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地事】憨憨的嫂子(征文·小说))
(一)
冬日的朝霞映照着沙狐岭,那高低起伏的覆盖着白雪的山头如同一个个饱胀的少女的胸峰。山脚下恒源煤业公司的办公楼也在北风中透着寒意。
早晨8点是交接班的时间,辛苦劳作了一夜的工人们乘罐笼升井了,刚出罐笼的他们,大约是感受到了寒意,好几个人把身上的工作服裹了一下,然后操着不同的口音边走边说笑着,黝黑的脸庞上只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一下离开那死气沉沉的巷道,他们仿佛觉得生活不再是单一的黑色,又变得五彩缤纷了。离罐笼十几米远的地方,摆着一张条形桌子,桌子上摆了几十个水杯,里面都倒满了水,桌子后面一个年轻的女人招呼着:“大家先漱漱口,喝点水吧,水是刚倒出的……”工人们纷纷走到桌边,端起了水杯,一个班下来,这暖暖的的白开水喝到胃里,就如同是干涸了很久的禾苗遇到了甘露,让全身每个细胞都舒爽。“憨嫂真是咱们的贴心人!”一个湖南口音的小伙子称赞着。“向憨嫂敬礼!”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矿工们陆续举起右手,尽管里面有不太标准的军礼,甚至还有少先队队礼,可她心里暖暖的,微笑着问大家有没有需要缝洗的衣服。一个班下来,工作服肯定是需要洗,但谁又忍心麻烦这个苦命的女人呢?大家望着她矮小的身影,寒风中冻得发红的脸庞,纷纷摇着头,奔澡堂去了。新一班的工人陆续从更衣间出来,踏进罐笼。女人赶紧站起身来,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着走过来的工人喊着:“兄弟,上下罐笼千万别挤呀!”“大哥,下井千万别带烟火!”“二柱子,你没有偷着喝酒吧?”“弟兄们,下去一定要先检查通风口,那可是大家的生命通道呀!”……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声音嘶哑了也顾不得端起水杯喝口水。
“憨嫂,我们记住了!”“憨嫂,我真的没喝酒,不信你闻闻……”这种对话直到罐笼淹没在巷道再也看不到才结束。她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把杯子都装入了一个塑料桶,这才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从地上拿起自己的大水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提起暖水瓶和塑料盒向水房走去。
这个瘦小的女人,独自穿梭在偌大的公司院落里,紧裹在她身上的军大衣和头上的蓝色方巾成了她的标志。她一会在水房帮工人洗工作服,一会又在门卫室把那些刮破或开缝的工作服用针线缝上,直到午后中班工人下井后,她在水房洗干净了每个杯子,又把暖水瓶寄放到了门卫室,这才去后院的车棚推出她那辆还算八成新的自行车,向家里蹬去。
她就是全恒业煤业公司大名鼎鼎的“憨嫂”——葛桐花。叫她憨嫂,并不是因为她智力不够,是三年前她的丈夫宏伟在矿难中去世后,她不顾自己月子里身体虚弱,把吃奶的儿子教给婆婆照看, 每天早班和中班都准时出现在井口,一遍一遍喊着“注意!”“安全!”几乎没有间断。为此,公司的杜总找过她,认为她是嫌抚恤金少,问她是要钱还是有什么其他条件?谁知她一口回绝,不要钱,也没有任何条件,只是要提醒其他矿工兄弟注意安全,别再像宏伟那样撇下她和儿子。别说公司的高层们不理解,不要任何条件,每天在井口丢人碍眼,就是那些矿工们也都觉得她不趁这样的机会向经理提几个条件真是太亏了,简直就是“憨子”。从此,“憨嫂”的绰号就在矿工中流传开了。
憨嫂的家,在离矿业公司5公里的另一条沟里。当她推开大门的时候,看到婆婆正带着孙子安安在屋子里玩。“妈妈回来了,宝贝!”她一边放好自行车,一边对屋里喊着。安安一下跑出来扑入妈妈怀里,小手使劲向她的蓝布棉袄里伸着。她望着怀里的儿子,心里充满了内疚,嘴里却逗着儿子:“宝贝,这么大了还摸奶奶,羞不羞?”小家伙一看妈妈不满足自己的要求,就大声哭了起来。一旁的奶奶赶紧劝解:“宝贝,别哭了,你摸奶奶的还不行吗?”谁知小孙子一点也不承情:“就不要奶奶的,就一堆皮,有什么好摸的……”他一句话,把婆媳两个都逗乐了,他自己也笑了。
憨嫂望着儿子就不由地想起三年前,每次自己从矿上回来,儿子迫不及待的吃相,想起他的小胖手触摸了妈妈乳房的感觉,还有他叼着这个温暖的“宝瓶”使劲地吮吸的声音,以及小腿还不停地扑蹬……她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都是自己对不起儿子,她心里默默地念叨:宝贝,安安,相信你长大一定会理解妈妈的,为了不让那些矿上的叔叔伯伯重演你的姥爷、爷爷、爸爸一样的事故,你一定要坚持!妈妈也要坚持!她的思绪此刻悠悠地飞到了遥远的故乡,那个她不舍但又不能不离开的地方。
那里是四川盆地的东北边缘,山与岭连绵起伏,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到处都是碧水蓝天,陡峭的山崖上长满了油桐树。她自己就出生在油桐开花的三月,那时漫山遍野,全是桐花,煞是好看。可山高岭险,满山的油桐换不成人民币,她家穷,山里的每家都穷。记得十二岁那年,刚过正月十五,就有个山西来的客人住到了家里,那个手上戴着两个金镏子,脖子上也挂着粗粗的金项链的叔叔让爸爸帮着他招工,说山西到处是煤矿,去了就能挣大钱。那几天,妈妈每天都给客人喝蛋茶(用开水冲的鸡蛋),每次小桐花都能感觉口水要流出来了,平时除了自己生病,妈妈从不舍得冲蛋茶给自己。逢十日是家乡的集日,山西叔叔竟然给了他十元钱,说让她随便去集上买点好吃的。天呐!妈妈赶集才带两元钱,她一个小女孩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呀!她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对遍地是钱的山西的憧憬。
十多天后,客人走了,爸爸也走了,临别时,爸爸抱起她:妹伢子,和哥哥好好在家听妈妈的话,好好上学,爸爸挣了钱回来给你买花布衫。谁知,爸爸一去再没回来,秋天,妈妈去山西抱回来一个磁罐子,说那里装着爸爸。全家人一起把罐子埋在了后山上。桐花跪在爸爸的坟头,心中充满了对“遍地是钱”的山西的憎恨。
小安安和妈妈玩闹一阵,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婆婆李大妈过来问桐花吃过饭了没?说锅里给她留着米饭。桐花说吃过了,是一队的队长秦虎从食堂矿上职工食堂打了一份米饭。秦虎哥和丈夫宏伟,还有三队队长的靳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自从丈夫出事后,秦虎哥和大鹏经常来家里看李大妈和安安,也劝过桐花,让她别去矿井口喊了。当他们知道桐花是为了提醒所有矿工兄弟注意安全后,就没再坚持,而是有空时帮着桐花打壶水,或给她带一顿午饭。
趁安安睡着的功夫,桐花把孩子换下的衣服都洗干净晾在了院子里。爱干净是她的习惯,也是妈妈留给她的财富。看看孩子还没醒,她收拾了一下屋子就去做晚饭了。她知道婆婆和所有山西人一样,都喜欢吃面条,为此她专门学会了擀面条。
冬天的下午很短,太阳就像一个贪玩的孩童,不喜欢留在单调的空中,匆匆滑过天际,隐到了西山的后面。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天上的星星逐渐多了,屋外依然是干冷,厨房的锅炉烧得满膛通红,屋子里暖融融的。安安晚饭时醒了,吃了一点细面条,玩闹了一会就由奶奶陪着玩去了。桐花穿针引线,给几个单身矿工缝补着刮破的工衣。
望着一叠整齐的工作服,她就仿佛又看到了高大帅气的李宏伟,她甚至至今都不相信丈夫就这样永远地离她而去了。他怎么忍心不等到儿子降生,就在她经受分娩阵痛的时候离他们而去呢?她只要一看到身穿工作服的工人,看到矿工下井时戴的头盔和矿灯,就能想起他。
埋葬了爸爸的骨灰的第二天,桐花就和哥哥返回学校上学了。也许那时她太小,她根本不懂失去爸爸就是失去了天,依然像只快乐的小鸟,整天叽叽喳喳地欢笑着,学习成绩也丝毫没有收到影响。她还是镇小学的三好学生,班级的前三名。那年哥哥上初三,转过年6月份就要毕业了。镇中学就在小学的旁边,暮春的一天,她在操场和女同学跳皮筋时,听到六年级的同学说哥哥把另一个男同学的头打破了,还叫来了妈妈。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哥哥曾经是她的骄傲,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怎么会打架呢?
等到周五下午放学时,兄妹俩一前一后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桐花问哥哥打架的事是不是真的,她希望哥哥说没有那回事,或者是学校有同名同姓的同学。可哥哥憋了半天没啃声,最后紧握着拳头,狠狠地说了几个字:“那个后养的麻胚,他该打!”“他怎么了?”“小孩子别问,他说咱妈,打他是轻的!”桐花知道哥哥长大了,再不是原来的大男孩了。
不久,桐花就知道哥哥的那个同学说啥子了。那次周末她和哥哥回到家里时,见有一个陌生男人,妈妈已经做好了几个菜,脸上有点难为情,让她和哥哥喊那个人“陈大爷”,哥哥跺了一脚,一声不啃回自己屋里了,连饭也没出来吃。那个陌生男人劝着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糖果、酸角给她。她也许是太饿了,一般周五的午饭她都吃得很少,根本没考虑到压根就不该吃这个男人的东西,不该和他有任何瓜葛。那晚她吃得很香,因为很久她都没有吃过那么好的饭菜了。
谁知,第二天哥哥就不见了,妈妈和陌生男人出去找了半天,回来说是哥哥和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去了山西。一听“山西”两个字,小桐花心里很纠结,她希望哥哥能在那里挣好多好多的钱,可又怕哥哥像爸爸那样再也回不来。
宏伟、爸爸、哥哥的影子轮流在桐花的脑海里交叠出现,那晚她直到很晚才睡去。
(二)
那晚睡不着的还有恒源煤业公司的总经理杜顺丰,他上午接到了壶平县矿管局温局长的电话,说市里的领导明天要派人来进行安全调研,矿管局指定恒源煤业为三个必查公司之一。杜总经理五十出头,略微发胖的身材,头上稀疏的头发昭示着他平时没少费脑筋。他把分管安全的副经理陆利军叫到办公室进行了简单的交代:安全标语要刷新、安全资料档案要齐全……然后就开车去了县城。
帕萨特轿车在一处高层住宅楼前停下了,杜总从车里拿出刚买的一束红玫瑰,然后进了楼宇门。“电梯上到了10层,他用钥匙打开了一扇防盗门。里面是一位年轻的女孩:20多岁,高挑身材,白皙的脸庞上一股冷峻的神情,一头乌发自然下垂,牛仔裤,棉睡衣,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纯情,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冷艳。“宝贝!生日快乐!”杜总从背后拿出花束,大概同时想抱那个女孩,没想到女孩一闪进了卧室。屋子不大,实用面积也就60多平,里的装修也很简约,白色为主调,但看得出,无论家具还是装修材料,都比较高档。刚才没抱成,杜总自然不甘心,终于还是在卧室的一角抱住了女孩,使劲吻她的额,然后是唇。同时,嘴里不听地呢喃着“宝贝!想死你了!”那只大手便伸进了女孩的睡衣。
女孩是杜顺丰的小情人——报社记者著名的冰美人吴琬婷,这所爱巢是他专门金屋藏娇的住所。今天是琬婷生日,杜总答应要带她去市里的怡心水宫去庆祝生日。
西式大蛋糕、烛光午餐、一只纯糯冰种的缅甸翡翠手镯终于让女孩露出了难得的一笑。下午3点,杜总总算和女孩一起睡到了怡心大酒店客房的偌大的床上,可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准备掐掉这个不识时务的电话,还有什么事比他现在的事更重要吗?可他还是习惯性地瞟了一眼来电号码,他的手抖了一下,立马接起了电话,然后往卫生间走去。电话那头的人暗示他这次的安全调研要动真格,马虎不得,让他一定要做好准备。他自己心里清楚:自从公司整合后接受省、市、县各级安全检查已经无数次了,但每次领导来了几乎都是坐在会议室听他汇报,实际上矿井下安全设施并没有增加多少,这次难道会例外吗?但如果只是例行检查,那个电话是肯定不会打的。他再也没有了和小情人恩爱缠绵的激情,向小情人道过歉,说明矿上有急事需要他立即回去处理,容他以后将功补过。然后把琬婷送回了县城,自己立即驱车赶回了矿上。
他回到恒源煤业公司时已经近5点了,一路上他也理不出头绪,到底这安全调研要调研什么?难不成领导还真会下井看看?要是那样……他不敢想了。不会的,他心里又暗给自己鼓劲,别说市里领导,就是乡里的领导,甚至他自己,一年又能下几次井?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让陆副经理找了几个工人,往矿井口摆了一些顶板用的红松木,样子有时还是要做的,他不禁哑然失笑了。第二天,杜总更是早早就醒了,昨天已经把公司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做好了迎接领导的一切准备。冬天的六点半,天还没有大亮,他简单吃过早点,就去会议室查看了一下,郊区花坊的人正在往会议室搬刚送过来的鲜花。每次检查,这才是他的主阵地。从会议室出来,他信步走在公司大院里,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放心不下哪里。他觉得沐浴在晨曦中的恒源煤业公司,就如同清纯的吴琬婷,让他难以割舍。
上午10点多,县、镇领导和矿管局的温局长陪着市里来的三位年轻领导陆续从几辆轿车里走了下来,和站在公司办公楼下的杜总一一握手。“这是市委秘书处的高秘书,市政府矿产资源办的武科员,还有省报记者秦枫。”矿管局温局长介绍着。一行人被接到了花香四溢的会议室,正面墙上悬挂着“欢迎各级领导莅临指导”的大幅横标。大家按级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后,杜总先致欢迎词,然后温局长阐明这次安全生产调研主要是为明年人代会对安全生产法的修改探路,他提出了三条要求:一、明年公司要聘请一位专门负责安全宣传的党支部书记;二、同时设立安全宣传活动室;三、增加安全宣传专项经费,切实做好安全宣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