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小红山(散文)
一九七一年夏天,我是在小红山度过的,那年我十九岁。
和学校办工厂一样,那个岁月部队也办“五七”农场,搞些副业,贴补生活。各部队轮流去农场劳动,说是“锻炼”。我们部队的一个农场开办的矿场就在小红山。挖石膏。
小红山是个站名。一个人值守的车站,在漠北,在宁夏和甘肃交界,包兰线从这里穿过。车站的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腾格里沙漠,南面是连绵起伏的六盘山山脉,山里出石膏,一种灰白或蓝青色的石头。我在那里挖过一个夏天的矿。我对小红山的记忆,是白日当空,热风吹着黄沙呜呜作响,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骆驼的尿骚味。或是夜的冷寂,天很低,群星密集,银河在墨蓝色的天空上泻出一道白雾向西南倾去,掩没在了黑幽幽的山岭背后,风冷飕飕的,头顶的星星闪烁着凄凉的光芒。矿区窝棚的上空,几盏高杆灯孤孤地亮着……
一到小红山,映入眼帘的是铁路一侧料场上凸起的一堆堆的矿石,应该是先有了采矿人杂居的窝棚,然后才有了这个叫小红山的火车站。除了一周有一次拉矿石的铁皮列车到来,客车总是呼啸而过,极少有落站的旅客,站台这里总是寂寞得冷清,绝少有人,只有不停息的风,吹着……沙漠的风把站台吹得很干净,像水洗过的一样冰凉生硬。三间瓦房,呈凹字形,有着和全国的火车站一样的票房一样的站牌一样的站长。老站长戴着蓝色的平顶大檐帽,拿着红绿旗,那旗很旧,煤污兮兮,总是卷着。过站的列车一声长笛,站长便挺直了腰,把手中的卷着的旗子竖起举了举,迎送列车。铁轨闪着光伸向远方……
每到装车的日子,平日里寂静的车站就热闹了起来,似开了一锅的滚水。人群似乎是一夜间从地下冒了出来,人来人往,骆驼车马车拖拉机汽车拥挤在一起,人声沸沸扬扬充斥在站台。站台上矿石堆成一座座巨大的石垒,石方是量好了的,搬运工光着脊梁,背上扎着麻袋或牛皮,他们肌肉紧绷青筋外露踩着跳板背着矿石装车。大的矿石,几个人滚着上踏板,四周满是嗵嗵哐哐的石头砸车皮的声音,一节节六十吨的闷罐车,铁门向两边敞开着,搭着踏板,装车的汉子们进进出出,不时用粗布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站台上摆着一张木桌,黑瓷碗摞着,一把大铁壶,老站长供着茶水……风吹尘扬,尘埃中,骆驼打着响鼻,一双厚唇左右磨动着,闭着眼悠闲地吐着冒着白沫的涎水,站台上干草絮锈成球,随风滚动。风燥着人的脸,如一层干透了的浆糊绷在脸上。
“小铁梅”总在这一天挎着一个柳条篮子出现在站台,在忙碌的人群间来回穿梭,叫喊着“香烟火柴茶鸡蛋——”。红扑扑的圆脸,眉眼细细的,乌黑的头发梳着两个短辫。天再热,和当地的妇女一样,小姑娘头上总裹着一块头巾,已经很旧了。我遇到过几次,我也叫她小铁梅,买她的烟,她总是用一件红底嵌紫色花格的头巾裹着头,卖烟和鸡蛋的钱压在篮子底下铺着的一块蓝布下面。姑娘有十四五了吧,红上衣,蓝裤子,裤子却短很多,吊在腿肚子上,一双布鞋子破着,露出几个脚趾头。她拉扯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光着屁股,脏脸上流着鼻涕……站长看见了,招招手叫了声“毛蛋!”小男孩跑过去,抱住站长的腿,站长拿出纸来给男孩擦擦鼻涕,领进站房去……屋里的铁炉上的水壶咕噜咕噜响着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叫小丫,小铁梅是大家乱叫的,逗着玩,逗她唱《红灯记》,就是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那段……孩子唱的清亮着呢,戏匣子里跟着学的,孩子小不懂事,大人们听她唱,就问你家有几个表叔啊?有人起哄,说啊,有几个表叔?我是不是?孩子慢慢大了,不唱了,只是哭……她说她恨他们……嗐!”
站长和我聊起小铁梅。
我时常晚饭后溜达到车站陪站长喝茶,他姓刘,外号“踢死驴”。怎么这么个绰号,我没问过,他叫刘水成。这里干旱缺水,名字却多带水字,地名也多如此,有叫一碗水的有叫甜水井的甘塘的,我们矿场的工头就是当地人,就叫孙望海。其实,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海在哪边海是什么样的……车站后院有一口压水井,井很深,用电泵打水,这里的水只供车站用,站长喝茶做饭用,有时还要给列车上点水,住在洼地里的矿工们是吃不上的。矿工们他们用驴车拉水,从很远的地方装一汽油桶的水叮叮咚咚拉回来,一家人要用一个多月,半盆水洗完脸还要洗衣服,刷锅用过的水还要喂骆驼喂驴喂鸡,或去浇门前种的一小畦青菜。后来,我听站长老刘说,这里人从来不洗脚,一辈子也只洗两次澡,生下来洗一次结婚时洗一次。这里向日葵长得很好,毛毛的绿杆子垂着一盘黄花头,房前屋后,多了,也让人眼睛清爽。
车站的水是苦涩的,站长用枸杞子泡着喝,茶是红砖茶,硬的发黑,掰碎一块来,和这水就放在黑瓦罐里熬,喝起发粘发苦,可是,一咽下去,稍停一会儿,你会渐渐感觉有一丝凉气从舌尖一直凉到嗓子眼……“这茶就是地道!”站长说。值车是不能喝酒的,站长就把茶当酒喝,他喜欢要人陪着喝,划着拳喝:哥俩好啊——六六啊——八抬轿啊,该你喝!一喝一晚上。我和他熟了,就陪他喝。
“小丫她爸死了,那时她还小,大概就是毛蛋现在的年龄,山上放炮炸死了……”
“那么毛蛋呢?”
“野种!”站长说,“一袋毛洋芋疙瘩……留下的种。”
“哦……”,我并不吃惊。
小丫她妈妈我认识,她在我们营房灶上做厨工,低个,圆脸,两坨腮红,当地女人都这样,说风吹的。这女人齐耳短发,干净利落,不爱说话,人自觉卑贱,埋头干活……中年妇女丰乳肥臀的,有一种熟透了的丰腴的女人味,鼓鼓的胸脯鼓鼓的臀胯,招引男人的眼球。我记得我到小红山的头一天,吃饭,她和另一位厨娘从灶房里抬出一笼屉热气腾腾的白蒸馍,不一会儿,落了一层黑麻麻的苍蝇……我恶心,头皮都木了,我一个个馒头剥去皮,她站着看着默默地俯下身把我剥掉在地上的馍皮捡起吃在了嘴里……那顿饭我没有吃,我把我的几个馒头都给了她,让她装起来带回家吃,她推托着,她看着我,慌乱得不知所措……我们叫她张嫂。张,是他丈夫的姓吧,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守寡。我时常见她的两个孩子,小丫和毛蛋在营区玩耍,战士们给些糖果什么的,逗毛蛋叫叔叔。
后来,我认识了“踢死驴”,那个小红山火车站的站长,我叫他刘师傅。他面相老,瘦,高个,身体却板直,我相信是职业挺出来的。老刘有五十多岁,脸皮皱且粗黑,看起来过了六十。
矿区按山头划分,有矿场的有农场的有部队的有当地公社的,也有私挖乱采的,进山的盘山公路上,车水马龙,山被挖得千疮百孔,一川川的矿渣白花花顺着一条条山沟流下……轰隆隆的炮声此起彼伏,炸死人的事也是时有耳闻。
站长放下瓷缸,嘘口气,说:“小丫她爸人炸的稀巴烂,被石头埋了……”
我望了望后窗外的青山,天色已经向晚了,青山依旧鲜亮,高耸着,落日下,熠熠生辉。
山上出石膏。每天,吃过早饭我们这些当兵的头戴柳条帽,挎上军用水壶,拿上钢钎榔头和铁锹,还有撬杠,爬上四五辆大卡车,进山……在车上,屁股下面坐着几麻袋炸药,麻袋里的炸药灰白掺杂,粗得跟锯末似的,一路颠簸着,工头说“没事,只要不放雷管就没事……”。我知道,几大盒雷管油纸包着,在卡车的驾驶室里,由放炮员在怀里抱着呢。
进山得一个小时。到了矿点,卡车倒进矿台,所谓矿台是人们在山坡底部挖出一个个的凹入山体的车位,台上集中着头一天炸出的石膏青石,大家从上往下掀到车厢里,装满码实,四五车的石膏就运下山去……然后,按标注的位置清渣(清山皮露出矿体来),用短钢钎铁锤打眼,再几个人合抱着七八米长的钢钎,打夯一般一上一下地撴,转着十字花地撴,撴深炮眼。最后倒进几麻袋炸药,插着雷管的导火索,如绳,沿着炮眼窟窿一寸寸溜进去。在填药之前是先要往那窟窿里下几锹炸药,放雷管引爆,一声闷响,青烟冒出,炮眼的底部会被扩出一个大大的空腔来,几麻袋炸药就倒了进去……所有的人跑下山躲进山脚的猫耳洞里,屏气凝神蹲着等着,等哨声等大地抖动等震耳的炮声……
“女人不能进山,这是规矩,女人阴气重……”,站长继续述说着:“男人死了,没有了靠头,带着孩子,她也没办法……只有……为了糊口,女人可怜啊!毛蛋出生的时候,大冬天,冰天雪地的,那女人难产,下身光着,嗷嗷叫……肚子下伸出一节血红的细腿,抬到我这里打电话叫清水镇上的医生赶火车来……那让人瘆得,羊水破了血呼哧啦的,几沓麻纸都捂不住……谁知道,人们把小丫她妈刚放到我的床上,咕咚,毛蛋掉了下来,哇的一声哭了……小丫她妈说毛蛋认我,就叫毛蛋认我做个干爹,大家一起哄,我也就认了……那是头几年的事。现在,她人也不年轻了,你们来了,她找到事做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女人给我们部队做饭的事。“这不,刚缓过些劲,她家的大伯子哥就把她婆婆给送过来了,说娘该归老二管……老二不在了媳妇管,扔下老娘的铺盖就跑了。”
“她是哪儿人?”
“宁夏那头的。”
“改嫁啊?”
“都拖家带口的……她也过了那个年龄。再说了,两个娃谁养活得了?还有个婆婆呢。”
快入秋了,我要走了。接到命令,部队进驻前线,我奉命先行一步,要去达腊池机场装车押运一车皮军火……我想起,有些日子没有和老站长喝茶了,晚饭后我早早在我们部队小卖部买了一板砖茶和几瓶罐头去火车站和老站长告个别。我敲门,我呼“刘师傅,刘站长……”,值班室的门从里面插着,我贴窗听到一个女人的喘息声……悉悉索索,老刘应声了,门开了,我看见张嫂坐在床沿,脸通红。她低着头,头发散着,白色斜襟衬衫咧着,花纽错位,衣领开着,露着雪白的怀……
老刘站长家在甘塘,坐火车有着四个小时的车程,他和他徒弟倒班,守电话查路接车,一月一轮。老刘的婆姨隔三差五托付跑这趟线的老刘的同事,大包小包的给老刘捎带些吃喝……
铁轨静静躺着,亮闪闪的伸向远方,远方是没有人迹的大沙漠,起伏着一个个沙丘,远望去,如大海的波涛在涌动。
车站的背后不远是一个大坑,坑下高高矮矮密密匝匝搭着窝棚,窝棚间相互以废旧枕木为桩,用红柳条子编成墙,隔着,圈起一片一片的院落来,几家院子里卧着黄毛骆驼……采矿的人家就居住在那里。男人登山放炮,女人在家做饭涮洗,等着自己的男人。窝棚区的西面,挨着,是我们部队五七农场采矿队的营房……夕阳下,几家炊烟升起在屋顶上,那烟抖着,很快就弥散开来,弥散开,和远方青山升腾起的岚气连在了一起,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我顺着铁路往回走,风声呜呜……我似乎听到铁轨在铮铮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