我这样一个人？连我自己烦恼的时候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家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学校好像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呆的地方，这么大了，在家里呆着让父母养活不好意思，最好自己养活自己才是。闯社会吧，爸爸妈妈又不放心，最害怕我在社会上结交不务正业的朋友。有人建议要我上个技术学校也可以就业。我说自己最怕上学了，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说上学的事情。我为了给自己不上学找个合适的理由，说怕上学的人在社会上可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挺好的。我对工作比任何一个勤杂工都认真，还喜欢帮人，因为帮助别人的时候被帮助的人高兴，我也高兴，帮助人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有人说我对工作这么认真，想必是因为爸爸曾经是学校的退休干部，而且爸爸经常来学校的茶馆喝茶，万一让爸爸知道不好好工作，回家怕是要挨训了。我说爸爸很少教训我，我自己对挨训也不在乎，关键是我认为既然做一件事就把它做得自己满意，哪怕别人认为是一件坏事呢。
　　 师父问我：“看来你在我的画上加上的那只鸟儿也是认真的了？”
　　 “当然啦，因为太高了，我站在凳子上给山头上画那只鸟差点摔下来，墨汁都掉到衣服上了。”
　　 师父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师父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我这么样的女孩子。
　　 我问师父：“这样的女孩子是好还是不好啊？”
　　 她说：“你有很多其他人没有的优点。当然，每个人都不是十全十美之人。”
　　
　　 三
　　
　　 餐厅的管理员大叔是住在我家隔壁，又是我爸爸的老部下。还有职工食堂的正式工叔叔次仁，他也是我爸爸过去手下的老职工。
　　 叔叔次仁一天嘻嘻哈哈就爱逗我，他说我的妈妈在单位上是很活泼的，走到哪里热闹到哪里，但是在工作上却从不落后与人，显示出她的要强；叔叔次仁还说我的性格特别像我妈妈年轻时候，我的姐姐像我的爸爸，爸爸脾气特别温和，对下属也宽容。
　　 有一次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叔叔次仁吓唬我说：“我一定抽时间去向你爸爸妈妈汇报汇报你的事情去！你最好小心！”
　　 我拉着叔叔次仁的胳膊撒娇：“叔叔，不要这样嘛！我请你吃酸奶好不好？”
　　 “太好了！”叔叔次仁等的就是我这句话，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吃着我买的酸奶，叔叔次仁给人们说：“格桑请我吃的，说是不要我去她爸爸妈妈那里告她的状。”
　　 我说：“吃了别人的嘴软。”
　　 叔叔次仁边吃酸奶边说：“呵呵！酸奶已经让我嘴软了。我今天就不去找你爸爸了。我明天给你拿我们家的甜茶喝，还你让我吃酸奶的人情，要不你妈妈知道了，她会骂我占你便宜。”
　　 我高兴地点点头说：“好！原来你也害怕我妈妈！”
　　 “我看见她就怕，看不见她就不怕了。”叔叔次仁说。
　　
　　 我是个很不愿意守规矩的女子。和师父他们在一起打工这么长时间了，我已经按捺不住本性，常常冷不防对人搞小小的恶作剧，这恶作剧虽然有时候叫人淬不及防，但是有时候可以使人在繁忙又枯燥的劳作中振作一下，借此发泄一下，从而获得一种乐趣。比如说百忙之中我偷偷在措姆的背后印上个面粉手印了，比如突然跑进工作间对叔叔次仁说，有人在大门外找他，害得叔叔次仁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我有一次甚至把退伍兵的茶杯里放了很多盐巴进去，他喝了一口盐水，看见我在一旁偷笑，拿着杯子追着要揍我；还有哦，有一次院长一个人到餐厅的厨房来了，大家都在忙，切菜的切菜，剁肉的剁肉，我和白玛在拣菜，院长从我身边经过，用教训的口气提醒我们，一定要把蔬菜洗干净，趁着他背对着我，我踮起脚尖顺手就把剥下来的葱皮放在他梳得很有型的头发上。
　　 我也有很多优点（这是师父说的），特别是爱憎分明的性格无人能比。职工食堂有十个人，临时工朱大姐是大家最不喜欢的一个人，她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谈起家事，朱大姐滔滔不绝说得吐沫星子乱飞，说得最多的是两个儿媳妇和自己没用又窝囊的老头子。她和大儿媳妇打架，大儿媳吃了亏，还报警叫来了110处理家事。她说自己从来没服气过谁，特别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
　　 碍着你啦？我们年轻人都这样！你也是从年轻过来的……我有点看不起她。
　　 朱大姐对我师父说：“我年轻的时候可比现在的年轻人懂事多了，我十七岁就是民兵连长，连爹娘都听我的！”
　　 她太喜欢抢功劳，还喜欢在背后打别人的小报告，爱推卸责任。这可能是她年轻时的那个年代遗留给她的坏习惯。
　　 “师父，她怎么能这样？出门在外，又不是在她家里！”我说。
　　 师父劝我不要与朱大姐一般见识。
　　 我打心眼里看不起老朱大姐，觉得她有点儿像我强势的妈妈，没有做长辈的样子。朱大姐在职工食堂工作了三个月，被职工食堂辞退的时候，是因为有人发现她在女厕所里弄了很多烟灰。因为朱大姐是在白案上做帮手的，按要求厨师是不允许抽烟的，特别是白案上的师傅，如果做的馒头让人吃了有一股子烟灰味道，多不好！朱大姐却死不承认自己有抽烟的习惯，甚至还一蹦多高把同事们骂了个够，说有人陷害她。她到走也没改掉自己的毛病，还认为职工食堂里的人都欺负她。
　　 管理员气得说朱大姐不懂道理，另一方面，他又十分肯定朱大姐工作还是全心全意的。才不是呢！朱大姐只是看见领导的时候特别卖力，领导不在的时候，她会玩点心眼儿嘴甜甜的，又是叫大妹子，又是叫兄弟，又是叫美女，让大家帮忙干这个，又帮忙干那个。看着她那么大的岁数，谁又不好意思让她多干活儿。活儿干完了，她的瞌睡来了，于是，她就找个领导看不见的地方睡觉。若是领导过来突击检查，那个临时工溜班了，她说自己上厕所了。这些我们几个临时工都看在眼里，我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别人不敢揭发她，我才不怕她呢！敢和我玩心计，你差远啦！我毫不客气当着领导的面揭穿：“你明明是去偷懒，上厕所能上这么长时间吗？厕所又不是按摩房。”
　　 朱大姐过后质问我：“我是不是和你有仇？”
　　 我回答：“没有，就是看不惯，必要时候应该有人站出来主持正义！”
　　 朱大姐没法子我：“我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你这么个死对头！”
　　 我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因为我们今生有缘！”
　　 大家听着我们俩人的话，忍着不敢笑，管理员却再也严肃不下去了，也是想笑又不好意思，一下子憋得屁都出来了。管理员放了一个很响很长的屁，大家全都哈哈大笑，反而弄得管理员大叔脸老红了。
　　 管理员后来说，个性强的人和个性强的人遇到了一起，谁也不服气谁，可就热闹了，非要斗个输赢。有时候是自家人和自家人，有时候是同事和同事。这人的一生都有对头，好人要经受磨难，坏人不至于太坏。
　　 在我眼里观察这些外地来的人，可以分出两类，第一类是在家名声臭得不行了，跑到西藏来了——朱大姐属于这一类人；另一类，是被人欺负，无奈之下才逃避出来。反正都是在家乡混得很失败的人。我虽然在家里不怎么样，但是在临时工的群体之中，我觉得自己还不算是失败者，起码我没有被生活逼得到处流浪。师父是极个别案例，不知怎么评价。不过，话又说回来，事物都有它的正反两方面，如果说爸爸妈妈甚至连姐姐都算上，把那些拥有着正式工作的人都算上，他们是社会的宠儿，他们的生活是顺应潮流的，那么我就是个叛逆者。我既然在家里充当了叛逆，在社会上，我是叛逆者之中的叛逆者。我也不想当个叛逆者，但是稀里糊涂没有好好读书，又不乖巧伶俐。在社会上流荡的人，一般家庭条件都不是很好，破罐子破摔就那样了。而我则是家庭条件太好了，把我造就成一个纨绔子弟，不知道我算不算是一个纨绔子弟。古代的纨绔子弟都是男的，现在社会不但有花花公子的纨绔，还有我这样的女纨绔。没有办法，我一点也不想被人说成是纨绔，这就好比，师父她也未必想出来流浪一样。
　　
　　 小卓嘎
　　
　　 一
　　
　　 临时工有点像是蒲公英的种子，有点随波逐流，有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决绝。如果临时相聚在了一起，又像是一辆公交车上的乘客。
　　 年轻人多的地方，一定是最热闹的地方，职工食堂里，从灶房操作间到就餐大厅，男的女的，几乎都是年轻的临时工,干着活，也是你逗我一下我逗你一下，一会也不安生。谁下手重了，吃亏的人就扔下手里的活儿还手，你追我赶打呀闹的就开始了。小卓嘎时职工食堂做洗碗洗菜的临时工。她刚来的时候，独自端着一碗白米饭，饭上面盖些酸辣土豆丝，坐到一边吃。大厨看不下去，把每样菜都挑了些，放在一个盘子里，放到她的面前，还教给她去如何掉虾壳，再吃虾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