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世玉面带微笑地“听着”贾世杰的说话，面带微笑地看着手里正被一层一层剥去外衣最后一丝不挂的玉米。他想，虽然你不愿意提及结果的重要性，但是结果却是那么显而易见地摆在你的面前，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它的存在了。贾世玉抬头看了看坐在旁边剥玉米的弟弟，弟弟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手中的玉米上，他几乎不屑去看去感受那去除外衣，周身温润，饱满，光泽，一粒一粒羞涩的紧紧依偎着的可人儿的果实。不敬畏收获！贾世玉腹诽着，不敬畏收获的人始终走在拒绝成熟的路上。他给弟弟下了这样一个定义。他不知道自己所下的这个定义是片面的，今后，在他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成熟之后，他会推翻这个定义。
　　
　　 二
　　 “哥，我不想在这儿干下去了！”贾世玉已经记不清这是贾世杰第多少次对他说出这句话了。
　　 贾世杰耷拉着两只膀子，吃力地瞪着熊猫眼。他是刚刚下的夜班，熬了一个对时，此时精神极度涣散。贾世玉忙催促他去洗澡，然后舒舒服服地补觉。
　　 “哥，我这个夜班又挨罚了，安全科查岗说我精神状态不佳，考核五十元。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还好今天是月底，这个月的次数不会再增加了。”贾世杰一边准备去澡堂子一边嘟嘟囔囔地说。
　　 “这帮狗操的怎么专门捡一个人下刀子！”贾世玉听说罚了钱顿时也愤愤不平起来。
　　 “我真的不想干了。我已经写好了辞职信，就存在我的U盘里。哥，一会儿我洗澡回来，你再帮我润色润色，我打印出来好尽快交上去。”贾世杰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他要辞职的事。那稀松平常是贾世玉难以忍受的。辞职是件必须认真对待的事儿，怎么能如此儿戏？辞职也好不辞职也罢，关键是要有那么一个认真的态度，就算已打定主意了也要故作沉吟一下的嘛。毕竟，这份工作是他这个当哥哥的费力给找的嘛；毕竟，他还是个当哥哥的嘛；毕竟，哥俩在同一家工厂上班是有很多便利的嘛！怎么能这样轻描淡写的就辞职呢？
　　 其实关于辞职，贾世玉也想过很多次。起初那也只不过是停留在想一想的层次上。他从来是个按部就班的人，所以就不敢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事。起码也要先得了“桑榆”，再离开“东隅”吧，这想法和那“骑驴找马”的俗语不谋而合。他所供职的是一家大型冶金公司，地处沿海工业园区。众所周知，凡是靠近沿海的就是飞速发展的，可以说是机遇多多。他多少次为这机遇多多而欢心鼓舞啊，这里难道会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吗？他不相信！但是生活就是喜欢和爱做梦的人开玩笑。他不知道，自己的性格中先天带着缺陷。缺少什么呢？他到底比那些弄潮儿缺少什么呢？当有了几年的社会经验以后，他得出结论，自己缺少的就是冒险精神。所谓冒险从来与机遇并存，你不去冒险难道等着机遇不长眼地砸在你的脑袋上？简直是笑话！就算哪天真的有个“馅饼”不长眼，还得看看你敢不敢拿脑袋去接呢，不砸你个七荤八素头破血流，那就算你脑袋够硬！
　　 贾世玉明白了自己的短板在哪里，就时刻提醒自己要有点冒险精神。但这不是时刻提醒就能解决的事情，还需要有意识地修炼。贾世玉也真可谓是修炼有方了，而且卓有成效。他首先向附近的几家大公司都投去了简历，这是寻找机遇的第一步，万一有好事等着他呢？
　　 啊，简历，简历真是个好东西！它是一个人人生经历的浓缩，它可以让人在自己庸庸碌碌的人生之中择取仅有的几个晶莹剔透光辉灿烂的点，然后放大到这微小的缩影之上，从而让它显得那么丰满，那么高大，又让人看着这虚无的丰满和高大沾沾自喜顾影自怜地编制希望。贾世玉着实为自己的这份简历花费了点心思，他在花费着心思的同时又真心替自己的真心实意的心思难过。这心思是那么淫巧，这淫巧透着揪心的不自信。自己缺乏冒险精神的性格归根结底是源自这不自信吧，他难过地想。
　　 贾世玉的那段日子实在充实的很。他在工作之余赶场儿似的参加面试。他没想到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几个收到他简历的企业都向他抛来“馅饼”，虽然什么“陷”的还不晓得，但这已经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了。这种受宠若惊在经过几次面试以后又迅速冷却下来。因为他发现和他一同接受面试的竟然有很多冶金公司的同事，他们互相认识却又叫不出名字，他受不了甚至厌恶这些熟面人的寒暄，他们会神秘兮兮地凑近，跟你打听这打听那，他们也会故作关心地问你面试什么职位，意向工资是多少，要求什么待遇等等。难道他们不知道吗？职位、工资、待遇不是以他们的意向为转移的，你不去适应就会被淘汰的。那么他们为什么还会这么暧昧地问呢？他们的暧昧是自欺欺人的意淫吧！有一次，他看到有个同事向他走过来，他扭头就走了，像逃跑一样的。他竟然因此放弃了一次面试的机会。他为那个放弃不值了好久，他决定再也不放弃任何机会了。等他经历了所有的面试，几乎所有为他面试的企业都同意录取他。他们急切地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上班。他又好像患了选择性恐惧症，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无休止地进行着对比，无休止地想着今后的一切可能。最终他发现，没有那个单位会比他原来的冶金公司更好了，于是他又安土重迁的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上，他的修炼于是没有了结果。
　　 后来他想也许没有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还是做自己比较实惠，不用假装自己有超人的冒险精神，万事三思而后行，谨小慎微才是不破的处世哲学。但他心里始终有一个疙瘩，那次被他放弃的面试会不会就是一个真正的机遇呢？那成为一个梗，总在他内心深处支楞着，总让他不怎么舒服，可是不舒服又能怎样呢？
　　 现在，贾世杰轻描淡写地提出辞职又让他的那个梗支楞了一下，他又不舒服起来了。他有些愤懑地想，弟弟凭什么呢？他为什么就这么洒脱，这么自由，这么的……富有冒险精神呢？他的嫉妒之心开始膨胀起来，为什么在同一个娘肠子里爬的亲兄热弟，性格差距会如此之大呢。嫉妒之心的膨胀让那个梗支楞得更加厉害，它甚至在心里开始了快乐地舞蹈。他这是怎么了？他难道是个极度自私的人吗？他难道要为了自己的短板去迫使弟弟屈从吗？他难道没有被弟弟的冒险精神所煽动所鼓舞吗？他决定不阻拦弟弟的决定了，只要弟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好。
　　 贾世杰深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或许是一种逃离，一种挣脱。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他已经到了有意识地反思生活的年纪。在学会反思生活之前，他首先学会了憧憬生活。他很多次地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那时候他无法给出答案，他迷茫着。他的迷茫伴随了他许多年，于是这许多年就过的疙疙瘩瘩。现在他学会了反思，他就意识到自己身处一种温吞的，迟缓的，粘稠的生活之中，他感觉快要被这操淡的生活溺死了，于是，他想到了挣脱和逃离。
　　 就像现在，他站在职工的大澡堂里就生出了逃离感。职工澡堂太大了，里面布满了高挑的淋浴头，于是到开放澡堂的时间，里面就布满了赤条条的人，他们坦诚地站在高挑的淋浴头下，像去皮的土豆接受那三心两意的濯洗，而贾世杰就是这些土豆中的一员。
　　 三心两意！贾世杰就是三心两意的，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三心两意。他提不起任何兴致参与周围的生活，他冷眼旁观周围的生活，势必把自己独立于这生活之外不与它同流合污，为保持着独立性费劲心机也吃尽苦头，有谁会在意这些呢，一个少年人的叛逆之心。他太渺小了，渺小到有时候自己都看不见自己了，每当他看不见了，他就瞪大眼睛竭力寻找。
　　 十六岁的那年，他忽然在校园里丢失了自己，于是他神经质式的寻找战胜了所有的阻挠，就辍学了。接下来，他就要去社会上闯荡了，他装作蛮有信心的样子。他的第一份工作是通过他父亲的关系找的，是在一家离家很近的民办的鞋底厂上班。父亲把他介绍给鞋底厂老板时让他管那人叫伯伯，那人当着父亲的面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亏待了这个侄子。他就是从那天看着鞋底厂老板信誓旦旦又不怀好意地保证开始踏上了寻找自己的旅程。
　　 十六岁的他还显得很瘦弱，瘦弱的他在鞋底厂当小工。小工的工作杂而累，任谁都可以指使他，他就成了一枚在厂房里滴溜乱转的陀螺。下班回到家，他不用转了，就把自己扔在床上。晚上，贾世玉关心地问他工厂里怎么样，他就说还好，贾世玉又问他是不是很累，他说还好，贾世玉就说如果干不来就去和爸爸说，他说知道，他们就睡觉了，他们从早就住一间屋子，睡在一张大床上。那时候，贾世玉睡得很快很沉很香，十八九的他已经可以鼾声如雷了。他看着贾世玉的睡，听着那鼾声，不知不觉的就流泪了，他意识到自己的流泪就用枕巾擦干净，然后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后来，父亲终于又通过关系找到一个模具师傅，让他去做人家的学徒。他终于离开了鞋底厂进入了一个更高级别的厂子——模具厂。所谓的更高级别体现在工作的技术含量丰饶了许多，是值得钻研的。父亲对他抱有热切的希望，希望他将来能够成为模具师傅一样的人。
　　 再后来，经过了很多次后来之后，贾世杰通过哥哥的关系来到了冶金公司，这一年他二十三岁，已经长成一个魁伟的青年。但是那很多个后来好像最大限度的延长了他的青春叛逆期，他和家庭的矛盾已经开始由量变到质变转化。这个过程也是他寻找自己的过程，虽然还在寻寻觅觅中，但也隐约看到了真实的自己。那么现在，归根结底的说，他就是为了那隐约的看见而提出了辞职。由此可见，他的辞职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又像是逞一时血气之勇。
　　
　　 三
　　 贾世玉看着弟弟的辞职信有些哭笑不得，这辞职信写得可谓文采斐然又大义凛然，几处小幽默点缀的恰到好处，使文章整体又有了那么一点似有似无的调侃和讽刺，这已经完全突破了应用文体的桎梏，可以称得上是一篇生动的创作了。
　　 “你这样写是不行的，估计不会批。”贾世玉说。
　　 “那怎么写比较好，他们最喜欢。”贾世杰问。
　　 “嗯，这个你先放我这，我改改。还有，就算要辞职也不急于一时，得想好自己下一步干什么才行。”贾世玉说。
　　 “这一次我自己找工作，不用爸爸和你帮忙。”同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贾世玉听着却感觉心中一坠。有些时候郑重其事的说话反而不如轻描淡写来的有力量，那可以理解成一种无所谓或者不相干，又或者是……轻蔑。
　　 贾世玉整理了一下思绪说：“总要有具体的目标再说，我也好对家里有个交代。”
　　 “他们说干建筑挣钱多……”贾世杰微笑地说着，脸上浮现出一点儿戏谑的表情。贾世玉看着那时隐时现的一点儿戏谑，想到了刚才看到弟弟的辞职信中那若有若无的奚落和讽刺。弟弟刚刚学会了隐藏心事，他隐藏心事的技巧还不够高明，还处在隐藏和暴露相互拉锯的阶段。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想要隐藏自己以获得保护，另一方面又压抑不住暴露自己的欲望。贾世玉怎么忍心随这种状态的弟弟任意妄为，他会吃亏，他一定会吃亏的，前方一定有一堵厚厚的墙等着他义无反顾地撞上去。他作为哥哥怎么能不去拉一把呢？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
　　 大概在一个月前，贾世玉有一次回老家碰上了云翔。云翔是他的发小儿，从学前班到高中几乎都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以后各奔东西。这些年，他们之间时常联系，逢年过节的时候赶在家里时都要聚一聚。贾世玉知道云翔现在在B市混，而且混的不错。云翔也知道贾世玉在冶金公司上班，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他们两个聚在一起时从来不提各自的生活圈子，他们两个本身就是一个独立在生活之外的小圈子，这是一个约定俗成。但是一个月前的相遇打破了这个约定俗成。云翔开始对他们的这个世外的小圈子开闸放水了。
　　 云翔对贾世玉说他在B市卖房子。B市知道吧，房子真他妈贵，B市人知道吧，那是真他妈有钱，所以他干的就是一个收益巨大的行业。云翔又对贾世玉说他们的模式。模式知道吧，我们的模式是不一样的，是脱离传统的，是朝气蓬勃的，是稳赚不赔的……云翔又对贾世玉进行动员。和我上B市吧，咱们一块儿干，上班能挣几个钱，那儿才到处是机会，到处是黄金，把你那破班儿辞了吧，你甭担心，到了那儿，咱们在一块儿，不分开。你要是做不通家里的工作，我去和老爷子说。
　　 有那么一刻，贾世玉被云翔说的心都快跳出来飞到B市去了。但是他除了云翔所说的那句“稳赚不赔”，其余的话都听得云里雾里。在云里雾里就看不清楚，就不辨方向，就感到害怕。对，他感到害怕，这时，他性格的短板就起了作用，他本能地抗拒冒险，他停在诱惑边缘畏缩不前。但是，他能感觉到云翔热切的心，也许和他去北京会是不错的选择呢，也许只是也许，他真的有点害怕，真的！最后，他答应云翔好好考虑一下，真要是决定去B市会打电话通知他。
　　 一个月过去了，其间云翔给贾世玉打电话询问过两次，但都被贾世玉打了“太极”，云翔也就不提了。
　　 此刻，贾世玉看着弟弟的戏谑想起了云翔。“如果让弟弟去云翔那儿呢？”贾世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