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地在城里晃着，城里没有鞭炮声，街上也没什么人，许多店铺都关了门，他有些无助。大年三十他一个人在小旅馆里呆着，更觉得家的好来，虽然日子并不富裕，虽然他少有在家，总是在赌桌上，可也比这凄冷的旅馆强。妻子惊慌地打来了电话，说门缝里有一封信，写着什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话，要他拿出一半的钱放到拱桥那儿，否则就报警。他这才想起那晚的面包车的事，惊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有人看见了？可当时真没人啊，如果警察知道了怎么说得清楚？当时如果只是把钱拿走，没有那一推该多好，唉，其实那钱都不该拿。他思来想去，决定先不管父亲的事了，十天半月也出不了什么结果，得赶紧回去。
　　 当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家，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那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看不出是谁写的，下面署名是“一个正义的人”。知道确实有人看到了那晚的事，他不得不悄悄地向妻子说明了经过，在妻子的哭声和埋怨声中，决定把一万块钱放过去，舍财免灾，好在自己还得了一万呢。母亲询问着他父亲的事，听得直落泪，嘴里不停地说着“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这个春节没有一点春节的喜庆热闹，山里不时有鞭炮声在回响，他家却是冷冷清清的。叔叔伯伯们也来过，听了听经过，也没有什么主意。
　　 没想到第二天门口又有一封信，字迹还是一样，这次要五万，还说他不要离开家，否则就报警。他知道被讹上了，但那车确实是因为他而掉下去的，警察抓住肯定要坐牢，说不定还要枪毙。他卡里只有三万块钱，加上他拿到的两万里还剩下一万，还差一万。只得找叔叔伯伯去借。拿着卡到镇上去取钱，路过那儿时没有一丝停留，但山体上的撞痕依然清晰可见。车里的人肯定是死了，那张凝着血的脸，还有那“救救我们”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他真后悔当时贪财，否则哪有这样的事？他把钱放好后，带着他父亲的劁猪刀，躲在旁边的树林里守了整整一夜，他要将那人捉住，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取钱的人一直没出现，可第二晚他再去看时却发现钱已没有了。
　　 那边派出所打来电话，催他们赶紧去处理父亲的后事，立兵不敢离家，去了也知道没什么结果，能拖就拖吧。他知道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他头上已戴上了紧箍咒，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了。这让他成天提心吊胆，每天晚上都躲在门后，想抓住那送信的人，可一个月里，却没有任何动静。看来那人已满足，不再要钱了？这让他松了口气。然而，当他早上再次开门时，那信又出现了，像催命符，这次要十万，还说这次是一次了清。家里哪来十万块钱？妻子劝他到派出所去自首，这样就不用再担惊受怕。可两条人命啊，再说村里人知道了，那他们一家人还怎么过？村里人怎么看他们？特别是俩孩子。他决定相信一次，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他逼着母亲拿出了父亲寄给她的所有养老钱，可也只有一万多一点。他四处去借钱，那些平时亲如哥们的赌友一听说借钱，脸就垮了下来。转了一圈，一分没借到，再找叔叔伯伯借，他们也知道他的为人品性，都推脱说没有钱。
　　 他实在没办法，只好找到立强，他在放高利贷，借多少都可以，但利息高。他和妻子商量过，如果躲过了这一劫，他两口子就一起出去打工，他也保证不再赌钱，应该可以连本带息还清，虽然是白忙活了一年，但总比坐牢或丢命强。他寄希望于那信再也不会出现，可自己心里也没底。如果换作是他，有这么轻松的来钱门道，他会停手吗？他自己也有些犹豫。当他向立强说明了来意后，立强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签了字据，立强马上就拿出九叠钞票，像早已准备好了的，就等着他上门一样。
　　 他还是不敢出门，那边派出所催得很急，说考虑到情况特殊，派出所出面协调，让民政局出五万安葬费，让机械厂负担尸体停放火化费用，再不处理可就真没人再管了。他只好让母亲，再请一个叔叔和婶娘陪着去处理父亲的后事，自己推托身体不舒服，不敢去。他担心的还是那神出鬼没的信，万一再来了可怎么办？卖房子也换不了几个钱啊。最担心什么，什么就赶着来，这次还要十万！哪儿去弄那么多钱？立兵明白，这是个无底洞，对方有了这个生财之道，无论如何是不会放手的。他就像一条蛇，被人捉住了七寸，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别人的控制，除非置之死地，也许还有而后再生的希望。
　　 他和妻子抱头痛哭，下定决心去派出所自首，一时的贪婪，必须要有个最终极的了断。他知道，从此他的家人将受尽人们的欺负和白眼，父亲已死，却还没有回家，母亲已年迈，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将十分艰难。而且孩子将背上“有个杀人犯父亲”的枷锁，在同伴中再也无法抬起头来，可这一切都无法挽回，无法补救，在他将手伸向那个皮包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他希望能看一眼父亲，哪怕是骨灰，他对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懊悔不已，他曾经瞧不起父亲，甚至有些恨他，但现在却极为希望能看他一眼，即使没有任何言语，但这已不可能了。他的脑海中仅仅留下了父亲苍白如纸的脸，以及头发眉毛上结着的冰粒。
　　 清晨的阳光照射到他脸上，有些刺眼，他抬起头，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远处山洼里还有一堆堆雪白的雾，鸟儿在欢快的比赛般鸣叫着，这些东西以后再看不见也听不到了？在妻子的抽泣和孩子们的大哭声中，他迈出了家门，离开了家，要回到另一个“家”。他家悲惨的动静，显然引起了全村人的注意，但谁也没有到他家看看。当他到派出所里，在警察面前刚坐定，电话却响了：“立兵，你儿子在我手里，你胆敢报警，我就弄死他！”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又无力地坐了下去，手机掉在桌上，“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你听，这是你儿子的哭声！”他听到了，儿子正哭着在喊“爸爸！”警察也听到了。
　　 他独自来到那个崖洞口，警察早己悄悄地围住了那儿，他看到立强的刀正逼在儿子的脖子上。他没想到的是，那个写信找他要钱的，竟然是从小一起长大，而且一直是赌友的立强。他眼里似乎要喷出火，脸在极度愤怒中已扭曲变形，牙齿紧紧咬着，双手捏紧的拳头上青筋直冒。他这两个月来提心吊胆的日子，都是眼前这个拿着刀逼着他儿子的好伙伴所赐，他恨不得扑上去，一块块地撕咬他。但他必须忍住，儿子在他手里，还有警察的告诫，他必须忍住。
　　 “立兵哥你好啊！”立强有些得意，“这事可怪不得我哦，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贪财！”是的，如果不是自己贪财，哪会有这样的事？“新国伯还没回家，我看你家也够可怜的，这样吧，我们都到此为止，你欠我的一分不差地还我，我也不再找你要了，咱们的事就此两清，你看怎么样？”他想早这样也许就真没事了，可现在，一切都晚了。“行，把我儿子放了，我也不报警。”“好啊，嘿嘿，那面包车里的人叫光远，就山那边的，他家里人正急着找他们呢，我们去找他家挣点钱耍耍？”“好啊好啊，说不定能挣个十万八万的呢。”他满面含笑地附和着，立强信了，架在儿子脖子上的刀放了下来。“我们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哪有过不去的过节？这不就没事了？走，我们去好好合计合计。”警察伺机冲出来制伏了立强，儿子并没有大碍，只是受到了惊吓。
　　 他再带着警察来到那个峡谷里，面包车已经生了锈，斑斑的锈迹像是一道道伤口，在流着血。车内人的尸体已成了骷髅，一双大大的眼洞，黑黝黝地望着他，已经完全没了原来的模样。他才知道他叫光远，竟然就是附近的人，警察从旁边的皮包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大半车的带给家里人的礼物都已烂了，或者已破旧，在车里堆得乱七八糟。他的家人赶来，看到他的样子，扑到车上放声大哭，“儿啊，你都到家门口了，可就为什么回不了家？”有的人要冲上前来对立兵拳打脚踢，他没有躲闪的意思，警察把他护住了。他们一直盼着回家，苦苦找寻的亲人，却是眼前的样子，任谁都无法接受，无法不悲伤愤怒。他并没有害人之心，只是想拿点钱而已，他虽然想到他们会死，但看到那个骷髅，还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血肉模糊，曾经求他救救他们的那个人。如果当时他不贪财，真的救了他们，那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和现在相比，应该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吧？可他却偏偏选了最不该走的路。
　　 他忽然听见了头顶路上传来的母亲悲凉的呼喊声：“新国，跟好了，我们一起回家——”他没有看见母亲，当然也没看见父亲，看来父亲是终于回到家了。他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跪到了坚硬的石头上，并没有感到疼痛，只有心里在滴着血。
　　 峡谷中山风非常大，却并不怎么冷，呼啸的风声有点像他父亲吹响的羊角号角的声音，尖锐而不绝于耳。他似乎听到了里面夹杂着的父亲微弱的声音，若有若无，悠悠的飘来，好像想告诉他，眼前的车与他有点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