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的山川田野，溪涌山岗，有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绿色的植物，在每年的春末初秋就浓香扑鼻，丰盛无比。那就是艾，一种叫人听起来就暖心暖肺的平凡而伟大的野草。
　　 只要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就没有不知道“艾”的大名，但知道它的的药用价值者却寥寥无几。有一天爸爸不知怎么腿脚红肿，疼痛难忍。妈妈便在谷仓里取来隔年的干艾，细心地做成艾炙条，点燃之后，在爸爸疼痛的部位进行熏灸，同时，妈妈又将艾枝熬成橙红色的艾水让爸爸来沐浴，待爸爸沐雨之后，妈妈早已将经过艾水熬煮的四个鸡蛋端到饭桌上，让已经略感舒服的爸爸把艾水煮鸡蛋给吃了。我当时感到好奇的问：“妈妈，这是为何呀？”妈妈告诉我：“艾条灸病灶可以驱寒祛湿，沐浴可以洗通脉络，艾水煮鸡蛋是增强抵抗力。”。“艾的药用价值很高，没病可以防病，有病可以治病。比如女人坐月子，最适合于服用艾水鸡蛋，用艾水洗澡。咱们乡下人一年到头很少生病就是因为平时预防的好……”妈妈像教授授课那样侃侃而谈。哦！原来如此。我终于在艾水艾烟的氤氖中感悟到了它的道理，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由于妈妈的精心调理，爸爸的病居然很快就好了。可谓药到病除，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能干，从心里佩服妈妈竟然还有妙手回春的能耐。
　　 艾，它一种苍白色的绿有别于其他草本植物，在山间的斜坡上，山下的河畔里随处可见，在微风下，成片的艾叶时而银白，时而碧绿，在阳光下散发出阵阵浓香。看它全身毛绒绒的有点儿可怕，但却不失其朴实的丽质。在春夏之交，气温明显上升的季节，是艾草生长最茂盛的时节，羽毛状分裂的叶片如手指一样伸张着，成熟之后的艾高近一米，笔直挺秀，除根须是金黄色的，其余全是绿中带银，叶背和茎上的绒毛像婴儿的汗毛，在阳光下尽管不很耀眼却晶亮醇厚，绵软亲和。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到的是奇怪的带点灼热的感觉。当年的我很是惊奇，这样素雅而青嫩的草，如何会有救苦救难的慈母情怀？从那时起，艾，以其香味清苦浓烈，混含着泥土和阳光的温暖气息，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艾草青青麦穗黄，粽子浓香五色长。”当我上学读书时，才知道艾与一个诗人和一个节日有关。它跟那个倒霉的诗人四处流浪，他们经过的地方，毒蛇、蝎子、蚊子臭虫之类的家伙，慑于那种异香的穿透力，便远远地遁去了。所以，一到端午节，家家户户采来一束束艾草，为了纪念那位诗人——屈原，为了给他驱虫灭灾。后来，我很留意关于艾的文字，了解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丰富的内涵，和民风民俗中的重要地位。
　　 对屈原的了解最初，是在叔叔的书籍里了解的。儿时在我叔叔的书籍里曾看到有位衣袂飘飘的古人，站在水上。那一插图我至今记得很清楚。如今记起得是自己那时得疑问，那个长发飘飘的古人为何能站在水上而不落入水里，究竟是怎样的故事一直漂在水面而安然不动。如今想起来自己有多么肤浅，这竟然成了自己儿时的一个很傻的故事而已。那一直奔波动荡在路上，流浪迁徙在路上的屈原。在我心里，是永远定格在水面那个长发飘飘的“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屈原。
　　 为了了解关于艾的更多的知识，在我上中学时，查阅了很多相关的知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对“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多医学书籍都有记载：艾是一种古色古香的草。《诗经，小雅》中“保艾尔后”，艾有养育之意;《庄子》中有“越人熏之以艾”，《孟子》中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的说法；在我们家乡的方言中有“艾，长老也”；“凡等老谓之叟，或谓之艾”，艾作为老年人的尊称；《礼记》中上有“五十曰艾”；《本草纲目》中载有“艾草气味苦，微温，无毒，治百病”。端午节以艾草束为人形钉在门上，称为“艾人”，以除湿，驱晦。人们把艾叶戴在头上以辟邪，称为“艾虎”等等。
　　 每年的端午节，家乡人都有插艾的习惯。记得那一年我才上小学，家里的生活状况随着父亲从矿山“逃跑”，逐年有了一些改善。端午节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妈妈便把我们吆喝起来。这时山上就有人采艾了，据说经过夜露打过的艾草最有灵性，最具药性。所以，起早采“露水艾”从了人们的自觉行动。家家户户都将采撷回来的艾，捆绑成一小把一小把，插在房前屋后，悬挂于门眉、窗棂，如果在这个季节你偶尔踏进这个村庄，第一时间就能闻到淡淡的艾香味。看到村里的碧瓦白墙，石门石窗，以及充斥着淡淡艾香的厅堂，会令你顿然心旷神怡，荡气回肠。
　　 艾叶的香是香味里带苦，苦味里带涩，而无论苦与涩，艾叶蕴涵的是天地之灵气，艾根隐藏的是日月之精华。妈妈的青春正是在那个苦涩的年代磨去的。妈妈和爸爸正当风华正茂时，整个山乡已经进入令世界震惊的灾难之年。连续三年的饥荒，夺去了无数年轻的生命，而妈妈和爸爸乃至全家都安然无恙。这就是妈妈与她人不一样的地方，她是用自己的双手挖来野菜，摘来野果，采撷草药而救活了全家的。全村的人都知道，即便是正常年代，每每到了饥荒时月时，妈妈就会翻山越岭，踏遍所有适合草药生长，艾草氤氲的地方，从不空手而归。回到家里将采回来的草药小心翼翼的冲洗干净，反复晾晒，挑拣，然后扎成捆储存起来，除了少数以备应急之需，其余的都在天寒地冻的季节挑到集市换了人民币。从妈妈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所有的农民兄弟淳朴而高洁的品质，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年代，在他们和她们的身上都透出一缕缕苦涩里的清香。
　　 远远望去，端午节前后的村庄，幢幢土房宛若围上一截银灰色的帷幕，一夜之间，这里就成了艾的城堡，艾的长廊。这就是山里人家在端午节前后的“插艾”现象。关于插艾，妈妈多次给我讲述过一个“走黄巢”的古老传说。说是当年黄巢义军转移打道路过家乡时，正值五月的端午节。衙门里的官员倾巢出动到民众中间来放出风声：“黄巢隔山摇刀，人头落地！”动员民众逃离家园，目的是为赶走黄巢军，让正义的黄巢军无法与民众接触，以抑制义军不断扩大之势。村村户户人家的男人都外出了，家中一般只有妇女和小孩，妇女们带上自己的孩子纷纷逃难。而我们客家的先祖却神情淡定，牵儿带女走出家门。在一次“逃难”中，我们的老祖母背着她大嫂的遗孤，牵着自己孩子向深山里走去。原来我们的客家祖先很多的兄弟姐妹，其中长兄在一次参加农民起义时被官军杀害。每每遇到急难和自然灾害时，老祖母总是首先想到的是大嫂的遗孤，宁可自己的孩子吃亏也不能让义军遗孤的孩子受到损失。老祖母身背手牵的跟随被迫“逃离”的人们一路向西，走啊，走啊！走不多远，遇一黄衣人，问：“嫂嫂为何不让大小孩走路，而让小的小孩走路？”妇人如实相告，黄衣人听后甚为感动，道：“你危难之中行忠义之事，已破黄巢之刀，黄巢已无法取你人头，其实你只需在家门口插上艾草，表示你家是忠义之家，黄巢便无可奈何你。”言罢，黄衣人竟忽不见。老祖母认为这是仙人指点，于是回家依言而作，并沿途叫逃难之人插艾草可破黄巢之刀云云。加之老祖母平时善良，多行善事，令远亲近邻都相信，依言在家门口插上艾草不用“走黄巢”，放心在家中过端午节。果然，义军过境，见家中插艾草的人家，无人打扰，随军的医生还为民众看病，问疾苦。一时妇人遇仙人指点之事便在各地传开，平民之家，不再“走黄巢”，纷纷插艾草过端午，并效妇人行忠义之事。
　　 原来，黄衣人是黄巢义军的前锋谋士，武艺高强。义军所到之处，都是无人村，义军无人支援，成了孤军。谋士知有蹊跷，化成便衣，独自寻找原因，遇是了妇人。忽然不见，只是纵身跳上大树隐藏起来了。谋士小施一计，不仅破了官府的：“黄巢隔山摇刀，人头落地！”谣言，为义军获得民众支持。还使民众积德行善成风，于是，从那是以后，这一传统便继承下来，成为今天端午节“插艾草”的民间风俗之一。如今的安远和长陵皆为客家人居多，且多为中原迁移来到岭南。所以大都客家人保持了“走黄巢”“插艾草”的习俗。其实，艾有杀菌消毒的作用。妈妈捋一把艾叶，往家里每个人耳朵里塞一小团。我不情愿，她就嗔怒地说：“小傻瓜，塞上艾叶，毛毛虫就不敢往里钻了。”其实这是为了防止湿气从耳而入，也能起到杀菌消毒的作用。
　　 乡间五月，天气潮湿而闷热，百虫蠕动，于是在晚上，家家户户在院里点燃一束艾草，青烟袅袅升起之处，天空便弥漫着淡淡的艾香。艾以一种神秘的力量使百虫各归其所而不来骚扰人类。艾如睿智的老者，在缈缈青烟里，以悠悠的香气为语言，以止恶开始，扬善而终；它像飘逸的仙子，轻舞烟袖，还人间的洁净之环境；它是宽宏仁慈的神，同灵芝一样，是驱邪祛毒医治百病的仙草。
　　 在我十五岁那年，上山砍柴不幸扭伤了脚，脚踝青肿瘀血。妈妈便找出上一年端午时采的艾，用文火慢慢熬出艾水，让把脚浸泡在热腾腾的艾水里，顿时便觉浑身通泰，舒坦之极。几天后，瘀血散去，伤痛全愈。艾叶还可制茶，艾茶是微苦的，品味却带香甜。妈妈说：“这个世上大部分苦涩的事物都会跟艾一样散发出芬芳。这芬芳是其优秀内质的体现，是这个乏味世界的一副清醒剂。”几十年过去了妈妈的这段话我迄今都没有忘记。
　　 艾草无论长得多么的茂盛都高不过人的肩背，不能企及人的高度，然而它们扎根于土地，从大地汲取水分和营养，却有人类不能触及的深度。它随季节一岁一枯荣，自生自灭，与山坡之上，绿水河畔其它的杂草有一样的平凡绿色，枝叶里却深藏着神奇能量。它不像一些植物，把自身的价值投注在一次美丽的绽放，一次骄傲的展示上，它的每一叶每一茎每一根都有其价值。不用张扬，自有人注视，有人爱赏。这就是艾，就跟母亲那样蕴藏着大爱。我忽然想起屈原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诗句，屈原一定穿过被艾草熏过的衣服，日日与艾亲近，才被熏染得高洁不俗，气质非凡。而诗人艾青，一定也是深爱着艾的，不然他为何起这样的笔名？写出那么感人的诗句：
　　 ……
　　 为什么我的眼中常饱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时及四月下旬，农历五月屈指可数。五月当阳闻艾香。可如今市面上粽子随处可见，却难以在花花世界见到艾的踪影以及艾的香韵。在故乡，正如一首山歌唱到的“夏日炎炎五月中，天如火来水似银。”身在都市享清福的我，似乎看见故乡的人们正在迎酷暑，战高温地劳作在山川田野，似乎也看见妈妈矫健的身影，正在田头、山岗为采撷艾而忙绿，老人家还是跟从前一样，将采撷而来的艾进行清洗、晾晒和包装。为现在，也为来年需要的人们能够及时闻到艾香。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好久没有亲近艾了，想念“少艾”那年轻美丽的姿态，和它那溢满厅堂的清香。想念艾燃烧的烟雾将我笼罩的”艾安”太平无事。我是如此畏惧寒冷，畏惧一切淡漠的态度，畏惧人心的隔阂。我需要来自艾和艾一样的理解和关爱。我想，等到端午节到来之际，我一定要带领我的孩子们回故乡，跟随老妈妈一起去采艾，用艾的温暖，驱散每一个人心中的冷漠；用艾点燃的火光照亮久久不曾居住厅堂，在艾的醇香里感受母爱的温暖，以艾淳朴的气息去亲近我的故土，亲近让我日思夜想家乡。
　　
　　 ——丁酉年夏作于深圳